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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法寒师兄弟二人在前,陈操子陪着陆夫人和陆葳在后,入山门。见半山腰上一座清雅小寺,大殿三间,精舍十余间,另有草庐若干。
支法寒的师弟先进寺中向师傅禀报,支法寒陪同众人正待入见。却听得佛寺后有喧哗之声,有人道:“如此大字,当世只有我家小郎君写得出来吧”
十八 书壁
冉盛听得有人口出狂言说如此大字当世只有他家小郎君才写的出来,心道:“谁家小郎君这么高超,比得上我家小郎君吗?”便对陈操子道:“小郎君,我去看看谁在写字。”撩开大步就去了。
陈操子怕冉盛惹事,对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道:“且去看看。”便与支法寒一道陪着陆夫人和陆葳向东安寺左侧绕去,见一堵黄墙下拥着一大群人,有寺里的光头僧人和未落发的侍者,有来进香的信众。有大户人家仆役,都伸着脖子在看墙上写的几个大字,因为被人挡着,陈操子只看到几个大字的上端,但起笔藏锋绝佳,虽未见全体,亦知是上品好字————
冉盛站在那里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大声念道:“片片仙云————写得好,不过不算顶好,片字写得太粗,云字太细——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冉盛见有人瞪他,当即瞪回去。陈操子当即喝道:“小盛,不许胡言乱语。”
冉盛嘀咕道:“字是写的很大很好,但要说天下第一,我看未必——”
香客中有认得陈操子的,惊喜道:“这是江左卫杰陈操子,陈郎君!”
有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对冉盛口出不逊之言很不忿,又嫉妒陈操子这般俊美,鼻子出冷气道:“有谁说这四个大字不算顶好的那就让他写个顶好的大字出来看看。”
冉盛胀红了脸,问那书童:“这字是你写的?”
书童傲然道:“我哪写得出?这是我家小郎君写的。”
冉盛争强好胜,不肯让这书童比下去,说道:“我家小郎君比你家小郎君写的还好,我家小郎君左右手都能写字,你家小郎君能不?”陈操之正待责备冉盛莫要多嘴,陆夫人听冉盛争得有趣,笑吟吟示意陈操之莫要阻止冉盛与这书童斗气,冉盛虽然看上去身量比这书童大了一倍,而且虬髯,但年龄和这书童差不多的,两个人都在为自个的小郎君自豪,互不相让——
陆葳抿着嘴笑,她见过陈操之德左右手书法,双手都能写一笔好字的当世应该只有陈郎君一人吧,所以他不用担心陈郎君会输给谁。
那书童斜睨着陈操之;道:“双手写字不稀奇,关键是要写的好,若是胡乱涂鸦算得了什么,那我也会。”
冉盛怒道:“就凭你,站一边去,把你家小郎君叫来。”
“叫就叫,”那书童转头问一个仆役:“小郎君去哪里了?”
那仆役道:“和小娘子去寺后摘枇杷了。”
那书童看了陈操之一眼,对冉盛道:“你们等着,”小跑着去了。这时人群散开,陈操之看到了写在寺院墙上的那四个行楷大字…";片片仙云";。片片仙云应该是指这汤山处处升腾的温泉云气,这四个字每个都有六尺见方,气势宏阔,笔力凝健,蓄势藏锋,神完气足。
康有为曾说过大字有五难: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豪难精,有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
在这样的墙上写字,与平时伏案书写大不相同,用的笔也是特制的,因为笔重,握笔姿势亦不同,不可能以四指执笔,而是虎口2握笔,写大字用笔之妙在于用锋,要万豪齐力而又毫发无憾,这对书写者的书**力要求很高,要经常习练大字,而且还不仅仅是多练就能写得好的,没有小楷的根基根本写不好大字,而眼前“片片仙云”四个大字有碑刻的金石气,又有行楷的流利韵味,结构精妙,一气呵成。
陈操之赞道:“妙极,果然是绝妙。”
冉盛眼睛瞪成了牛眼,结巴道:“小郎君,你,你也这么说。”
陈操之道:“不敢说是世间第一,但我是远远不及。”冉盛道:“那是因为小郎君没有练过这样的大字,小郎君的左右手书法没人比得上吧?”
支法寒道:“陈施主左右手都善书法吗?今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陈操之含笑道:“雕虫小技尔,还是去拜见支公吧。”转身便待回去,听的闲钱那书童叫道:“我家小郎君来了。”陈操之便站住,他也想见识一下这个精擅大书的小郎君是何许人也?
就见寺外芳菲小径上,走来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约弱冠之年,身量在七尺三寸许,眉目清朗,行步舒缓。给人以清风明月之感,这男子身边的女郎也是双十年华,虽不及这男子秀美夺目,但身姿丰盈婉约,面型饱满,双眉细长,杏眼盈盈,一边行路一边注视身边的男子,神态温柔,含情脉脉——
陆夫人一看到这对款款而来的青年男女,不自禁的就把这二人与陈操之和陆葳相比较,那男子除了身量比陈操子略矮一些,容止凤仪皆不在陈操之之下,那女郎虽然也是一个美人,但与葳儿相比,无论容貌与气质都要稍微逊色一些—王献之待人不温不淡、寡言少语,貌似不与人急,其实极其自负和高傲,幼年时尝观看门客玩樗薄,樗薄类似后世的象棋,王献之看了一会,说:“南风不竞。”意指居南而坐者要输,那门客讥笑道:“此郞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王献之觉得被轻视了,怒道:“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拂袖而去。
刘真长便是谢安的妻兄、沛国刘惔,精通老庄、明辩玄理,曾预言桓温灭蜀、专权等事,料事必中,识鉴非凡;荀奉倩便是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的荀彧的儿子荀粲,以玄心和深情知名,那个在寒冬腊月赤身冻得冰凉然后给发高烧的妻子降温的痴情男子就是这个荀奉倩。
王献之此文的意思是说他只佩服荀粲和刘惔两个人,其余人不在他眼里,王献之对自己的书法更是身负,谢安曾经问他:“君书何如君家尊?”问王献之的书法与其父王羲之相比如何?若按常理,自当承认不如乃父,王献之却答道:“故当不同。”意指各有特色,谢安道:“外论不尔。”意指时论王羲之的书法胜过王献之,王献之不服气道:“人哪得知!”
王献之在书法上的骄傲和自负,对自己父亲都不肯谦逊半句,如何容得陈操之对他的擘窠大字有半句非议,虽然又听说陈操之是夸赞了这四个字宾,但未亲耳听到,当即略施一礼道:“也请陈兄写几个大字一看吧。”
王献之还是少年气盛啊,陈操之微笑道:“王兄大字在上头,谁还敢在上面书写啊。”
王献之觉得陈操之此言不是很敬服,似谦虚实揶揄,便道:“写几字又无妨,陈兄何必太谦!”即命人取白马作坊特制的椽笔来。
陈操之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葳蕤,陆葳蕤眼神清澈,唇边含笑,陈操之又看了一眼郗道茂,心想:“葳蕤在这里,我也不能过于退缩啊,王献之虽是书法天才,又是家学渊源,但我在书法的见识上比他广,颜柳欧赵、颠张醉素、还有功黄米蔡、瘦金六分,这些书法大家的法帖王献之是不曾梦见的,而王献之所精研过的汉隶、章草这几年我也临摹过”当即道:“我未习过大字,就随意写两行吧,有大号长锋紫毫束?”
王献之看了陈操之一眼,微微一笑,即命人取大号长锋紫毫笔来,又有一仆人取一大砚台磨墨,那砚台足有脸盆大,陈操之第一回让别人代他磨墨,他执着一尺长的紫毫笔虚空而书,对陆夫人张文纨道:“要在张姨面前献丑了。”
陈操之与张文纨同路进京,已经很是熟络,但陆葳蕤却是第一次听到陈操之称呼她继母张文纨为张姨,小小的吃了一惊,看继续张文纨脸色如常,这才放心,又暗暗欢喜。
张文纨含笑道:“我还没见过操之的左右手书法,今日开一下眼界。”
这时,忽听一人口宣佛号,说道:“陈檀越到来,老僧有失远迎。”又道:“两位陆府女善信请入佛堂小歇。”
陈操之转身看来,见一个身材高瘦、面相清癯、年约五十的僧人正含笑望着他,这僧人没有孤寒之相,眼神既温和又睿智,手里一柄犀柄尘尾,果然是披着袈裟的王弼。
“小子陈操之,拜见支公。”陈操之深深施礼。
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也分别向支公见礼,闲云野鹤一般的支道林虽僻居汤山,却也知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情事,见陈操之与陆氏母女结伴来东安寺,不禁莞尔微笑,他是出家人,自不存门第之见,乐见这段好姻缘。
支道林道:“为陈檀越引见一人,琅琊王逸少王檀越。”
陈操之已经看到立于支道林左首的这个纶巾黑襦、风致萧散的老士人,虽然年近六旬,但犹自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容貌与王献之有三分相似,身量高挑瘦削,宽袍缓带,有弱不胜衣之感。
陈操之长揖到地:“钱唐陈操之见过王右军前辈。”
身材纤瘦的王羲之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三年前老夫就从全常侍那里见过陈公子左右手收的停云诗,诗妙书亦妙,今日一见,发现人更妙。”
支道林笑道:“逸少兄,这痊陈檀越不仅儒玄通,更兼妙解佛理,老僧请他来是向他请教的。”
王羲之素知支道林不作客套语,支道林说请教那就是真的请教,不免暗暗吃惊,心想这个陈操之与献之同岁的吧,真有如此奇才?便招呼儿子王献之过来与陈操之相见,王献之道:“爹爹,我已与陈兄相见过了。”
这时,那磨墨的王氏仆人扬声道:“这位公子,墨已磨好,请书写吧。”
陈操之看了王献之一眼,王献之点头致意,说声:“请。”
陈操之对支道林、王羲之道:“子敬兄定要我出丑书壁,我只好班门弄斧了。请王右军前辈雅正。”
王羲之眉毛一挑,笑道:“甚好,正想看看陈公子三年来书法进境如何。”
陈操之略施一礼,提笔走到黄墙下,在王献之所书的“片片仙云”四字的右侧,先匀了匀气息,左手执笔,以欧阳询《张翰帖》式行书写下四行大字: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十六个字每字约有碗大,结构谨严,清峻峭拔。
只听冉盛惊诧地大叫:“小郎君怎么用右手写这种书体了!”
陈操之一贯是以右手写这种《张翰帖》式行书,左手写各种汉隶和钟繇、王谢诸体的。冉盛虽不通书法,但见也见得多了。今见陈操之突然换手,是以惊呼。
十九、禅宗二偈
陈操之本来习惯左手临摹汉隶及钟卫王谢诸体,右手书写《张翰思鲈帖》式行书,而今日突然换手,自然是有考虑的,他是第一次在墙壁上书写,这就是康有为所说榜书五难的第三难——“立身骤变”,难免不适和生疏,站立在墙壁上书写他熟悉的尸体,正所谓熟以杂生,极易笔力不逮、弄巧成拙,所以他干脆换手,以不甚熟悉的左手欧体行书来写这四句禅宗偈言,要生涩就生涩到底,写出来反而有奇倔老丽之姿。
当然,陈操之平时也不是完全没有尝试过换手书写,不然的话是不会在这时候草率行事的,毕竟身后站着的乃是名垂千古的“二王”啊。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都是当世一品书家,支道林也精于草隶,见一壁二十个大字,三人首先都是欣赏这种新奇的书体,支道林随即便被这四句妙含佛理的诗偈深深吸引。
这是北派禅宗创始人神秀禅师所作的偈言,神秀号称禅宗五祖弘忍座下五百弟子中悬解圆照第一,继承了弘忍以心为宗的传统,弘忍**后,神秀在江陵玉泉寺大开渐悟禅法,声名远播,年八十余入长安开道场,深受女皇武则天崇信,时人誉之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四海僧俗闻风而至,影响极大,然而自慧能讲究顿悟的南派禅宗盛行之后,神秀的这四句偈言被认为落了下乘,未见本**,不能传五祖弘忍的衣钵,但陈操之以为渐悟的法门更易于大众,不经苦行,何来彻悟,所以他先写神秀之偈。
支道林正凝神悬想陈操之所书偈语的深意,就听围观人众发出小声惊叹:“换右手了!”抬眼看时,见陈操之改为右手执长锋紫毫笔,书风亦是一变,是王逸少那种委婉含蓄、遒美秀丽的《兰亭集序》体行楷,但细辩,却又有陆机《平复帖》的质朴老健和率意真趣,可谓博采陆、王之长,《兰亭集序》是行楷,平复帖是章草,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书风融会贯通,陈操之是很下了一番苦功的。但让支道林震惊的不是陈操之的书法,而是陈操之右手写的的与先前那首诗偈似是而非的另一首诗偈: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对比这两首诗偈,讲究心如止水,即色游玄的支道林所受的震撼不啻于静夜惊雷,支道林长眉掀动,手里的尘尾不住颤抖,显示其内心剧烈的思索和动荡。
支道林精研老庄和佛典,善玄言辩难,喜与名士交往,但近年来专务佛典,谢绝各类雅集清谈,一心打坐参悟,深思《道行》之品、《慧印》之经,追踪马鸣、蹑影龙树,义应法本,不违实相,著《道行指归》将其般若即色宗“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的理论发挥到了极致,但觉得这不是佛法真谛,总有未知的玄妙佛法不为他所知,所以当他从徒弟支法寒那里听到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以及“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这二十四字时,仿佛绝壁万仞忽然洞开一门,走进去将是别有洞天,可是脚下荆棘丛丛,举步维艰,看到了门,却找不到路,前几日支法寒又转述陈操之所说的“树动风动心动”,也是让支道林百思不得其奥。
禅宗以心为宗的理论是以〈金刚经〉空之佛学为根基的,而一部五千言的〈金刚经〉之精髓在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四句偈言中,此时的鸠摩罗什尚未成年,还要再过二十年才会开始翻译这部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经典〈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以支道林虽对“色即是空,色复异空”很有研究,但对实相无相的微妙法门无认怎么苦思冥想,总是不得其门而入,难见菩提清净之本相,好比暗夜跋涉,曙光在前,却总是不能近前,今日见到陈操之所书的这两首诗偈,真有醍醐灌顶之感,双手合什道:“陈檀越是在点化贫道啊,陈檀越定是西方佛子转生,请受贫道一拜。”说罢,命僧徒取蒲团来,他要向陈操之行跪拜之礼。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大为惊异,支道林虽是僧人,但与大名士无异,何曾如此推许人!
陈操之将手中笔交还给王氏仆人,走过来见一僧徒将一蒲团放在支道林身前,他就先跪了上去,合什道:“何敢受林公之拜,小子对这些也是一知半解,这些偈语俱非小子所悟,乃是小子数年前梦见两位僧人的相互对答,僧人不知何名,所言玄妙非常,小子醒来历历能记,真奇事也!”
托言梦谶感应神秘是古人一贯的做法,所以陈操之这么说,支道林并无任何疑惑,因为陈操之的确破解了他内心的知障,一种豁然贯通的感觉让他生出大欢喜心,也跪下道:“那也是高僧大德托梦于陈檀越,非有宿世功德,孰能当此。”王羲之笑道:“林法师德音高远,神理绵绵,今日却对一个后辈小子如此崇敬,真让老夫吃惊。”
支道林道:“陈檀越二偈,明心见**也,所谓一切人生皆有佛**,此论既明,真乃无上功德。”使即嘱咐支法寒师兄好生款待众香客,他自回禅房参悟,连好友王羲之都不陪了。
陆夫人张文纨也陆葳蕤对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陈操之得支道林如此赞誉,不须数日,建康即会流传此事。
王羲之对陈操之道:“林法师与陈公子论佛,老夫与陈公子只论书。”
陈操之道:“正要请王右军前辈指教。”
王羲之却问其子王献之:“献之,你以为陈公子的左右手书法如何?”
王献之道:“霞舒云卷,赏心悦目。”
王羲之又问:“比你何如?”
王献之看了陈操之一眼,答道:“故当不同。”
也就是说各有千秋,王献之一向自负,今日说出“故当不同”之语,固然是因为陈操之的让人耳目一新,而刚才支道林对陈操之的推崇也让王献之不敢自傲。
王羲之对王献之道:“论擘窠大字,陈公子不如你,陈公子之书胜在翻新出意,能融会贯通,颖悟非凡——献之,你一向自认为论书法年轻一辈你第一,今日应知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