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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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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任六品丞郎的父亲参加过一次钱唐县九月九登高雅集,就是那次与陈庆之邂逅——

    陈操之问:“嫂子,州郡的中正官如何在登高雅集上发现人才、擢之入品呢?当场赋诗还是辩难儒玄经义?”

    丁幼微笑道:“赋诗、辩难是其一,但中正官取才有时很奇怪的,仅仅是因为你一句话合了玄理,或者因为你坐在山石上、倚在松下风致孤标、洒脱自然,就入了他的眼——”

    陈操之失笑,心道:“这很象男女一见钟情啊,这就是晋人所谓的妙赏吧。”

    丁幼微也笑,说道:“不过也不是中正官看上了就一定能入品的,还要派人在县上和乡闾访问,看其家世簿阀和道德声望,可取者再赴郡上由扬州中正官亲自审定,报请大司徒颁发入品免状。”

    陈操之知道后世关于对九品中正制弊端的指责,因为中正官都是由上品的士族担任,士族高门之间因为联姻关系都是荣辱与共的,所以不用说要偏袒士族子弟而排斥寒门庶族,所谓“今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亦当涂之昆弟也”,这弊端在东晋后的南朝尤为严重。

    丁幼微知道小郎的心事,安慰道:“操之,你不用太担心,中正官也是要讲声誉的,他提拔入品的士子如果日后被发现品行不端、才识低劣,乃至触犯刑律,中正官也要负连坐之责的,所以士族子弟固然会被偏袒,但真正的俊拔之才也会被擢取,当然,你想被擢为上品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能入品就好,因为这不是一品定终身的,三年后还可以再次品评,希望那时小郎已经让钱唐陈氏跻身士族,以你之才貌,到那时定为上品亦非难事。”

三十、有女同车

    相传后汉时,汝南桓景学师于费长房,费长房说:“某年九月九日有灾,家人缝囊盛茱萸于臂上,登山可免灾。”桓景如言照办,举家登山,果然平安无事,三日后还家,见鸡犬牛羊皆暴死。此后,九月九登高、野宴、佩带茱萸,成为习俗传延下来,汉末大乱,北人南迁,这个习俗也传到了江左。

    重阳日一大早,陈操之梳洗毕,换上簇新的月白色葛袍,漆纱小冠,高齿木屐,嫂子丁幼微亲手将一小枝茱萸插在他小冠一侧,这枝茱萸上还缀着一颗红艳艳的茱萸果,好似颤颤巍巍的一颗帽缨。

    宗之和润儿也都插着茱萸,兴高采烈,还想跟丑叔去登山,润儿说:“润儿和阿兄经常跟随丑叔去九曜山,润儿现在可厉害了,上下山都是自己走,阿兄,你说是不是?”

    宗之点头道:“是。”

    丁幼微含笑道:“两个小东西,你丑叔走哪你们都要跟吗?丑叔今日是有大事,关乎钱唐陈氏的大事,你们不许跟。”

    陈操之道:“宗之,等你十岁时,丑叔一定带你去参加登高雅集,你不是去玩,而是要参与义理辩难,钱唐陈宗之,将是钱唐最年幼的小名士。”

    “那润儿呢,丑叔?”润儿赶紧问,生怕丑叔忘了她。

    陈操之微笑道:“宗之去,润儿当然也要去,宗之是小名士,润儿就是小淑女,十年前嫂子是钱唐第一名媛,十年后钱唐第一名媛就是陈润儿。”

    听小郎说她是钱唐第一名媛,丁幼微面色微红,有些羞涩,不料润儿却说了一句:“润儿不和娘亲争,润儿就做吴郡第一名媛吧。”

    丁幼微禁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忍笑道:“那你得去和吴郡太守的女儿去争,太守陆纳的女儿陆葳蕤是吴郡第一名媛,人称‘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

    陈操之见嫂子提到谢道韫,不禁眉毛轻挑,意有所动,如果说东晋有三个人可以让后人铭记的话,王羲之、谢安自然是前两位,那么第三位呢,是选桓温、还是顾恺之、还是谢道韫呢?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丁幼微察觉陈操之的神色,问:“操之也听说过谢道韫和陆葳蕤吗?”

    陈操之道:“陆葳蕤没听说,谢道韫知道一些,是谢奕之女、谢安的侄女。”

    “嗯。”丁幼微点头道:“陆氏是江东本地的第一门阀,谢氏来自陈郡,是渡江北来的高门大族,陆葳蕤和谢道韫是北人和南人中最出色的女郎,才貌双全,好事者将这二人并列容止第一品——”

    润儿问:“她们两个有娘亲美吗?”

    丁幼微窘道:“娘亲都老了,还比什么。”

    宗之很确定地说:“娘亲不老。”

    陈操之道:“在宗之和润儿眼里,嫂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谁也比不上,对不对?”

    宗之和润儿齐声道:“对!”

    丁幼微又是欢喜又是难为情,岔开话题道:“操之赶紧去吃早餐吧,汤饼已经端来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

    ……

    钱唐县城西北五里,有一山,名齐云山,山名很有气势,山其实并不高,不过百余丈,因为四周并没有其他山峰,只有它独自孤峰耸立,所以看上去就显得突兀奇绝,仿佛钱唐县的撑天之柱,齐云山北侧,峭壁悬崖,下临大江,那原本舒缓的钱唐江水被两岸一逼,激涌奔流,惊涛拍岸,所以这齐云山是钱唐县绝佳的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从东郊的丁氏别墅出发,要绕过半座钱唐城,才能到达齐云山下,路程约有十五里,陈操之坐着来福驾的牛车,来德和冉盛二人步行,在朝阳还未升起之时就出发了。

    金风送爽,天空高远而明净,山林木叶脱落,山就显得瘦了,但是另有一种爽朗峻肃之气,显示有别于春和夏的秋的庄严。

    朝阳从身后照射过来,将影子铺得很长,陈操之盘腿坐在牛车上,看着车前的影子渐渐的缩短、听着车轮辘辘滚动,这一刻是如此的悠闲,没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所谓“有情而无累”,这圣人之境虽然达不到,但可以让人变得心胸开阔、洒脱豁达。

    两辆牛车侧轮飞驰着从来福身畔掠过,陈操之看到后面那辆牛车有人探头出车稍朝他这车上看了看,这是丁幼微的堂弟、丁异之子丁春秋,想必也是去参加齐云山雅集的。

    在陈操之的记忆里,前年在丁府受到羞辱就是因为这个丁春秋,丁春秋比陈操之年长三岁,自恃才华横溢,随处要向人喷涌,虽不能说可恶,但也实在可厌。

    出了丁氏别墅这一段软土路,前边便是砂壤铺设的驿道,却见丁氏的那两辆牛车停在路口,另外还有一辆牛车侧翻在路边,一个盛妆靓服的年轻女郎娇怯怯地由一个小婢扶着,花容失色,身子微颤,显然是遭遇了车祸!

    陈操之并未下车,静坐等候,他从不喜欢看热闹,若说那靓丽女郎需要帮助,自有丁春秋出面,丁春秋一定很乐意。

    丁春秋由兄长丁夏商陪着,准备在齐云山雅集上扬名,此次入品是肯定的,关键是要入高品,六品以下就没什么意思了,他方才看到陈操之牛车,心知陈操之也是去齐云山的,不禁失笑,心想那愚昧童子也想去雅集谋品,去献丑吗?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分乘两辆牛车,行至驿道见这辆牛车翻倒在地,车夫在检看牛车,说是车轭断了,那俏立一边的女郎真是美艳,两兄弟目睹美色,都极仗义,说借一辆给这女郎乘坐,送其至县城,问女郎贵姓,答曰姓姜。

    女郎却不上车,美眸流盼,指着陈操之那辆车娇滴滴道:“那辆车似乎更平稳——”

    丁春秋道:“那不是我丁氏的车,是寒门陈氏的车,不坐也罢。”

    女郎道:“方才牛车倾侧,妾心惊胆战,这陈氏的牛车平稳,妾只坐那辆车。”说着,自扶着小婢的肩,袅袅走到陈操之车前,正欲开口——

    陈操之也不露面,说道:“请前面的车让一让。”

    那女郎赶紧娇声替陈操之传话,请丁春秋兄弟让一让,正待过来再说话,却见陈氏的这辆牛车驶动起来,两个仆从跟在车边,大步而去,置这女郎与小婢于不顾。

    那靓妆女郎银牙轻咬红唇,恼恼的样子,一回头却已是嘴角含笑,对丁春秋道:“这寒门庶族果然无礼,哪里比得世家子弟儒雅呀,敢烦郎君载妾一程吧。”

    丁春秋大肆污蔑了陈操之一通,与兄长共乘一车,他的车让给这女郎主婢乘坐,丁春秋自以为是艳遇,吟哦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丁春秋吟诗声音很响亮,期望女郎听到,又低声问兄长本县有哪户姜姓有这么美的女郎?

    丁夏商笑道:“五弟还想娶这女郎不成?本县似乎并无姜姓,或许是来投亲的也未可知,若是寒门那就娶不得,爹爹绝不会同意。”

    丁春秋感觉惆怅,却见载着女郎的那辆车越驶越快,这女郎不是怕翻车吗,为何让车夫这般急驰,真是怪哉!

    丁氏兄弟催促车夫紧紧跟上,丁氏的这两辆牛车牛力强劲,很快又超过了陈操之的牛车,直奔县城而去。

三十一、吾不如老农

    钱唐县在籍民户不过四千,高门士族只有全、朱、顾、范,杜、戴、丁、禇这八姓,其余诗书传家的寒门庶族不足百户,还有一些零星的贫户也有学儒的子弟,所以说每年齐云山九月九的登高雅集虽然是钱唐县的头等大事,但参加的年轻士子并不多,也就百余人,全县的年轻才俊可以说是群贤毕至了。

    陈操之主仆四人来到齐云山麓时,大约是辰时三刻,但见牛车遍地,牛鸣哞哞,僮仆往来,热闹非凡,还有县署的官差胥吏,翘首观望的样子应该是在等候上官到来,而那些企盼入品的年轻士子却不在山下候着,他们自顾登山游玩,若毕恭毕敬守在山下等着中正官品评,那就是俗物,中正官不会去理睬这样的人,中正官在登高雅集上品评人物主是要看其在优游山林时表现出的与自然万物交融的风致以及触景生情、感悟于心的妙赏——

    当然,你若是躲在中正官看不到你的岩穴绝壁,那再怎么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妙赏到无以复加都没用,来参加雅集就是要在中正官面前表现自己,这就要求在不俗与张扬之间找到最合适的位置,追求品秩之时也要保持洒脱自然的风度。

    这些都是丁幼微对陈操之说的,丁幼微总是想尽可能地给予小郎帮助。

    来福让儿子来德守着牛车,他和冉盛陪陈操之登山,来福以前就跟随陈庆之参加过九月九雅集,比较熟悉齐云山的路径。

    来福挑着准备野宴的食盒,冉盛拎着一卷席毡和一个长条型的木盒,跟在陈操之身后拾级登山。

    因为城中士女喜登齐云山,所以近十年来县署出资修葺了山道并建了三个亭子,分别叫——“丰乐亭”、“挹翠亭”和“观澜台”。

    石阶山径盘旋而上,约行百余步,山道左侧一汪清泉,细流涓涓,跳珠溅玉,映着日光,泉流清新澄澈,让人立即就想捧着饮一口。

    丰乐亭便建在这清泉之畔。

    齐云山的树木有三个层次,山麓一带是高大的青冈栎木,过了丰乐亭,就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挹翠亭”往上,就只有松树和杉木。

    茂林修竹间,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士子在徜徉,有的在擘阮弄弦,有的相互辩难,有的把书案都搬到山上来了,在挥毫作画或者作书,还有的忿忿然,阴沉着脸色咕哝着不知在发什么牢骚?

    这些士子见到陈操之,诗也不吟了、阮也不弹了、辩论也停止了,一个个瞪着陈操之,仿佛《陌上桑》里形容美女罗敷“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些士人也不仅仅这样猛看陈操之,每一个后来者都要被他们这样审视,眼光挑剔得无以复加,但陈操之的俊朗风仪还是让他们惊愕了片刻,然后交头接耳问此人是谁?

    此时,还无人识得陈操之。

    过了竹林小径,前面便是“挹翠亭”,亭下有人拦路,来福低声道:“小郎君,这里似乎要回答问题才可以过去,但士族子弟就不用答题,随便上去。”

    看来丰乐亭左近的那些士人都是没能答题过关的寒门学子,参加雅集的总共不过百余人,被这道关卡一阻,剩下的就是那些士族子弟和少数寒门才俊了。

    冉盛“哼”道:“就是故意刁难我们的!”

    陈操之摆摆手,迈步上前,却看到县相冯梦熊正微笑着看着他走上来,便紧走几步,上前施礼。

    冯梦熊只朝他点点头,并未寒暄,却扭头对“挹翠亭”上端坐着的一人道:“府君,此子便是陈操之。”

    那人起身凭栏下望道:“我认得,曾在稚川先生(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文學網)那里见过一面。”

    原来是汪县令亲自在此把关,陈操之向亭上深深一揖,静候出题。

    汪德一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陈操之,很是欣赏,说道:“稚川先生赏识的,还过不了挹翠亭吗!”手一挥:“请上观澜台。”

    话音未落,却听山道上有人冷笑道:“什么时候寒门庶族也可以不用答题就过挹翠亭了?”

    汪德一眉头一皱,侧头望下去,认得是禇氏家族的禇文彬,是禇文谦的从弟,钱唐禇氏自上回禇文谦斗书法输给寒门少年陈操之之后,声望骤跌,比当初丁氏嫁女入寒门更遭人非议,钱唐的高门大族并不惊叹陈操之的书法高超,而是对禇文谦竟然会答应与陈操之赛书法大为不解,认为这种比试,先不论输赢,面子已经大跌,更何况还输了!

    汪德一这个县令也无奈,他也是寒门出身,不敢得罪这些士族,便改口道:“陈操之,且听题——子曰‘君子不器’,何解?必须要以《论语》中夫子的原句作答。”

    “君子不器”出于《论语·为政篇》,意思是说君子不应该象器具一样,只有某一方面的作用,而应该融会贯通、博学多能。

    陈操之略一思索,答道:“吾不如老农。”

    汪德一对这个问题的各种答法自然是知悉的,拊掌笑道:“答得妙,请上行。”

    “吾不如老农”出于《论语·子路篇》,是说孔子的弟子樊迟向孔子请求学种田,孔子回答说:“吾不如老农。”这句话有好几层含义,其中一层含义与“君子不器”暗合,用来作答,正合其宜。

    陈操之向汪县令和冯梦熊分别施了一礼,却问了禇文彬一句:“足下可有什么要问的?”

    禇文彬脸面有点挂不住,冷“哼”一声,袍袖一甩,香风扑鼻,带着两个家仆先上山了。

    冯梦熊向陈操之低声提醒禇文彬的身份,陈操之也猜出来了,薰香敷粉是钱唐禇氏的门风啊,当即谢过冯叔父的提醒,这时才发现冯叔父身后还有一个僮仆,低着头望着脚下,鹅蛋脸,眉清目秀,可不就是冯凌波?

    陈操之向冯凌波点头致意,与来福、冉盛向峰顶“观澜台”登去,才转过一道山崖,忽听身后有人娇呼:“操之小郎君——操之小郎君——”声音颇似小婵。

    陈操之停步回头,却见先前那个翻了牛车的靓妆女郎出现在山道上,手搭着小婢肩头借力,娇喘着追上来。

    陈操之疑惑更甚,这女郎先前故意要搭乘他的车已经让他起了戒心,现在又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出于什么善意——

    对于被逐出陈家坞的陈流、还有鲁主簿和禇氏,看似只知读书不闻窗外事的陈操之并没有掉以轻心,小人难防,他要让钱唐陈氏成为高门士族,那么每一步都必须慎重,容不得有差错。

    陈操之迎下几步,微笑道:“原来是你,我正要寻你。”

    少年的笑容和暖如春风、眼神深邃迷人,任谁见了都要一呆,这炫妆靓服的女郎更不例外,愣愣问:“你找我?”

    陈操之道:“正是,娘子请随我来。”率先向山下走去。

    那女郎虽然怀着不可告人的心事,但这时也只有跟着陈操之往下走,看着少年葛衫飘飘、从容潇洒的步姿,心里还一阵迷糊。

三十二、一波三折

    谢安隐居在会稽东山,屡次拒绝朝廷的征诏,不肯做官,都城建康流传这样一句话:“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琅玡王司马昱听说谢安每日携妓优游林下,断言谢安早晚会出山为国效力,理由是:“既与人同乐,安得不与人同忧?”

    所以,在东晋,携妓游玩是名士风流,丝毫不损声誉的,但前提是你必须是名士,名士则无所不可,嬉笑怒骂皆成其名,换了其他人那就是耽于肉欲的蠢物,不过即便是名士,也没有说谁在婚前就携妓纵情声色的,更何况陈操之现在还远算不得是名士,而且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且又是在这庄重的登高雅集上。

    这靓妆炫服的女郎虽然气质不俗,但以陈操之的眼力,还是看出了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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