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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勋微微而笑,心说——好,上钩了!终于可以把语速放缓下来,一步步引尔入套,请君入瓮啦——“臣不揣冒昧,犯死直陈。今朝中皆以为魏王德高,请陛下禅让天子之位,以是询臣,禅让何礼。然臣以为,昔王莽以居摄而真天子,废太子婴,人传为禅,而实篡也,其礼非礼,不可用也。是故禅让之礼,当求之三代以前,三代后实无禅也。故按旧典,而疑远古禅让,或亦皆虚言也。”
王莽由安汉公而假皇帝,假皇帝而真皇帝,谣传是受了汉朝的禅让,而其实孺子婴尚在冲龄,而且从居摄元年被王莽抱来当皇太子,直到居摄三年王莽篡位,始终没有正式践极为帝——禅让得在君主之间进行,哪儿有皇太子禅让其位的道理呢?所以那不是真正的禅让,就算当时制定了相关礼仪,也都是无效的,不能算“禅让之礼”。
夏、商、周三代都没有什么禅让之事,所以真要研究禅让之礼,还得翻故纸堆,往更前面去找。可是我在兰台翻了那么多天典籍,终于略有所得啊——似乎所谓的禅让,压根儿就从来没有存在过哪,遑论其礼?!
刘协不明白了:“昔尧禅舜,舜禅禹,人所共知也,胡谓其无?”
是勋摇一摇头:“韩非则云:‘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舅传婿也
是勋这几个月来一直在翻故纸堆,以理清“禅让”说法的来由和脉络。韩非那句话,从根本上否定儒家所谓的禅让,这点是勋早就知道,只是韩非的理论为始皇所敬,为暴秦所用,搁汉朝实在缺乏说服力,所以仅仅这句还不够,还希望能够找到更早先的、更明确的证据。
其实他最希望能够找到《竹书纪年》,那书可古老,究其源头,恐怕不比《春秋》来得晚,其史料价值是《韩非子》之类战国百家之言所无法比拟的。
所谓《竹书纪年》,本是春秋时代晋国的史书,春秋、战国之际三家分晋,书入于魏,由魏国的史官继续编纂下去,直至魏襄王(一说魏哀王)时代。书中零星有“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舜放尧于平阳”等语,可以证明所谓“禅让”,不过是儒家虚构的上古乌托邦而已。
根据史书所载,此书一度失传,逮西晋咸宁五年(公元279年)才被盗墓者掘魏某王之墓而得,因为是用魏国大篆写在竹简上的,故定名为《竹书纪年》,又名《汲冢书》。晋武帝司马炎乃命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等辨识、翻译,因为遭逢“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等政治动荡,导致工期拖延,一直到东晋初年,才由著作郎束皙最后整理完成。
然而是勋上一世所见到的《竹书纪年》,也早已非其原本啦。此书宋时再度亡佚,到元、明之际才重现刻本,称为“今本”。但被很多学者指斥为伪作。清代嘉庆年间,朱右曾辑录古书中所引用的《纪年》章句,并加以考据,编成《汲冢纪年存真》,称为“古本”——是勋所读到过的,就是又经许多专家考证和补订后的这个古本。
那么此书从魏襄王或魏哀王时代终稿,直到西晋时候掘墓所得竹简。中间这几百年间就始终湮灭无闻吗?其实也不见得。古籍因为周期性的动乱而大量亡佚,第一场大祸就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当然啦,始皇并没有真把所有书都烧光。只是禁止民间私藏而已,内库里可还都留着一份版本呢,问题等到霸王项羽进入关中,一把火焚尽秦之宫室。这最后一版也泰半化为了灰烬……
然后西汉末年又有王莽篡位。导致赤眉、绿林之乱,东汉末年有董卓焚烧雒阳宫室,说不定《竹书纪年》原本并不仅仅埋藏于地下,世间也有传本,结果在这三场浩劫的其中某一场,终于湮灭无闻,如上所述,要等西晋才又挖出一孤本来。
倘若果然如此。那么从秦至汉,其间必然有人读过这部书。对于其中章句,或者会有所引用啊。是勋在兰台一忙好几个月,就是想找那些零星记载出来呢。
嘿,你别说,最终还真被他找着了不少,而且是后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文章……说不定这些书,是在其后“五胡乱华”、五代十国、金灭北宋、元灭南宋,等等等等,诸场浩劫当中,才彻底消失不见的……
想起来还真是使人悲从中来啊!
不过是勋如今并没有功夫为未来之人担忧,他必须先顾眼下,说服刘协把皇帝宝座给主动让出来。于是深入考据、反复筹谋、精密编织,终于准备好了一大套的说词。就先从未必靠谱的韩非之言说起吧。
果然刘协一皱眉头:“韩非之言,安可信耶?”
是勋微微而笑:“岂独韩非不可信耶?旧籍往往传抄讹误,今人往往望文生义,是以禅让谬种流传。臣按典籍,称禅让有者,多不可信,称其无者,亦比比皆是也。”
刘协略微回想一下,便即问道:“朕闻夫子亦曾道及禅让,有诸?”
是勋点点头:“有。”随即却又摇头:“然不可信。”
为什么这么说呢?所谓孔子提及禅让,一般认为只有一处,在《论语》的最后一章。原文为:“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是勋说了:“论语者,诸弟子记夫子之言行也,非夫子本作也,固不可免其误记。而况诸篇皆道夫子及子路、子贡等贤达之言行,独此篇茫然追记上古事,此必它文窜入,或有脱漏也……”
这也并非是勋别出心裁,鸡蛋里挑骨头,历代学者亦多认为“尧曰篇”前言不搭后语,应该是中间有所遗漏、脱文。是勋更进一步把那几句话给否了,说我不但怀疑有遗漏,还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它文窜入的,本非《论语》原意。
要知道古时候都以竹简为书,编简的皮条很容易磨损、断裂——孔子读《易》而“韦编三绝”,那是真事儿,并非夸张——加上没有记页码的习惯,重新拼起来就很可能拼错。这还不象纸书,一页上好几百个字儿,前言是不是搭后语,很容易瞧得出来,这一条竹简上最多也不过二、三十字,也就一两句话,那太容易插错地方啦。
当然啦,直接否定原始材料,这在后世的网络辩论中经常能够见到——往往有那嘴硬的,对于符合自己需要的典籍就死抱着不放,对于不符合自己需要的典籍,一句“尽信书不如无书”就直接给否了——这年月可还是新生事物,光靠这门耍赖手段是无法说服刘协的。好在是勋要脸,不仅仅否定而已——
“即所言真有,亦乃尧命政于舜,舜命政于禹也,未直言禅让。”那两句古文含混不清,光看字面意思,是帝尧把政权交给大舜,“舜亦以命禹”。就跟陛下您如今把朝政全都委托给魏王处理一般,可没明说把帝位也给禅让出去了啊。
刘协一听有理,然而——“《尚书》亦有云。岂非明证耶?”
《尚书》中有《尧典》,开篇就说:“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又有《舜典》,说:“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
其实这年月所传的《尚书》,虽分今古两派,文字上略有差异,但基本上都是战国以后的版本。只不过今文派传自伏生。古文派尊崇孔壁藏书而已。后世发现“清华简”,直接为秦火前版本,或许比孔壁书更加古老,内容就相差很多啦。所以是勋觉得——《尚书》这玩意儿真不能信,天知道经过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们怎么篡改过哪。
当然他不能跟刘协说这个,只是继续抠字眼儿:“乃云尧‘将逊于位,让于虞舜’,或云‘将使嗣位’。此未终之言耳。其愿也,非其实也。”只是说想要把帝位让人啊。没提究竟让了没让哪,怎么做得准数呢?
况且——“舜娶尧之二女,是尧婿也,家无子,而传诸婿,此亦常事耳,岂可名之禅让?”
刘协当即提出疑问:“尧子丹朱,何谓无子?”
是勋淡淡一笑:“‘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此史迁语也,史迁去尧舜之世千岁,所言未可尽信。今臣与陛下所言,皆古籍也,史迁之语不足道也。”
司马迁生年太晚啦,他讲述远古的故事,其中究竟有几成可信,谁都不知道。刚才咱们说的《论语》也好,《尚书》也罢,那起码都是秦以前的作品啊——本朝的先不提成不成?
后世把司马迁和他的《史记》哄抬得很高,其实在汉代,普遍认为无论文学性还是思想性,乃至可信程度,都只列中游,比不上班固的《汉书》——所以才班马、班马,班在马前嘛。为什么呢?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司马迁政治不正确,把刘邦描写成了一个大流氓,倒故意突显出项羽的英雄气概,然后还对汉武帝颇多诋毁之辞……当然啦,改朝换代以后,大家伙儿敢说真话了,才不得不承认,史迁或有所偏激,上面这些还真都说到了点儿上……
所以是勋说《史记》不足为证,刘协倒是并无异议。他只是问啦,禅让之说,深入人心,难道你真能把它一棍子打翻吗?难道秦以前就再没有别的书上提到过禅让吗?
是勋老实回答说有,比方说:“《庄子。逍遥游》有云:‘尧让天下于许由……’则既可让许由,自可让舜也。”然而,庄子那家伙满嘴跑火车,全是寓言,他说的话真能够当成信史吗?
还有——“《墨子。尚贤》有云:‘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然而且不说墨子之言向来为儒家所排斥,他也光说了“授之政”,没说让位啊。况且其后文便是:“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难道说商汤也让位给了伊尹,周文王也让位给了闳夭、泰颠吗?岂有此理!那只是说用贤,不是说禅让哪。
其三——“《荀子。成相》有云:‘请成相,道圣王,尧、舜尚贤身辞让……
舜授禹,以天下,尚得推贤不失序,外不避仇,内不阿亲贤者予……’”
刘协说这不就得了吗?“身辞让”、“以天下”,难道不是说的禅让吗?那可是荀子说的,还能有错?
是勋摇摇头:“《成相》篇皆韵文,与古散文不同,体制既违,安可采信?或后人妄添入者也。《正论》篇则云:‘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禅让,是不然。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天下,夫有谁与让矣!……夫曰尧舜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则荀子非禅让可明矣。”
此外,我还有别的论据——“《左氏。文公十八年》载史克言舜之德,曰:‘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去四凶也。’则尧崩而后舜践位,安有死而禅者耶?实乃舅(老丈人)传婿也。”
刘协彻底迷糊了:“然则尧舜为舅传婿也,舜禹岂非禅乎?”
是勋“嘿嘿”一乐:“禹父鯀为舜所杀,但闻外举不避仇,忠于君也,而不闻传位不避仇,其忠于谁欤?”终于把你丫带沟里去啦,下面就该说点儿正经的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革命宣言
是勋引经据典,以证明尧舜禅让、舜禹禅让说法的不可信,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那真是惊天动地之语,可是对于来自于两千年后的他来说,那再正常不过啦。好在古文学派本来就多少有些疑古的风习,而且只尊孔子为先师而非圣人,更重荀、孟等家之言,所以他的怀疑虽说使人惊悚,但还不到会被一棍子打成异端邪说的地步。
再者说了,以是勋如今的名望、地位,有几个人够资格跳出来质疑他?
至于刘协,虽然在皇帝群中算是比较好学的,但在经义方面并无专长和建树,加之是勋逐条分析古籍记载,逻辑相对谨严,口舌更是便给,天子不由得跟着他的步伐越走越远,很快也就入了套儿,找不着北了。
眼瞧着“尧舜禅让”已成画饼,刘协只好提出“舜禹禅让”来,说关于这条,你也有什么反证吗?是勋不禁笑着回答,尧舜禅让尚有文献记载,虽然多不靠谱,起码还算一家之说,而舜禹禅让嘛——嘿嘿,仅仅跟在尧舜禅让后面,偶一提及罢了。那么既然已经击破了尧舜禅让,舜禹禅让自可不攻而破。
况且就人情事故来说,传位女婿尚有可说,传位给仇人——陛下您有这般大度器量吗?
“《孟子。万章》云,舜‘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且言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乃知所谓禅,天命所移,非人君自主。夏后、殷、周,安有异耶?”
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了,所谓尧舜禅让,其实跟夏、商、周三代改朝换代是同一个性质,由此可知,即便名之为“禅”,其实也只是指天命的改换而已。不是君王主动把宝座让给他人。“是故禅或有之,而非让也,所谓禅。其实——”说到这儿,故意一顿,瞟了刘协一眼。刘协果然好奇,追问道:“其实何也?”是勋一拱手。大声说道:“其实非禅让。而亦二字,乃——‘革命’是也!”
刘协听到这儿,不禁微微一个哆嗦,随即脑筋一转,乃大喜请问道:“是卿所言,开朕茅塞,未知可能成之于文,宣告天下耶?”
以郗虑为代表。大家伙儿都明着暗着劝我把大位禅让给曹操,如今你是宏辅满腔忠悃。终于发现这禅让的虚妄啦,那么你能不能把刚才跟朕说过的这些话连缀成文,宣示天下,让世人都明白禅让之非礼,禅让之不可呢?
是勋暗中撇嘴,心说你丫真是白痴一个,我费了那么多唾沫星子,你还没有明了其中真意吗?你还真以为我是在为你考虑吗?其实禅让这事儿本不存在,虽然就目前而言只有我说出了口,但真正聪明人早就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啦。在政治这个大泥塘中打滚儿的家伙,有几个还天真地相信这套温文尔雅的鬼花样吗?
《魏晋春秋》中就记载,说曹丕篡汉之后,回顾群臣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不就这么一回事儿吗?跟我取代汉朝有啥两样?要不是先夺了大权,再紧着逼,哪位天子肯主动把帝位给让出来啊!
也就你刘协见识浅薄,外加身处局中,所以还抱有幻想罢了。好吧,且让我来彻底击破你这幻想!
所以是勋暂不回复刘协的请求,却从腰里把笏版给抽出来了:“臣适才所言,皆经典也,或世传百家名作,陛下当皆知之……”我刚才举的那些例子,其实你也都读到过,只是没有细想罢了——“近索兰台,尚得前代残简,中及尧、舜、禹事,可为旁鉴。”
刘协说好,你再说来听听。
于是是勋就举起笏版,开始大声朗诵。
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经典,而且篇章完全,身为经学家,除了偶尔几部(比方说庄子的书),那是都应该能够背诵的,所以张嘴就来,不必打小抄。下面诵读的就不同了,都是犄角旮旯里的故典,而且据是勋所说,只是些“前代残简”而已,有头没尾一两句,所以未必记忆完全,得预先笔录在笏上,好照着现读。
那么是勋都读了些什么呢?大致包含下列内容——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帝尧为舜所逼,而释其位;禹流舜于苍梧之野,死于是所,皇、英哭之,往收其骨;舜杀鲧,禹弑舜,报父仇也;等等……
部分内容确实是他从古代残简中翻出来的,后世无传,他当时见着都不免吓了一大跳。比方说历来反禅让的,都只说舜逼尧,禹逼舜,而竟然有残简记载“禹弑舜”,这可特么实在太惊悚啦!
当然啦,也不能排除是所谓的“微言大义”。好比说赵盾被逐,赵穿袭杀晋灵公,所谓的良史董狐却偏偏要记录:“赵盾弑其君。”赵盾跑去辩解,董狐反诘道:“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就算不是你亲自策划的,这罪名也得安在你头上,此为大义!所以说了,倘若真的大禹逼舜让位,放之以苍梧之野,然后舜就在流放地挂了,按照上述逻辑,也可以直接说是禹杀了舜嘛。
其中还有一些,乃是勋根据《竹书纪年》的记载而特意伪造的。他确确实实翻遍了兰台,没能找到象《纪年》的东西——果然在此之前就彻底失传了吧——经过反复斟酌,干脆伪造了几片竹简硬塞进去。要知道这年月的考古手段还很落后,鉴定手段同然,更别说用什么炭十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