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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说:“当变何政。如何变耶?卿等可具文奏上。”
何晏等人自去草拟计划不提。且说第二日一早。曹髦按例晨昏定省,去拜谒太皇太后卞氏,卞氏说了:“吾本不当插手国事,然闻陛下欲出夏侯子高,然否?”曹髦说是的,我打算派夏侯充去东北指挥打仗,诏已下至中书,尚未通过。
卞氏说这可不行——“柱国卧病久矣。恐有不讳,则嫡长安可出京耶?”夏侯惇不定哪天就挂了,这当口你把他嫡长子派出京去,这有违人情啊。“我朝名将多矣,何必子高?”夏侯充其实没有什么武名,让他以勋戚之重拱卫京师正好,派他出去打仗,你就真能放心?
曹髦无可奈何,只得从命,最终决定派羽林将军曹休都督平、鲜兵马。诏下中书,即日通过。
这边曹休才刚离京。崔琰就拿着何晏等人拟定的计划书来见曹髦。曹髦展开来一瞧,计划书的主要内容为:
一,将山林池泽重新收归国有甚至皇家所有,原占据者若为单家,则直接没收,若为世族,则暂准继续经营,但要将获利的四成输入官库或者内帑。
二,课商贾以重税,从而避免农人往操“末业”;各地工坊亦同此例,工人有技术的编为匠户,世代都不准转业,无技术的勒令限期还农。
三,结束郑学尤其是“是学”的官方地位,允许百家争鸣,举凡郑学别流、别家之学,甚至今文派,全都可以在太学授课,教育官宦子弟。沙汰太学生,学习成绩不佳或者出身商贾、工匠者,一律清退。
四,此前规定身份制度,使御史巡行各州郡,多有宽纵,今当命秘书、门下吏出刺,从司隶开始,逐一清查逾制者,并督查对前两条政策的执行情况。
崔琰新政的目的,主要是两点:一是轻工商而重农事,恢复千余年来农业为本的社会模式;二是扶持经学世家,把那些寒门地主和工商新贵从统治阶层中清除出去,以保证政权的纯洁性。至于派秘书、门下属吏出刺,则为了督导新政的执行,同时插手御史台的监察权,也给亲信们一个历练和立功的机会。
对于崔琰的政治倾向,曹髦多受其教,基本上是赞同的,但是不是应当那么快就出台新政,“拨乱反正”,他还拿不定主意,于是询问杨修。杨修也认为该当谨慎从事才好,对此崔琰回答说:“是令公重工商,不过以此笼络功臣勋戚耳,若久为之,则彼等势重,陛下必权轻,且士大夫侧目,将日以离心矣……”其实他所谓的“士大夫”,只是指经学世家,至于那些单家寒门出身的——我理你呢!
“今令公势将不起,柱国亦病,护国在蜀,敢非议新政者,唯辅国耳……”至于曹德,本能地忽略了——“然辅国贪婪,人望亦轻,必无以挠也。但使中书议成,即可变政,无使延挨,使国家深受其害。是吾等为陛下铺陈道路,他日亲政,乃可坐观天下大治矣!”
崔季珪巧舌如簧,最终还是说服了曹髦,于是诏下中书,并且曹髦按例再次前往听政,去给崔琰他们撑腰。此时朝中七相,郑浑、桓阶竭力反对,钟繇、鲍勋执中,陈群则站在崔、杨一边,于是最后的结果,一、二两条勉强通过。至于第三条,结束郑学的官学地位,除崔、杨外,却只有鲍勋投了弃权票,余四相全都反对。第四条使秘书、门下出刺,桓阶、陈群全都大加挞伐——“此御史之事,内廷无得逾权!”
崔琰分辩说:“此非秘书、门下欲取御史之权也,陛下欲闻民声,故命使出巡耳。”皇帝想派几个人下去体察民情,了解政策的执行情况,这一点儿都不过分吧。最终在曹髦的支持下,决定由皇帝亲自委派包括中书、秘书、门下、御史四个部门的多名官吏出刺。
而既然委任权落到了皇帝手中,那也跟被崔琰、杨修等人所掌控没啥两样啦。派出去的人包括秘书的申宗申仕谨、曲文曲墨封,门下的郝旭郝文君、孙琳孙宗昭、文履文子坦,中书的丁斐丁文侯、李休李子朗,以及御史田毅田仁卿等,总共一十三人,先分郡按查司隶和兖州。
诏书一下,曹洪当场就怒了——我此前为是勋所劝,放弃了很多田产,把资金全都投入工商业,如今皇家说要收回山林池泽,好吧此亦历代传统,就算要缴四成税,我也咬着牙认了,但你对于工商业也课重税,还要我把工坊中没什么技术,纯体力工作的小工全都遣返务农?这是一定要我破产是吧?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子廉使门客串联权贵,连上三道奏章,请皇帝收回成命,曹髦理都不理。最终曹洪便在朝会上发难,并且指着崔琰的鼻子大骂:“汝等擅改先帝之政,与民争利,实今世之桑弘羊也!”众人皆惊,心说曹辅国竟然知道桑弘羊,了不起啊,学问见长哪!
崔琰反驳道:“辅国慎言,安可以贾竖以比崔某?”桑弘羊为汉武帝革新政治,管理财政,好处是充实国库,有力地支持了对匈奴的战争,坏处是涸泽而渔,压榨工商的同时也毁坏农事,功过自不易评。但让崔琰最受不了的是,那桑弘羊出身商贾之家,你怎么能拿他来比我这正牌的士大夫呢?!
二人唇枪舌剑,当廷辩论。崔琰论口才即便比不上是勋,亦当世矫矫者也,而曹洪事先准备好的种种理由,全都是门客们教他的,很难临场发挥,深入阐述——他总不能明言,皇帝你这么做是会让我破产的,要么你掏钱补偿我——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噎得哑口无言。曹洪气急了,竟然抄起笏板,直击崔琰之首,幸亏夏侯尚见势不妙,赶紧从后面抱住了他,只把崔季珪的梁冠打落在地,否则以曹洪的力气,崔琰可能当场就头颅崩裂,脑浆子洒一地啦……
曹髦勃然大怒,即命将曹洪逮捕下狱,御史论处。曹洪在牢里还不依不饶,甚至接见门客、故吏,要他们严守山林、工坊,不可放御史和出刺使进入——“吾宁死,不可使子孙无赀财也!”
御史上奏,说辅国曹洪殿上失仪,混乱秩序,袭击大臣,但念其旧功,应当罚金。曹髦心说他都差点儿把崔琰给打死了,怎么能够如此宽松放过?直接就给驳了,要御史再议。
曹洪子曹馥、曹震等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找人帮老爹说情。病榻上的夏侯惇指点他们,要想救子廉,除非太皇太后出马。所以最终他们求到了山阳公主头上——那是太皇太后卞氏亲生之女啊,卞氏所生曹植、曹彰、曹熊等皆死,光剩下一个曹丕,此前差点儿卷入谋逆大案,哪儿还敢掺和这类事儿啊,那就只剩下山阳公主可以帮忙递话啦。
果然通过山阳公主的求情,卞氏出马了,对曹髦说:“陛下必欲杀子廉耶?须知梁、沛之间,非子廉无有今日!”曹髦还挺委屈,说我怎么可能屠戮先帝所留重臣呢?我只想给他一个教训罢了,但你瞧,曹洪他本人不依不饶的……他要是肯赞同新政,并且向崔琰道歉,我马上就能放他出来。
卞氏说曹洪位至辅国,国家上公,崔琰只是亚相而已,他怎么可能拉下脸来向崔琰道歉啊——“崔季珪若能服其心,如蔺相如服廉颇,子廉必负荆请罪。然今势不可为也,若久囚禁,必寒功臣之心。”即以太皇太后命传旨,使宽放曹洪,命其归家,闭门反省——你别再出来惹事儿了,希望时间可以消除你和崔琰之间的嫌隙吧。
曹洪这个气恨啊,回到家里整天拍桌子摔碗,咒骂道:“何宏辅之病耶?昔不肯治崔某,乃使小人得志,此皆宏辅之过也!”(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而魏其死
曹髦尚未行过冠礼,理论上不可亲政,而必须由重臣辅佐,代行王权。当然啦,再小的皇帝那也是皇帝,真要跳出来说几句话,即便不考虑秋后算账的问题,群臣亦不可当耳旁风也。所以能够制住曹髦的,要么是是勋这种功勋元老而兼宰辅重臣,要么是曹德这种皇族元老——只可惜曹去疾天生小透明属性,没人真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
此外尚有一人可以约束曹髦,那就是太皇太后卞氏。虽无血缘关系,卞氏终究是曹操的正室,小皇帝名义上的奶奶,即便按传统来说妇人不当干政,但她若执意插手,小皇帝是不敢不恭聆教诲的。
当然曹髦心里肯定不爽:奶奶你要是直接如汉初吕后般摄政也就罢了,如今口口声声说不干涉政事,却又阻拦我遣夏侯充出征,又下诏赦免曹洪,如此则功臣、姻戚以你为靠山,自可肆行无忌,即便我将来亲政了,还能够约束得住吗?
心中委屈,必要向人倾吐,那当然只能找崔琰、杨修啦。然而二人亦无可如何——我们还能管得了太皇太后吗?只能跟随着小皇帝喟叹而已。崔琰下来,再与心腹商议——申宗、曲文皆已外出,眼前就光剩了一个何晏啦。何平叔原本就比较反感卞氏:先帝视我若子,卞后却不肯关照,他儿子曹丕当储君的时候,还数次阻挠先帝授我以官,其母子竟如此可恶!
所以何晏趁机就说:“赦辅国事,必山阳公主讽太皇太后为之也。公主为太皇太后亲女,下嫁是氏。则太皇太后与是氏几同一体。君等欲变是氏之政。必为所挠——今辅国得赦,坚不听命,诚恐新政难行。”
曹洪主动跳出来反对新政,却并未得到什么实质上的惩处,而且还不肯认罪,那么有他做榜样,小人必群起仿效,您的新政还可能推行得动吗?
崔琰皱眉问道:“如之奈何?平叔可有以教我否?”
何晏说从前的事情只能由他去。咱们力量尚且不足,还无法彻底扭转局面,但要警惕类似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盍使内外隔绝,太皇太后不见公主,自不干政矣。”
崔琰双眉一轩,说你疯啦,你要真这么搞,跟政变有啥两样?别说皇帝不可能答应,就算真这么办了,公主想见亲娘。也是你拦得住的?太皇太后长久不见其女,难道就不会起疑心吗?一甩袖子:“平叔智昏矣。且退!”
何晏被崔琰轰将出来,心中颇为愤懑:是你向我问计的,我出主意你若不采纳还则罢了,开口就骂我“智昏”,我如同先帝假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瘪啊?!是你丫被曹洪一笏板给彻底打萎了吧!越想越是不爽,当晚即召朋友前来饮酒,以抒愁肠。
几杯酒落肚,嘴就没有把门儿的了,即将前后事逐一道出,还说:“崔季珪诚书生也,不堪与谋!”
朋友劝他慎言,便即告辞而出,急命御者:“往是领军府上去!”
这个朋友不是旁人,正乃陈泰陈机伯,夤夜求见是复,将何晏所言合盘托出,说这家伙疯了,竟想隔绝太皇太后与公主,不过崔琰倒是不傻,没听他的。
是复跺足道:“惜哉,若彼肯听,吾事协矣!”
是复这些天一直以照顾老爹为名,躲在府里不见人,其实党羽四下串联,早就给崔琰他们挖就了一个深深的陷阱。想当日他与桓范密议,说我有一计,或许可以一举斗垮老爹的政敌——
“家父曾语我一寓言,云某国主幼,辅政大臣二,其一老而多智,其一少而跋扈。少者欲夺老者之权,老者不与相争,归宅安养。少者乃以为老者不足虑,即用私人、乱旧政,至朝野侧目。老者知时至矣,势成矣,始一振臂而四方景从,即害少者……”
其实这正是是勋跟他说的,在原本历史上,司马懿是如何一举斗倒了曹爽。是复就问桓范,你觉得咱们趁着我爹病危,也照此而行,可不可能成功?
桓范沉吟道:“此非郑庄放纵叔段,而使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之谋耶?”你这主意貌似不错,可惜时机选择得不对——
“主公病重,或将不久于世也,则崔季珪必不肯妄动,以待主公不讳。而即其妄动,变政之举,牵涉繁多,安可一二日间即使天下汹汹者乎?若主公复起,其势自却,何得多行不义?若真不讳,彼乃无忌,公子尚不可制也。”
崔琰现在肯定梗着脖子等是勋去世的消息呢,是勋一日不死,我估计他一日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你怎么能让他很快就成为众矢之的?
是复摇头道:“天命……吾意天必不使大人即此而故也。至于使崔琰利令智昏,肆意妄行,吾亦有计……”
是复的计划主要分为两手:其一,到处散布谣言,说有人觉得是氏之政有悖儒经,重末业而轻国本,必然不能长久,期盼贤者出来拯危救难;其二,找人去煽动崔琰的党羽,促使他提前变更旧政。
所谓“崔琰的党羽”,是复瞄上了何晏。何平叔自视甚高,但骄横跋扈,并且其实肚子里只有墨水,文采斐然而智计欠缺,是勋很早以前就跟儿子说过:“勿与平叔来往,虚浮空谈之辈也。”
崇尚清谈的玄学,在原本历史上肇端在三国时期,第一轮代表人物就是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何晏曾经党同曹爽,甚至献计迁郭太后于永安宫,隔绝内外,使曹爽可以挟持小皇帝,肆无忌惮地操弄权柄。后来曹爽为司马懿所囚,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宣王(司马懿)使晏与治爽等狱。晏穷治党与,冀以获宥。宣王曰:‘凡有八族。’晏疏丁(谧)、邓(飏)等七姓。宣王曰:‘未也。’晏穷急,乃曰:‘岂谓晏乎?’宣王曰:‘是也。’乃收晏。”
也就是说,司马懿假惺惺地还让何晏参与审理曹爽及其党羽,说一共有八个家族必须穷究狠治。何晏还想转做污点证人,就把丁谧、邓飏等老朋友全都给出卖了,但只算出七家。司马懿说你这数不够啊,何晏彷徨无措,最终反问:“您说的难道是我吗?”司马懿点头,没错,就此下令逮捕何晏。
怀想“岂谓晏乎”的嘴脸,够多卑劣且猥琐啊!
崔琰本身不过一介书生而已,甚至可以说是腐儒,杨修比他略微好点儿,但也有限,基于领袖人物都是这副德性,他们的党羽自然水平高不到哪儿去。就好比原本历史上曹爽之党,除了一个桓范,包括何晏、丁谧、邓飏、毕轨等辈,就全都是奸诈小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而且智商还很有限。当然啦,崔琰论人品,与曹爽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他手下还是有几位君子的,但何晏绝对不在其列。若论智术,何平叔更是彻底拉低平均线的那位。
所以是复瞄准了何晏,但是找谁去煽动何晏才好呢?想来想去,他偷偷出门,去找到了陈泰。陈机伯年纪虽轻,智商和情商却都很高——在原本历史上,他出将入相,最后还敢抚着高贵乡公的尸体痛哭,要求惩办凶手,司马昭也没敢拿他怎么样,即此可见一斑——所以是复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就说:
“崔季珪等明欲乱政也,或可得逞于一时,然触群怒,一袁盎进言,则戮晁错于东市,卿信之否?”
这会儿崔琰其实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但仅仅他制定了新的等级制度,就够使人侧目的啦。崔琰光看到豪门显宦普遍瞧不起单家寒门,希望能够在吃穿用度等表面威仪上跟下等人拉开差距,但他瞧不见的是,是勋此前大力发展工商业,已经把很多大家族都拉上了贼船,商贾的地位无形中获得了极大提升。结果崔琰新制的等级制度区分君、臣、官、民还则罢了,竟然把商贾也单列出来,并且仅仅高于贱役,甚至低于庶民。是啊,商人们本身没啥政治能量,然而豪商背后都有功臣和世家为依靠,崔琰此般作为,无异于前揖其主,而后伤其犬,真能够得到士大夫阶层的普遍欢迎吗?
陈机伯冷眼旁观,对此看得分明,所以是复问他,说崔琰肯定会倒霉的,你信不信?陈泰当即颔首。是复随即又说了:“闻卿父亦崔季珪所荐,始得复列卿相之位,然否?则季珪若败,诚恐祸及令尊也。”
陈泰摇摇头,说崔琰怎么能跟我爹比啊,那就是一个倖进小人而已,我爹可是先帝时便为亲信,长久主持吏部工作,资格比崔琰老多啦。是复冷笑道:“灌夫触武安,而魏其死,其谁能料之?”
魏其侯窦婴曾为汉相,灌夫是他的门客,窦婴致仕后,武安侯田汀唐湎辔唬喾蛳蚶辞撇黄鹛锿‘,某次借酒撒疯,故意顶撞,结果被田汀断掠q加の司裙喾颍贾赂锿‘起了冲突,两人一直争到汉武帝面前——结果是窦婴、灌夫,先后弃市。
是复的意思,你以为小苍蝇揪不出大老虎吗?以为你爹资格老,就肯定不会受崔琰的连累?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陈泰沉吟良久,乃问:“阿兄欲泰如何办耶?”(未完待续。)
ps: 非常抱歉,明天一整天都要外出办事儿,本打算今晚多写出一更来的,但刚才做菜被油溅了左眼,现在发酸、流泪,估计不能长时间盯着屏幕啦……我试着努力,但明晚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