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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姻亲又如何?我四个儿子中有三个也已出仕,就算没他做得那么高,前途未必有多光明,那也不比我昔日在北海为吏之时差啊。或许我是家便只有这点儿福分吧,正不必觊觎非份,以贻后人之羞!
不出所料,是勋果然一个劲儿地拖延,不肯真的前往乐浪。于是是仪便趁着辞职的机会,主动带着真氏勋前往幽州,裹挟是勋同去迁葬氏伊。老头子本来打算要给那小子一个好看的,可是等见了面,虚与委蛇之间谈起自己几个儿子的前程,假是勋一拍胸脯,保证必会荐举和照顾兄弟们,他不禁又有些打退堂鼓。终究是氏能够在乱世中存活下来,还能寻找到更大的发展机会,那小子功不可没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吧,我就当你是假子了,又能如何?
反正是家的大宗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要传给是著及其儿子们的,小宗里就算混了点儿杂血进来,又算多大的事儿?
只是事已至此,终究骑虎难下了,所以他今日在是伊墓前,才要求从人暂避,光留下是家人自己说会儿话。很多事情,必须要搞清楚、说明白,但正不必宣之于众口也。而且真要传扬出去,那小子没有退路了,难保不会想拼个玉石俱焚。
不过呢,自己正不必着急表态,且容真氏勋、假是勋两人先去打打擂台吧。对于是仪心中这番想法,真氏勋自能心领神会,所以一听说从人退避,只留下是家人,他就施施然地站立不动,并且等是勋问起来的时候,坦然回应道:“使君,故人当面相见,如何不识?”
“何处故人?”
“乐浪故人也,”真氏勋缓缓抬起头来,眼望着那个西贝货,一字一顿地说道,“岂不念昔日?邯城中相遇,列水北庄中相交,以及家父罹难之日,你我执械相别乎?”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相信即便自己遍历风霜,相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阿飞也定然能够就此认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而且话中还留了扣子,只提“相遇”、“相交”、“相别”,却丝毫不及二人身份之差——我没想拼个鱼死网破,你还是赶紧承认了吧,好听我提条件出来。
就见是勋双眉紧蹙,一动不动地盯着氏公子的面孔,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吾二人少年时果曾谋面否?吾未之识也。”你谁啊?我还是认不出来呀!(未完待续。。)
第七章、何必日正
真氏勋已经给足了提示了,可假是勋还是装模作样地先打量他好一会儿,再沉思半晌,完了——你谁啊?我还是认不出来呀!
那么是宏辅真的没有认出当面之人究竟是who吗?那未免太过小瞧他的眼力了,更小瞧他的智商。确实,氏公子这些年来外表变化得很大,其一是来自生活机遇的跌宕起伏,其二是来自于内心的屈辱和烦恼,若非稔熟之人,真未必能认得出来。但一则昔日二人相处并非一天半日,而是整整的两年,阿飞几乎就是氏勋的贴身书僮,那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二则么,前者乃是穿越客,来自于看脸而不唯脸的现代社会,别说满大街和满荧屏各类匪夷所思的化妆术了,整容整得面目全非的也不是没有见到过,见识多了,眼力价自然就强。
而且自从柳毅传书,说在朝鲜郊外发现了氏伊的坟冢,是勋就开始产生了警惕心,直至亲往乐浪,得见“先考氏公讳伊之墓”的碑文,掀起陈旧的记忆,更是早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他此前并想不到氏公子竟然还活着。此番是仪巴巴地从登州跑来,偏要陪他过来搞迁葬活动,是勋便料到了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氏勋一提示,他立刻就把这位昔日的“主家”给认出来了。可是认出来归认出来,脸上却仍旧波澜不惊——这点儿心理承受能力,以及表情伪装能力,堂堂是宏辅肯定是有的——并且一口咬定:我不认识你。
完了甚至还转过头去问是仪:“此伯父之从仆耶?其所言何意耶?”
氏勋就觉得一股戾气直冲脑门,心说我够给你面子了。够给你台阶下了。故意把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谁想到你仍然矢口否认。难道非要我将前情往事合盘托出不可吗?才待再开口,却见是仪抛过来一个稍安毋躁的眼色。
随即是仪便问是勋:“此碑乃汝之亲立耶?”是你亲自立的碑吗?是勋微微摇头:“非也,乃倩柳使君所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碑是建安八年所立,那年我跟着曹操镇定幽州,然后最远跑了趟辽东襄平,就不可能再到乐浪来,怎么立碑呢?说是请柳毅帮忙立的。那就说得通啦——你有本事你问柳毅去!
是仪暗中叹息——他也不想把事情彻底搞僵,尤其在是勋大拍胸脯,保证会照顾他几个儿子以后——所以只追问一些细节问题,就是在暗示:我已经全都知道啦,此地也无外人,你又何必如此嘴硬呢?
其实是勋本人也觉得,我就算认了又如何?我就不是你族侄,是冒充的,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还敢到处去宣扬吗?我名声垮了,对你是家又有什么好处?不管怎么说。穿越来此,冒名顶替。也是自己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一段往事,趁此机会干脆说开来,也算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从此可以轻装上阵。可是再一琢磨,自己终究不是这时代的人啊,对于此世士大夫对血缘传承究竟执著到何等程度,恐怕是难察究竟的,万一老头子昏悖了,非要跟我闹个你死我活,那又该怎么办?我干脆一口咬定,抵死不认,你又能奈如何?
就听是仪又开口问道:“冢中可有遗骨?”
这话一问出来,旁边的氏勋和是峻全都不禁浑身一震,当下紧紧盯着是勋的面孔,要瞧他是何种表情,做何种回答。就见是勋淡淡一笑,反问道:“若无遗骨,吾又如何迁葬?何必引伯父来此?”
氏勋双眼瞪大,正想一口喝破:“此衣冠冢也,汝可算露出了破绽!”可是随即脑海中灵光一现,却不禁呆住了……
他本来已经在附近找到了不少昔日的庄客,可以拉过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谁想抵达朝鲜以后,柳毅严密关防,不但调兵守备是氏下榻之处,且但凡有人外出,必要遣兵跟随监视。氏勋本出柳毅门下,也知道柳毅曾经到处张贴图形,搜捕过自己,故此不敢在身后有尾巴的前提下去找那些证人——这也是是仪拖了整整两天,才被迫无奈跟着是勋到坟前来的缘故。
当时氏勋并没有往深处琢磨,可是如今想来——莫非这贼子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么?他是故意请柳毅防堵自己的么?此必柳毅泄露,并与其狼狈为奸也!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衣冠冢早就被柳毅发现了,甚至还派人守墓,他会不会在是勋的授意下,悄悄地挖开来查看了究竟,甚至随便再放一具骨殖进去?!
十多年过去了,遗体早变遗骨,就算身上有什么胎记、表征,那也泯然无迹了呀!是勋要是一口咬定,这就是氏伊的骨殖,自己又该怎么办?指出真骨殖埋葬之处?谁能证明此非而彼是?
最关键的问题,氏勋此时并不需要取信于是仪——是仪早就已经相信他了,否则也不会带他过来跟假是勋在坟前对质——他需要的是假是勋在无可辩驳的证据面前松口,然后给自己一个补偿的方法。原本想来,自己既已取信于是仪,又捏着对方夷人出身的把柄,证据也勉强还算确凿,若是聪明人,总该松一松口,再论善后之策吧?谁想到对方嘴巴这么硬,就是抵死不认!
怎么办?难道真要当面揭穿他夷人的出身吗?如此自可使是仪更为厌恶此贼,但也等于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倘若拼死反击,自己可能幸免?
氏公子内心翻江倒海,而他的顾虑,是仪也第一时间想到了。问题提出来了,对方却坦然作答,就逼得自己再也难以开口。当场开坟验证?倘若那小子真的随便放了一具遗骨进去,不就断绝了我所有的后手了吗?
无奈之下,是仪只得长叹一声:“何必如此。”他望向是勋,目光中充满了惋惜之情:“真即是真,假即是假,君子不欺暗室,鱼目安可混珠?”你看我的表情,我没打算一棍子把你打死,你又何必如此顽固呢?咱们把话说开了,再想办法解决问题,有啥不好?
他可没想到,倘若上来就猛然断喝一声:“孽障,汝还欲冒我是氏之名到何时?!”说不定是勋就真的蒙了,惶惑之下,或许会主动交代所有“罪行”。可是老头儿没想彻底撕破脸,温温和和的,犹犹豫豫的,只是绕着圈子套话,是勋未受雷霆之震,自然不会掉筷子,对方越是暗示出和解之意,是宏辅便越是不能使其如愿。
氏勋你想干嘛?想要挟我?你要是主动找上门来,保证不揭穿我的真面目,我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你个假身份,让你继续存活下去,或许还会加以提携。是仪你又是想干嘛?想我心生愧疚,主动认错?你要是摒退众人,直承此事,咱们或许还有得商量。如今竟然挟我来至氏伊墓前,出言试探,即便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也等于撕破了脸啦,我要是一承认,当场气势就萎了,其后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必须得照办?哼,事已至此,我又岂能撤步?!
还有是峻,你小子一直跟边儿上看戏啊,不言不语。倘若你事先毫不知情,估计第一时间就会蹦出来询问: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留下来不肯退后的那小子是谁?可是看你的表现,你爹应该早就给你透过底了吧?难道你想看我的笑话不成吗?
想到这里,不禁斜过眼去,瞟了一眼是峻——是子高就觉得对方目光如刀,似剜脏腑,当即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
是勋眼神刚转回来,就耳听得是仪慨叹:“君子不欺暗室,鱼目安可混珠?”他随口便答:“好过买椟还珠。”然后一摆手:“日将夕矣,请即召人来,伯父先祭,即可迁葬。”天都快黑啦,咱们到这儿干嘛来啦?你到底肯不肯下令迁葬呢?
是仪手抚氏伊的墓碑:“若如此,我弟在地下如何得安?”是勋的耐心都快要磨尽了,心知再这样只是频繁放软钉子,今日之事终无了局,干脆冷笑一声:“总好过嗣绝族灭!”
是仪闻言大惊,心说什么“嗣绝族灭”?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还给你留着台阶呢,难道你倒要主动撕破脸皮不成?乃以手指着是勋:“于汝有何好处?!”是啊,你要是敢跟我决裂,恐怕是家此后的宦途将变得极端坎坷,而以你如今的权势,只要设计得法,甚至有可能灭亡是家。可你也落不着丝毫好处啊,是氏既灭,你又将以何等面目以对天下之人?!
是勋表情淡然,仪态从容,双目却如电一般盯着是仪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古之建姓,或以所生,或以官号,或以祖名,皆有义体,以明氏族。故曰胙之以土而命之氏,此先王之典也,所以明本重始,彰示功德,子孙不忘也。今离文析字,横生忌讳,更氏易姓,忘本诬祖,不亦谬哉?我自民无上,何必日以正?!”
是仪就觉得手脚冰凉,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未完待续。。)
第八章、一死人耳
是勋说的这段话,其实也是从书本上抄来的,语出东晋徐众的《三国志评》,裴松之引之为疏。
《三国志。吴书。是仪传》开篇就说:“是仪字子羽,北海营陵人也。本姓氏,初为县吏,后仕郡,郡相孔融嘲仪,言‘氏’字‘民’无上,可改为‘是’,乃遂改焉。”是家原本是姓氏的,当是仪在北海国内任职的时候,上司、北海相孔融嘲笑他的姓氏,说“氏”这个字乃“民”字无上,也就是指老百姓不遵从王化,含义不好,不如改成同音的“是”字。大概孔融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吧,却不知道是仪是当真了呢,还是仅仅为了拍孔融马屁,总之他真的就把姓儿给改了。
裴疏即引徐众之评,说古人创设姓氏,来源很多,但基本上都有其特定含义,世代相传,以示子孙不忘祖先的功德也,如今随便拆字玩儿,硬安什么忌讳,生把姓儿给改了,这真是“忘本诬祖”啊!
原评后面还有一句话:“教人易姓,从人改族,融既失之,仪又不得也。”——一个教别人改姓,一个还真就改了,孔融本就失德,是仪也犯下大错——这俩货全都不是好东西!
是勋对《是仪传》那是很熟悉的,这段疏也背得滚瓜烂熟——虽然确实是自家母系的祖先,但他一直认为徐众说得很对。姓这个玩意儿,后世人未必当一回事,可在崇拜祖先的古代,那可是轻易更动不得的呀。按照当时的社会规范。除非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否则改姓就是不孝。是忤逆;而要说后世的观感呢,你因为上司一句话就改姓儿,你节操何在?
就连江湖中人都还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是仪你身为士人,难道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
所以他说:“我自民无上,何必日以正?”“民无上”就是孔融所拆的“氏”字了,“日以正”。上日下正乃是“是”字。是勋说了,我可以恢复氏的本姓啊,从此脱离你那莫名其妙的是氏家族!
这对外界说起来,正义肯定在我一方啊——我看不惯伯父你妄改祖先之姓的无耻行径,所以跟你脱离关系,复归本姓,这是敬祖,这是孝道,我有儒宗的光环照耀着,谁敢说我做得不对?至于为什么姓了那么多年“是”。突然间又知道要改回去了,那理由还不好找吗?比方说原本不清楚你改姓的缘故。或者说学问又有长进,所以世事通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道还不准我顿悟吗?
本来你是家之事,外人无由置喙,可是当我把刚才所说的那一番大道理广为宣扬,深入人心之后,从此你是家就是千夫所指!你还想光大家门?还想儿子们在宦途上越爬越高?先研究怎么保住家门再说吧!
你再说我其实不是你的族人,乃是李代桃僵,假冒的身份?你估摸着能有人信吗?不过为了掩盖自己背祖弃宗的丑行,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而已——人格之卑污,一至若是!我都不用开口,必有官员上奏,族灭你的满门!
这个大杀器我藏了很久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僵,所以一直给你留着机会呢。你以为我暗示柳毅严密关防,是怕你找来证据吗?我是怕在证据面前,搞到最后你自己下不来台!可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啦,“伯父大人”啊!
“忘本诬祖”四个字一出口,是仪就觉得浑身的血液全都冲上了脑门,导致四肢冰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发软,险些栽倒在地——好在他还扶着氏伊的墓碑呢,这才没有出丑。
那边氏勋听到这话可真急了,心说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干脆磕个鱼死网破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下手指是勋是破口大骂:“汝不过东夷……”可是话才说出口一半,突然就觉得后心一阵剧痛,垂下头去,就见心口突出了半截剑尖——
原来是峻是子高陡然间拔出腰佩的长剑,一剑就把氏勋给捅了个透心凉。
要说是氏家族中最早对是勋身份产生怀疑的,不是是仪,而是是峻。想当年他奉命出使乐浪,偶尔跟柳毅派来服侍自己的一名老奴谈起氏家,那老奴言辞闪烁,给逼得急了,才说柳府君严令不得提相关氏氏之事。是峻耍个花样,诓住了那老奴,严加讯问,这才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堂兄氏勋,或许另有其人!
因为恰好就在不久前,真氏勋返回乐浪,到处寻找证据,跟这老奴接上了头,只不过老家伙胆子小,虽然认同了氏勋的身份,但没有答应将来有机会为他作证而已。
是峻在得知真相以后,悚然而惊,当即就想写信把这事儿通知老爹。可是转念再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证据啊,光凭这老奴一人之言,恐怕无以取信于父亲。再说了,假是勋如今威重海内,偏偏又是自家的顶头上司,事情真要闹得大了,自己的宦途会不会就此断绝呢?
反复筹思,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吧——倘若将来东窗事发,那也不该是自己揭露的,置身事外,最为稳妥。是仪老了,本对宦途没有太多的念想,所以才会妄想这件事可以圆满解决——既使自家族侄得归本宗,又不断绝与假是勋表面上的关系。加上老人多少有点儿老脑筋,思维还一半停留在和平时代,总觉得血缘是很值得看重的。
但在年轻人是峻看来,汉室陵替,天地翻覆,昔日乡氓,今日可能就变公卿,昔日世家,今日可能举族皆灭,其余兄弟相残、父子相杀,这类事儿难道还发生得少吗?——汝南袁氏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血缘?管个蛋用啊!
而且曹操威武雄烈,芟夷诸侯,大权在握。是峻内心深处有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许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