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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年纪虽小,却口舌便给,急忙分辩道:“此乃是公所作,亦大家经典也,先生岂可名之以杂书?”
马文朝他一瞪眼:“非言经,而述杂学者,是杂书也!是公自有经注,尔等不读,而乃读此书耶?公通习经典,明人伦之教,乃可及于天地之道、事物之理,尔等经尚不通,安有闲暇读此?!”
这要是无名者所撰,马文可能当场就给撕了,既然为是宏辅所著,倒不好轻易损毁,于是随手往袖子里一塞:“且待课后再还于尔等。”随即转过身,习惯性地缩着脖子,拖着脚步,缓缓踱入课堂。马钧和马克对望一眼,没得办法,只好拱着手追随于后。
马文到得堂上,登榻而坐,陈纻赶紧过来见礼,帮先生安放好几案,备好一漆杯热水。马文也不理他,自管笼着袖子,闭目养神。直到室外的简易日晷上,竹枝的影子指到辰初方向,陈纻瞧瞧师弟们都已聚齐,赶紧过来恭请先生,马文这才睁开双眼,痰咳一声,环视众人……
随即伸手端起案上的镇木来,“啪”的一声敲响——据说此习惯亦学自于是宏辅也,为警示弟子,以求肃静。
马文今天所教授的课程与平日并无太大区别,根据学生年龄段不同,分为三部分,不足十岁的孩子读《孝经》,马钧、马克他们读《论语》,陈纻等三名业已成年加冠的弟子,则读《公羊》。课本儿都统一是关中郡校所印制,那家印坊据说本为是宏辅的产业,后来通过前京兆尹、是勋故吏张德容经手,收归官有。武功马氏虽然多年未曾有人出仕,学问衰退,但财力尚且充足,为了新一代当中可以出几名显宦,重振家声,对于这点点投入是毫不吝啬的。
只是课本儿的所有权还是家学,除了几名族内看好的学生外,都不许带回家去——想要回家复习?那就自己利用业余时间抄书吧。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马钧摇头晃脑地低声诵读《论语》——声音要是拔高点儿,估计他就忍不住又要结巴啦——其实心早就飞远了。他也在琢磨,为什么日月星辰在高天之上,不与天宇相连缀,却偏偏不落于地呢?“自然浮生虚空之中”,虚空又不是水,安能承载,安能悬浮?而且“宣夜说”似乎以“浑天说”为基础,“浑天说”言大地“如鸡子中黄”,也就是说为球体——跟先生的脑袋差不多形状——那为什么人在其上。能履平地。而不会滑下去呢?
其实别说《论语》。就连《春秋》三传他都熟极而流啦,只是这熟在心中,先生让背的时候却本能结巴,背不通顺而已。他一直就郁闷啊,为什么先生考校我等,都命背诵,你要是让默写,我的成绩断然不会那么差呀。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他特意避开陈纻,去找马文讨书。马文朝他一瞪眼:“汝安有闲暇读此?适才族长召唤,可速速往谒。”
马钧听了这话,不禁吓一大跳——族长找我做啥?难道说前几天申请去应科举之事有了回复么?那也用不着族长亲自出面跟我说吧……
于是心情忐忑地出了私学,沿着来路向东方而去。马氏家学紧挨着族祠,而在族祠另一侧,则为马氏族长所居,庭院广阔,外围石墙,内设高橹。那不仅仅是一族之长的居处,设有盗匪袭扰。其功能还可以瞬间转换成极具防御性的坞堡。
马钧叩门报名,然后拱着手等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有人出来,引领他进入正堂。这一代的马氏族长名叫马丁,字子躬,论辈分是马钧的从祖父,并且就是他好朋友马克的叔祖父。马子躬时年五十有七,也算高寿了,一张风干橘皮一般的老脸,花白胡须飘洒在胸前,手柱竹杖,在榻上傲然而坐。
马钧进来,俯身施了大礼,然后站起身,就见马丁身后还站着一个中年人,朝他微微一笑,挤了挤眼睛。见到此人也在,马钧心中多少安稳了一些——那是马克之父、马丁之侄,姓马名弁。说起来马氏一族当中,绝大多数人都瞧不起马钧母子,能够不见天儿地欺负这对孤儿寡妇,那就算很不错啦,只有这马弁据说少年时曾与马钧父为至交,故此对亡友的遗孤关照有加——马钧与马克的交情,也泰半因此而来。
“马弁”在后世是一个专有名词,指代官员身边的护兵,地位颇为低下,但这年月尚未有此一说,否则他的这名字就实足可笑啦。“弁”者,乃周冠也,周礼士大夫服冕,而士服弁,后亦引申为成年人,另有方言指急切。总而言之,以弁为名,跟以克为名,以钧为名,就表面上看起来,亦皆士人之名也——倒是马丁这名字有点儿俗气。
且说马钧朝从祖父马丁、从伯父马弁施完大礼后便站起身,拱着手退至侧位,垂首等待族长的问询。马丁沉吟了好一会儿,直到马钧始终维持同一个姿势,腰背都开始发酸了的时候,才轻轻痰咳一声,缓缓说道:“渭水畔那家磨坊,汝大父(指马弁)所荐,命汝理之,汝可愿否?”
渭水北岸的那个磨坊,乃马氏的族产,据说最早就是马钧之父在世时候所设计的,掘渠引来渭水,利用水力驱动,效率比普通驴骡所拉的磨要高出四五倍去。不仅仅马氏,以及附居的别姓,就连周边三十里内的所有磨麦工作,泰半都由此坊完成——光收手续费,对于马氏来说,那就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收入啦。
大概受其父的遗传,马钧从小就喜欢鼓捣各类工匠的玩意儿,去年磨坊的配套水车失火被毁,族内出资重建,却远远达不到原本的转动速度,结果马钧向马弁提出建议,只改动了两三个小部件,竟然效率比原本又高出一大截去。马弁因此请求叔父,说不妨让马钧去负责管理那间磨坊吧,万一再出点儿什么问题,他也定然能够给修好啊。
而且马钧经学虽然貌似苦手,却精擅计算,摆动算筹如飞,对于才刚流行起来的算盘,也仅仅半天时间就学会了,一日后便即精通。到了收获季节,磨坊将会有大批量的物资流入、流出,管理者必须懂得算账,才不会受人蒙骗,也才能够给族内带来更大的利益啊。
马丁身为一族之长,别无所长,只是谨慎,自家用度虽然奢靡,对于族中利益却习惯精打细算。他派人到处去搜集马钧的情况,了解其口碑,最后得出结论:这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老实孩子,而且确实挺懂得算账。只是这孩子有口吃的毛病,不擅与人交往,学习成绩也很一般,再让他在私学中读经,完全是浪费资源嘛——就他怎么可能考得上科举,当得了官呢?倒不如把磨坊交给他,让他提前为本族贡献心力为好。
所以今天特意把马钧叫到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他:“命汝理之,汝可愿否?”本想就磨坊那巨大的利益,工作一天后马钧扫扫磨中残余,就够他娘儿俩吃饱啦,岂有不愿之理?谁想到马钧哆哆嗦嗦地朝自己一揖:“小、小子告罪,小、小子不敢应、应……”
马丁双眉一拧,眼珠瞪起,啥,这般美差你竟然敢拒绝我?!(未完待续。。)
ps: 昨日文中有误,我也不知道怎么脑筋抽了,竟然当古代一刻钟等于现在半个小时……古时一昼夜为一百刻,也就是说等于现在的14分钟多点儿。已修。
此外,昨日陈纻陈兹免登场,忘记说明一下了。本乃读者朋友“兼伝羽杯”是也,自称长沙人士,避居南海,不过我估计交州不大会有什么戏份儿,所以还是把你安这里吧。今天呢,也有一位读者朋友客串——arsenal_naiion,化名马弁,请大家鼓掌。
第三章、鸿鹄之志
马丁欲将渭水岸边的磨坊交给马钧管理,他之所以没有随便派个人去通知一声就算完,主要基于两方面的考量:一,磨坊收入可算相当丰厚,这小子家里又穷,倘若上下其手,贪污私拿,族内的利润就会滑坡,必须当面敲打一番才是;二,此事本是马弁的建议,必须郑重其事,以向马弁市恩也。
马弁乃马丁长兄、前代马氏族长之子,但是父亲故去得早,那时候马弁尚在冲龄,不可能继承其位,只得勉勉强强地兄终弟及了。马丁一上台,立刻分爨,用意是将来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非遵从兄长遗言,传给马弁。
然而马弁逐渐长成,善于殖产,势力和声望都逐渐逼近族长,相反的,马丁长男少年夭折,要等四十多岁以后,才又得一子,取名马齐。马弁趁机怂恿叔父,既然天下太平了,不如让马齐入家学读书,将来好出仕去做官——只要把马齐给轰走了,那族长之位不是必然会落回自己手中吗?
马丁并不愚蠢,对于侄儿的觊觎是心知肚明啊,然而并无良策相应。一方面他年岁大了,精力不济,族长之位是必然要很快交出去的,另方面也希望自家儿子能够迈入宦途,以光门楣,以振家声。所以最后博弈的结果,是马丁应允,一旦马齐得了官职,他便将族长之位让给马弁,但马弁必须承诺,将来马齐致仕,亦可退居为族长也。
其实关于这一点,马弁答应与否。是否遵守承诺。那都不要紧。倘若马齐真能做官,哪怕只是百石之吏,想要族长的大位亦可谓举手之劳,马弁还敢跟他争吗?
不过就目前而言,为了族内稳定,族权和平移交,老头儿还必须多少卖卖马弁的面子。故此既然是马弁提出的建议,他便郑重其事。不但亲自召见马钧,还允许马弁在旁侍立。
然而询问之下,马钧却结结巴巴地表示,不愿意接受委派,去管理渭水岸边的磨坊,马丁闻言,不禁大怒,一拍榻沿:“竖子焉敢轻吾所命?!”马钧赶紧躬身解释,可是着急、害怕之下,更是结结巴巴的。完全都说不成句了。
马弁只好跑出来打圆场,说这都是我的过错。没有事先跟马钧商量一下,就向叔父您提建议啦。马钧小子不善言辞,且让我去问问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苦衷,再来禀报叔父吧。马丁冷哼一声,别过头去。马弁赶紧把马钧扯到一旁,低声安慰他,别着急,慢慢说——这般美差,你为什么不肯答应呢?
哦,对了——“闻汝欲往洛阳应科举,然否?”可是小子,你不是那块材料啊,去了也白去,倒不如留在族内管理磨坊,则你家的生活必然能够有所改观。
马钧长长地吸一口气,竭力放松自己的紧张感,这才缓缓地对马弁说:“叔父美意,钧甚、甚感念,然……家母之命,亦、亦不敢违也……”是我老娘一定要我读好了书去做官啊,所以才必须去应科举不可。
马弁一皱眉头:“汝母甚不慧也……”可是想想当人儿子的面说他妈不够聪明,貌似不大合适,只好改口:“吾知之矣,为汝母子常为族人所欺,故欲汝为官做宰,煊赫飞扬耳。”你娘就是想让儿子出息了,将来可以给自己出气,把曾经欺负过她的族人全都打趴下。这又是何必呢?
于是压低声音说:“此番科举,吾弟(马丁之子马齐)必往……”而且你几个同学,比方说陈纻啥的,也都向族内申请过啦。只要马齐一旦考中,得以为官,马丁叔叔心愿已了,那就必然会卸下族长之位,让我继承。等我当了族长,权力大了,肯定好好关照你们母子,到那时候,还有人敢欺负你们吗?再说了,你要是管理起了磨坊,很多人为了插队磨麦,也必须得贿赂你,恭维你啊,你自然就抖起来了。
苦口婆心地劝,谁料马钧却道:“此燕雀之小、小志也,鸿、鸿鹄不为……”
马弁一听啥?你还自比鸿鹄了……敢情,不仅仅是母亲之命,你自己就有去考试的愿望啊。也对,男人嘛,谁不想当官呢?孩子嘛,又几个不心比天高,认为自己必能出人头地呢?还想再劝几句,就听马钧拱着手又说:“伯父若、若能劝得家母……”
马弁说算了吧,我虽然曾经跟你爹交好,可还真受不了你娘,我才不想去劝她哪。转过头来禀报马丁,说原来是马钧之母一心想让儿子当官,所以申请去考科举,为此他才被迫推辞管理磨坊之职——“叔父可召其母来劝诫之。”
马丁一瞪眼,说我才不干!
马钧之母,据说娘家出身不低,祖上还曾经有人做过官,只是嫁过来没过多久,其亲族就在动乱中星散了,所以失了靠山。最初瞧着,那是一真正大家闺秀啊,待人谦和,毫无心机,可是后来老公死了,又被族人欺骗、欺负得狠了,那娘儿们却突然间反弹,变成了族内有名的一泼妇,逮谁骂谁,急了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用性命来威胁族人。
人孤儿寡母的,欺负欺负可以,真要给逼死了,全族面上都不好看哪。而马母呢,反正家产已然荡尽,空余一身,并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反倒无所畏惧,敢跟任何人放对。所以马弁不敢去劝她,马丁倒说不上不敢,只是没必要自找麻烦,让这坨烂泥沾身而已。
于是一挥袖子:“罢了,且寝此议。”难道抛掉马钧,族内就没人能够管理磨坊啦?真要是水车再出点儿什么毛病,自己或者马弁一声令下,他马钧还敢不巴巴地跑过来帮忙修缮?
马弁斜瞟了一眼战战兢兢站在旁边的马钧,心说帮不上这小子的忙倒是小事儿,但我给族长提的建议。必有风声传播于外。要是就此收手。那我的名声也会受影响啊。这族长之位可有不少人觊觎着,我只要办砸了一件事儿,或者只是办不成一件事儿,必然会有宵小之徒趁机蠢蠢欲动。
于是干脆建议,就让马钧去考科举吧——“若其不成,乃可息彼母子之妄念也;若其能成,岂非一族之福祉欤?”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左右不过掏点儿前往洛阳的路费而已,大不了我给出了。再说了,反正还有好几个人都要去洛阳应考,多加他一个马钧也费不了多少事儿。
马丁皱着眉头,沉吟半晌,突然间抬起头来,朝马钧一摆手:“可去。”你赶紧滚吧,容我们再商议商议。马钧正杵在那儿浑身不自在呢,闻言如蒙大赦,当即抱头鼠蹿而逃。
跑出几步。离了族长大宅,很快便返回家学。倒正好赶上午休时间结束。其实这年月大多数人都是一日二餐,本没有什么午休的习惯,除非老人精神倦怠,才习惯于午后小憩片刻——要么就跟马文似的,心思太重,导致晚上睡不安稳,白昼必要补觉。
故此马氏家学的授课时间,是先从朝食后的辰时到午初,然后有两刻钟的自习时间——因为马文老师要昼寝啊——再从午末到申时,正好在夕食之前。
马钧又低声诵读《论语》,其实心思满世界飞扬,就这么着混了整整一个下午。其间“助教”陈纻也凑到他们这一组来,提了几个问题,讲解了几处难点,并且考问了几名师弟——肯定不考马钧,听他背书实在太浪费时间啦。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马钧才又大着胆子去寻马文,索要《物理初言》,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疾步往家中而去。马克紧追上来,关照说你赶紧帮我修那架木车呀!
马克的贪玩在一族之中那都是有很名的,他之所以与马钧交好,固然有其父马弁的嘱托在内,但更重要的,是马钧总能做出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来,供他耍弄——要不然他也不会帮忙马钧去向陈纻求借《物理初言》之类的杂书了。比方说,前不久马钧就削木为片、为轮,给他做了一架玩具小车,车上有个木人,车行之际,木人竟然能够自动旋转。马克视之为宝。
不过对于马钧来说,那却只是个失败的实验品而已,他一门心思想做辆传说中黄帝破蚩尤时候所造的指南车出来,只要定好方向,不管车子上山下坡,如何转向,车上木人始终指向南方……结果成品的效果却是:车直行则人转圈,车转向而人更转……
昨天这玩具车被马弁给摔散了,还斥责儿子不务正业。其实马弁一向溺爱儿子,也没有必要把马克养育成什么栋梁之材的意思,也不打算将来以族长之位相传——我所挣得的产业,足够儿子吃穿一世啦,他只要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再老老实实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成——可问题你这都多大啦,还沉迷于这种儿童玩具,这也太不争气了吧……
所以马克今天才一大早就捧着碎木片儿来找马钧,求他赶紧帮自己休憩一新。
马钧嘴上答应,其实满心想着的都只有那本《物理初言》而已。返回家中,马母早就准备好了夕食,也就一瓯粟饭、几片腌菜而已。马钧三两口扒拉完了,就匆匆蹩至院落西北方向,借着落日的余晖,再次打开《物理初言》来读。
——好在马母是个文盲,大字不识得一箩筐,儿子究竟是在读经还是在读什么杂书,她是瞧不明白的,只要儿子不去摆弄各类工具,肯踏踏实实地念书,那就相当满意啦。
书中所写,果然在三种世界模型中,最认同“宣夜说”,并且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