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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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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又是在这庄重的登高雅集上。

    这靓妆炫服的女郎虽然气质不俗,但以陈操之的眼力,还是看出了她的风尘气,要不然,谁家女郎会这样只带一个小婢抛头露面?

    陈操之没有与她多说话,踏着高齿木屐走得甚是轻快,那女郎跟不上,迭声娇唤:“小郎君等等,操之小郎君请稍等——”

    陈操之示意来福拦她一下,他快步下到挹翠亭,对冯梦熊道:“冯叔父,有一陌生女子纠缠于我,望叔父相助。”

    方才那靓妆女郎过挹翠亭时,冯梦熊和汪德一都看到了,虽然有点奇怪,但也并未在意,这时听陈操之这么说,甚是惊讶。

    冯梦熊是忠厚长者,一时还没想明白这女子为什么要纠缠陈操之,他女儿冯凌波却是机灵,轻声道:“爹爹,这女子来路不正,是想坏操之贤兄的名声,爹爹你想,那中正官马上就要来了——”

    冯梦熊顿时醒悟,向亭上的汪县令拱拱手,汪县令比他通达世故,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点头道:“冯县相去处置吧,莫要让这女子闹将起来。”

    那女郎被来福和冉盛一前一后拦住,进退不得,正准备要尖叫吸引人的注意,却见陈操之走了回来,脸上笑意淡淡,不象是识破她用心的样子,便想缓一缓,等郡上官吏来到再闹不迟,娇嗔道:“小郎君,你让人拦住我作甚!”

    陈操之与冯梦熊走近,陈操之轻言细语道:“我不知小娘子如何识得我,我也不想问,你现在就原路回去,可以吗?”

    那女郎愕然,随即面色羞红,心知陈操之看破了她,不知怎么的没觉得慌张,反而有恼羞成怒之感,还有一种没来由的绝望——

    冯梦熊沉声道:“你这女子,不要为了一些身外钱财就损人害己,本县县令就在那里,你且闹闹看,叫你先遭牢狱之灾。”

    那女郎柳眉一竖,却又低着头,咬着嘴唇,泫然欲涕的样子。

    陈操之吩咐道:“来福,送这位娘子下山,莫要为难她,她若无牛车,你可送她回城。”

    这时,丁夏商、丁春秋两兄弟上来了,与汪县令寒暄了几句,越过挹翠亭,正看到陈操之与靓妆女郎说话,丁春秋眼睛瞪得奇大,不明白这女郎怎么到山上来了?

    女郎低头一言不发,与小婢随来福下山,走过丁春秋身边时,理也不理,把个丁春秋气得发晕,这不知好歹的纨绔子弟就迁怒到陈操之头上,狠狠瞪着陈操之,不知如何发作,一眼看到来福搁在山道边的食盒,便气冲冲走过来,一脚踢翻,嘴里道:“这是我丁氏的食盒,你凭什么享用——啊——”

    冉盛见食盒被踢翻,大怒,一个跨步就到了丁春秋面前,单手揪住丁春秋胸襟,往上一提,几乎将丁春秋拎得双脚离地,怒喝:“赔食盒来!”

    陈操之赶紧制止冉盛的鲁莽,庶人殴打士族那是重罪,不管有理无理。

    丁春秋一手揉着胸口,退后几步,指着陈操之说:“你你你——”

    陈操之对丁夏商拱拱手,淡淡道:“令弟如此气度,若让中正官知晓,似乎并非美事。”

    丁夏商不象他弟弟那样莽撞,虽然不大理睬陈操之,但也知道弟弟丁春秋踢翻食盒是大失风度的事,传扬出去对家族名声有损,浅施一礼,道:“还请包涵——”

    这时,挹翠亭那边一片喧闹,原来是吴郡的中正访察官到了,这中正官不是别人,正是出身钱唐第一大族的散骑常侍全礼。

    陈操之不动声色,心想:“嫂子猜得一点不错,负责吴郡十二县中正访察的果然是这位全常侍。”

    官品清贵的散骑常侍全礼在汪县令、冯县相等官员、以及钱唐七大士族族长的簇拥下走过挹翠亭,一眼就看到小冠葛袍、风姿卓绝的陈操之,呵呵笑道:“操之小友,你果然来了,老夫此番上齐云山,最想见到的便是你,还担心你会因为年幼不来,那你可就撞不到老夫手上了。”

    此言一出,半山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全聚在陈操之脸上,都让陈操之感觉到了热,钱唐七姓大族长除丁异外都是第一次见到陈操之,个个心道:“此子风仪果然绝佳,但全常侍如此器重一个寒门少年,似乎有点过分。”

    陈操之展颜一笑,长揖到地:“又见全公,喜何如之。”

    全礼打量着陈操之,笑道:“昔日东吴吕蒙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老夫与操之小友一别数月,闻小友更拜葛稚川为师,想必学业更是精进,今日老夫要考校于你——来,且扶长者登山。”携起陈操之的手臂,拾级而上,这时看到打翻在地的食盒,问:“这是何故?”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霎时间都紧张得摒住了呼吸,丁春秋心里叫苦道:“苦也,陈操之定会借机报复于我,我今年入品是休想了,只怕日后风评都会大受影响!”

    陈操之从容道:“仆役一时不慎,跌翻了食盒。”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胸中的一口气这才吐出,丁春秋第一次有了惭愧之感。

    全礼道:“无妨,等下你与老夫同席野宴。”

    在众人一路的瞩目下,散骑常侍全礼与寒门少年携手并肩上到山顶观澜台,上得观澜台期待中正官品评的有三十一位年轻士人,其中钱唐八姓就占了十七位。

    那褚文彬见到陈操之与中正官携手上山,眼珠子都快绷出眼眶,其震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全礼请诸位随意,或清啸、或吟咏、率意适性,不要拘泥才好,他自己则与陈操之在观澜台上俯瞰滔滔的江水,问葛稚川的近况、问陈操之近来所读何书……

    过了午时,中正官全礼出题了,要求阐发《论语·先进篇》里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里的夫子“吾与点也”这句话的新意。

    士族、寒门子弟依次上前,引经据典而谈,但大多只是陈述马融、郑玄这些大儒的见解,毫无自己的发挥。

    全礼有意让陈操之殿后,殿后最难,因为“吾与点也”这短短四个字的含义几乎全被前面的人说光了,要出新,谈何容易!

    全礼器重陈操之,但给他的压力也是最大,机遇不是白白给的,要抓得住。

    陈操之振了振衣袖,立在峰顶,背朝大江,袍袖飘飘,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辨析入微道:“夫子云‘吾与点也’,与,赞同义,言吾赞同曾晳之所言,盖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皙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夫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夫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为伍哉?夫子之叹,所感深矣!”

    全礼默默思之,而后叹道:“妙学深思,娓娓有情,道前人所未道,三十一论,此论第一。”

三十三、无人不识陈操之

    升平二年九月初九的扬州吴郡钱唐县齐云山登高雅集,是陈操之崭露头角的伊始,上午辰时上山时,无人识得陈操之,而到了夕阳西下、野宴席散、相携下山之际,陈操之已经是无人不识。

    关于“吾与点也”那精彩的压卷新论只是展示了陈操之对儒家经典的妙悟,而更让人难忘的却是俊美少年踞坐山石迎风吹箫的身影,阳光映着少年手里的柯亭笛,这存世两百年的古箫碧绿莹澈,仿佛是新斫下的翠竹制成的,柯亭笛六孔跳跃着的修长手指也如白玉琢成——

    孤山绝顶,秋风萧飒,缕缕箫音藕断丝连,绵绵不绝,曲意翻新出奇,箫音低下去、低下去,众人屏息凝神,似乎缈不可闻,但深涧幽咽,细听可辨,突然,宛若彩虹飞跨,又似烟花骤起,箫音陡然拔高,高到让人担心箫管会被吹裂,夭矫凌空,盘旋飞舞,又安然无恙地平缓下来,箫音流逝,情感聚拢,音乐之美有如滔滔江水,让人油然生出逝者如斯、生命短暂之感。

    优美和感伤是晋人审美的两大因素,那一刻陈操之将其独占,仿佛刘琨城楼的胡笳,哀感顽愚,就连禇文彬都暂时忘却了对陈操之的嫉恨,一时间心思窅缈起来。

    十四岁的少女冯凌波跪坐在她父亲冯梦熊身侧,亮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低眉吹箫、葛衫广袖好似要临风飘举的美少年,冯凌波觉得忧上心头,她曾经听爹爹讲过陈操之兄嫂在齐云山雅集上初识之事,少女情怀非常向往——

    九月九的齐云山,钱唐县的年轻学子咸集,其中不乏姿容俊逸的男子,尤其是能到观澜台的寒门子弟,无论容止还是才学大抵在士族子弟之上,因为士族子弟无论美丑贤愚都有条件读书,而寒门子弟若是长得丑的,就连授业师都会觉得他没前途,西晋太康年间的大才子左思,钟嵘《诗品》称其诗作风格为“左思风力”,评价极高,就是这么个大才子,因为长得丑,初入洛阳就相当狼狈,当时著名的美少年潘岳携弹弓在洛阳道上游玩,妇人连手围着赞美他,掷果满车;左思也想效仿潘岳,却被老妪唾弃、小儿飞石,若不是逃得快那就一头的包了——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晋人就是如此登峰造极!

    冯梦熊带女儿上齐云山,虽未明说,其实就是让女儿自己挑选夫婿,士族不去高攀,寒门才俊多有,他冯梦熊地位不低,女儿若看中总是能成的,但冯凌波却没注意到其他人,偌大的齐云山,似乎只有陈操之一个,但让她难过的是,陈操之只在挹翠楼下认出她时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其余大半天时间眼风都没从她脸上掠过。

    ……

    中正官全礼临别时对陈操之说道:“操之小友,老夫今日方知恒野王当日赠笛之妙赏惜才之心,我访吴郡十二县遗才,得你一人足矣,老夫能提携你一程,亦是快活事,。”

    说到这里,全礼注视陈操之,声音低缓道:“不过老夫也只能擢你入第六品,本县士族子弟品秩还会高于你,你莫要气馁。”

    陈操之深深一揖:“全公恩义,小子铭记于心。”

    全礼一笑道:“好,明年三月,你来吴郡受扬州中正官考评,到时老夫若还在吴郡,定来与你相见——噫,当今之世,以音律而能深入老夫之心者,唯小友与桓野王二人尔。”

    陈操之送全礼登车先行,冯梦熊走了过来,说日已黄昏,邀陈操之到他府上歇夜,陈操之辞以未先禀明孀嫂,改日再来拜会冯叔父。

    冯凌波看着陈操之登车而去,黯然神伤。

    冯梦熊看在眼里,暗暗点头,捻须微笑,上车后低声问:“凌波,过几日让你娘去陈家坞看望陈操之的母亲,可好?”

    冯凌波知道爹爹的话中之意,想摇头,又觉得无礼,说道:“只以通家世谊去便可,莫提其他。”

    冯梦熊问:“这是为何?”

    冯凌波发嗔道:“哎呀,爹爹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的。”

    冯梦熊挠头,他的确不明白,女儿虽然尚未行及笄礼,但有些事已经不好细问,只有等回家让她母亲慢慢套问她心事了。

    ……

    宗之和润儿已经在别墅侧门的枇杷树下探看了好几回了,还不见丑叔回来,前几次都是看一会又跟着小婵、青枝回母亲丁幼微的小院,过了一会又出来看,最后一次,但见暮色四起、宿鸟归巢,天渐渐黑下来了,两个孩子就不肯再回小院,一定要等到丑叔回来。

    丁幼微也出来一起等,安慰两个孩儿说:“你三外祖和表舅也没回来呢,不用担心。”

    正说着,听得道上车轮辘辘,几辆牛车驶回来了,是族长丁异和儿子丁夏商、丁春秋,丁异见到丁幼微,笑着说了一句:“陈操之就在后头。”便进去了。

    丁夏商和丁春秋也分别向丁幼微问好,这让丁幼微暗暗奇怪,叔父涵养深,对她嫁入寒门虽然不悦但在面上从没有刻意轻视她,而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则不同,认为堂姐下嫁寒门玷辱了丁氏门风,让他们在其他钱唐士族子弟面前失了颜面,所以两兄弟对堂姐丁幼微一向都是爱理不理,怎么今日竟会主动上前打招呼?

    宗之和润儿听说丑叔的牛车就在后头,便抢着迎出去了,丁幼微让小婵和青枝赶紧跟上照看,莫要摔着,她自己伫立在枇杷树下静静的等,不一会,就听到两个孩儿欢快的笑声,暮色中,一个月白色的挺拔身影牵着两个矮矮的小影子回来了。

    丁幼微没有急着问小郎齐云山雅集之事,而小郎神色也一如往日,总是含着淡淡的笑,看着让人心安,可正因为如此,她也无法从小郎的神态看出此次雅集的结果。

    但丁幼微不问,自有人会急着问,小婵悄悄问来德:“来德,操之小郎君入品了没有?”

    来德回答:“入没入品来德可不知道,没听人说,上山、下山,然后就回来了。”

    冉盛脑子比来德好使,笑道:“小郎君肯定入品,那中正官上山下山都挽着小郎君的手,其他人眼睛瞪得那个大啊,羡慕极了。”

    丁幼微便问了一句:“操之,中正官是谁?”得知是散骑常侍全礼,丁幼微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来,欢喜之情溢满胸溢。

    晚餐后,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却来堂姐小院拜访陈操之,在一楼小厅坐着叙话,丁春秋虽然放不下矜持向陈操之道歉,但神态再不会向以前那般倨傲,只是士庶鸿沟还在,也不会作深谈,泛泛的说了几句便告辞。

    陈操之送丁氏兄弟出院门,丁春秋还是没忍住,问:“那个女郎是谁?”

    陈操之答道:“此前未曾见过,不知其姓名。”

    丁春秋以为陈操之不肯说,摇了摇头,走了。

三十四、重回罗浮山

    丁幼微立在天井里,背后木楼***映照出来,勾勒出她绰约高挑的剪影,幽暗中,眸光如星。

    陈操之送了丁氏兄弟回来,问:“嫂子,宗之和润儿呢?”

    丁幼微道:“睡下了,两个小东西今日读书习字都不用心,总在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丑叔入品了没有?问了几十遍。”

    陈操之一笑:“很缠人吧,那嫂子怎么回答的?”

    丁幼微转身进楼,一边含笑道:“我自然是说你要入品的,润儿却又问入几品,她还知道有九品,知道她爹爹当年是七品,说丑叔最好是九品,九品最大。”

    陈操之笑道:“那我可要让润儿失望了,我的品比兄长小。”

    “哦?”丁幼微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惊喜:“全常侍擢你为几品?”

    陈操之道:“第六品。”

    丁幼微心中激动,第六品,那可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庆之十八岁被陆纳擢为第七品就已经轰动吴郡诸县,而操之现在才十五岁,明年正式定品也才十六岁,九品官人法施行一百多年来,被评为六品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但十六岁就列为第六品的绝对是前无古人。

    陈操之跟着嫂子到书房坐定,青枝和雨燕在卧室照看宗之和润儿睡觉,小婵和阿秀在书房侍候,两个俏婢都喜气盈盈,操之小郎君入品,她们都高兴,尤其是小婵,简直要打心眼里往外笑。

    陈操之说了齐云山雅集的经过,丁幼微这才知道还有人意图败坏操之的名声,丁春秋还踢翻了她为操之准备的食盒——

    丁幼微歉然道:“操子,是嫂子让你受委屈了。”

    陈操之微笑道:“就算不是因为嫂子的缘故,我也不会和丁春秋计较,没有必要啊,我若逞一时之快,在全常侍面前曝其劣行,对我无益,徒然树敌而已。”

    丁幼微甚觉欣慰,小郎稳重冷静,真不象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啊,说道:“春秋我是知道他的,性子轻浮,行事莽撞,但不至于背后害人,他还是很高傲的——操之你猜想是谁要陷害你,是陈流吗?”

    陈操之道:“很明白的,就是陈流、鲁主簿,还有他们背后的钱唐禇氏。”

    丁幼微后怕道:“真的好险,这事你当时若处置不当,只怕一辈(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文學網)子都毁了,学玄的士族可以放纵,但学儒的寒族必须守礼,我怕他们还不会死心,还会造谣中伤你。”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放宽心,谣言止于智者,我才十五岁,我能干什么坏事,太离谱的谣言没人会信,我孝顺母亲、敬重嫂子、友爱幼侄、尊师重道,他们又能奈我何?”

    丁幼微解忧为笑,用力点了一下头,说道:“操之说得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小人早晚自食恶果。”

    一边的小婵笑眯眯道:“最喜欢看到操之小郎君说话从容不迫的样子,依我看宗之那小大人模样就是向操之小郎君学的。”

    ……

    陈操之原打算过两天进城拜见冯梦熊冯叔父,感谢他的关照,不料十一日傍晚来震从陈家坞赶来,说葛仙翁派荆奴回来来唤小郎君去道院,说有重要之事要交待。

    葛师有召,陈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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