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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貌女才-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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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温柔的,笑眯眯的回答:“不可以。”
  那时,花开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日后花开会成为谁。
  但他将花开带进了将军府。
  那是天下武者皆向往的圣殿,也是天下兵权俯首的朝堂。
  轱辘巷子的乞儿,和当今的兵部尚书君无意,就几只鸟蛋和一块糕点,谈了半个时辰的条件。
  花开答应不摸鸟蛋,而君无意承诺:请客。
  他没有食言。
  不知为何,花开本来饿得可以吃下一车大米,但面对那样丰盛的菜肴时,她却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平生最斯文的吃饭动作——用筷子夹菜而不是抓菜,用勺子舀汤而不是用碗灌汤。
  市井传唱的才子苏同,三征高丽的大将军解禹岱,这些传说中的人物,和她在一张桌上,面面相觑。她脸皮虽厚,此刻压力也很大。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人。他吃得很优雅,眉心微微蹙起的样子却几分无辜,又像读书人在字斟句酌什么文章一样。上到第六道菜时,花开数了,他一共才吃了小半碗。
  第六道菜名叫冷烛绿蜡,这名字花开听不懂,但配菜她认识,是芭蕉叶。
  “君无意,这道菜你不能吃。”
  君无意的筷子一动,苏同突然去拦他,一双筷子暗暗的压在另一双上,动作很轻,却是强硬。
  花开抬眸看去,君无意的神情不见波澜,一只极纤白的手,和象牙的筷子一般颜色,淡淡收了回去。
  此时的君无意,举止仍是无懈可击的隽雅。
  苏同的声音不大,但既然花开听到了,没有理由其他人听不见。花开环顾四周,满桌的人都在吃菜,或是自顾的夹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也只能低下头去,夹自己碟子里的一只田螺。
  “尝尝这道甜点。”一盘温热的翡翠菊花羹端到花开面前,端菜的童子垂首退下,却是君无意在发话。
  他微微笑着,眼睛里似早春薄冰消融的湖水,一份温暖之意,仿佛从冰雪里破寒而出,细细碎碎,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花开禁不得他这注视,立刻用力的点头,将羹舀到碗里。吃一口,才知是真的好吃。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有菊花清幽的香从喉咙一直到胃里。
  “好——吃——”说话的却是解禹岱:“看那丫头的表情就知道了!”解将军的大嗓门洪亮如钟。
  苏同也瞟了过来,眉峰斜斜的上扬,使得平凡的相貌也生出几分风流。
  花开的第一反应是要瞪解禹岱。但这里不是轱辘巷子,坐在她对面的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杀人如麻的将军。
  更何况,还有君无意坐在那里。
  唯一可惜的是,她想到这些时,那一眼已经瞪出去了。
  解禹岱用力拍拍君无意的肩膀,啧啧不平:“好利的眼神,君无意,俺肯定这丫头以后会给你惹大麻烦。”
  君无意也不躲,只说:“尝尝西陵的淡水鱼。”
  君无意清瘦的肩看上去仿佛经不得一握,但他说出一句话来,桌上除了解禹岱,所有人都依言去吃鱼。
  这一顿饭,花开吃得很饱。她下了两个结论:一是今天的客人全都很奇怪,解大将军似乎对君无意颇不服气,文辞锦绣的苏大才子竟一派平凡闲散。二是她最后悔的一点。她也是在这一天才知道,撑死也许并不比饿死好受。她吃得太饱了,几乎要走不动了——
  阶前的一木一石都精致无伦,花开穿着新换上的干净的衣裳,却是迈着最不雅的步态,向她的厢房走去。
  夜里的石阶是冷色的,没有星月,脚步在青石上便显得更厚重。
  前面有人,阁楼上微淡的灯光还不足以让她看清人脸。从身形判断,很像是君无意,又不是他。
  宁煦的气质是他,弯腰的姿势决不是他。
  君无意又怎么会折下他的腰去?
  花开惊疑的走近了,唤一声:“……君将军?”
  那人的背影顿然一僵。直起身来,黑暗里眼神不太清楚,声音是他一贯的小:“夜深了,怎不回去?”
  “……”花开尴尬的立在那里,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吃得太饱,睡不着吧。立刻,花开又察觉了些许不一样。
  君无意的声音向来是小,但笃定如玉石。这一刻,那声音不仅是小,更是轻,像柔软的柳絮,下一刻便要消融、散去。
  “君将军,你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君无意说着话,人却没有动。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却仿佛在刻意显示着力气一样的不自然。君无意自己也发觉了,又轻声说:“回去吧……”说了这三个字,那声音就真的轻到散去了。
  缠绕着回廊的藤萝突然“嚓!”的一声断开了,紫色的花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
  月亮正是在这个时候露出细细的弦一样的光。
  所以,花开能看见,回廊里栽种的是紫藤萝。君无意的衣衫在紫色的花中间,眉睫皎洁就像是白色的月光。
  花开骇然怔在那里,半晌之后,才大喊出来:“救人——!救人——”
  ————————————————————————————————————————
  那一幕,花开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她还没有从军,也不会武功。
  直到花开成为天下第一剑秦剑的主人,她也始终忘不了那一天。在她还没有武功时,她连去扶一个人的身手和反应都没有。
  只能眼看着,他跌落在清冷的回廊上,紫色的藤萝花缀满他的衣衫,月光凝结在他紧闭的眉睫上。
  她想要力量,并不是为了秦剑,只是想要保护一个人。
  她在大隋军中受遍了严苛的训练,再举起长剑和万千军士一起高呼“忠君报国”,只不过是要保护他。
  她从他那里索取力量,只是想要保护他!
  谁也没有想到,花开,日后会成为秦剑的主人。
  有很多事情,都是人们想不到的。就像沙场征战数十年的解禹岱会被铁匠王薄所败,在山东邹平县身中三十多箭阵亡。
  三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尤卷怯春寒。一笺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很久之后,花开知道了第六道菜名从何而来。
  雨中的芭蕉美人,清冷、知性,让人怜惜。她拿起书的时候,也曾希望君无意能为她多识了字而开心,那种期待,在他的温和颔首中化为浅醉,只是,却没有东风来拆看。
  十一岁从军,她的天分,还是在剑上。
  花开练剑的速度很快,到又一年芭蕉绿的时候,她已练到锦剑第十三式。这时,大将军解禹岱开始亲自教导她。
  “羿剑勇敢,陨剑深沉,而锦剑,则取二者之长。”
  “知道了。”
  “出剑从容,收剑果断——”
  花开舞了几招,那一出一收之间,甚是灵动。她突然偏了头来问:“解将军,什么剑是最好的剑?”
  解禹岱将她的胳膊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她动作还要低一些:“天下最好的剑,是秦剑。”
  “我就知道,这些剑都无趣。”花开歪了头来看解禹岱,她看人胆子极大,毫不避讳:“它们都是好剑,但羿剑太轻浮,陨剑太迂腐,而锦剑,又显得中庸。真正的名剑,应该——”
  她将剑灵巧的从解禹岱手中抽出来,空气都为剑气冷了一冷,她随意挥手,凌空挽了一个剑花:“真正的名剑,应能举重若轻,身怀百胆,笑若微风——!”
  就像那个人一样。
  解禹岱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他习剑二十六年,带兵十九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后辈能说出这样的话。
  时值天下农民起义硝烟四起,义军的部队已经攻城掠地,气焰如虹,君无意在南方带兵,而解禹岱的军队在北方平乱。
  花开问解禹岱:“军中为什么流传你们南北两位将军不和?”
  解禹岱原本应该发怒。谈论将军,在军中是禁忌。但一半因为他对花开的纵容,一半因为花开自己率直的性情,她似乎是什么话也不避讳的人。解禹岱看着她毫无城府,却极其利落的眉眼,冷哼了一声:“君无意得天下人心,而俺是个粗人,当然有时候看他不惯。”
  “连你也觉得,皇上对君将军有猜忌?”花开一语将他话中未尽之意点破,着实教解禹岱心惊。
  然而,她自己却笑眯眯的,高高的扬起好看的眉毛:“我却觉得,你对君将军很好啊。”
  兵部受命讨伐杜伏威,但那些日子君无意正在病中,解禹岱立刻请缨前去平叛——这一仗揽下了赫赫军功不说,还把君无意麾下的五万兵马收为己用。花开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收入解禹岱帐下的。
  甚至有传言说,解禹岱一朝得志,竟猖狂的拍案而起:“君无意,你这将军不必做了!”同僚们噤若寒蝉,君无意却不发一言,只淡淡敛眉。
  花开看见,他的眼中,藏着一种被关怀的感激、纯淡与温和。君无意是不多话的人,读他的眼神,需要默契。
  解禹岱长君无意十三岁,官阶却在他之下,朝中官员都知一南一北两位将军势同水火。而政治永远微妙,这种矛盾背后的隐衷和身不由己,恐怕只有高明者才能窥探一二。解禹岱貌似粗犷,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两位武将的矛盾存在一天,隋炀帝才能高枕无忧一天,才能将杀戮的念头压下一天。
  她一开始不喜欢解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不敬,而此后她不再讨厌解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关怀;她喜欢苏同,是因为他与君无意知心;就像她喜欢念书,是因为君无意说她可以多识些字,她喜欢练剑,是因为君无意也用剑。
  她的世界很小,仅仅能容得下一个人。
  秦剑是一把禅剑,它的剑柄上有四个小字:心系一处。花开一直奇怪,为什么君无意武功绝顶,没有成为秦剑的主人。当她拿到秦剑时,她突然明白,玄机只在这四个字里。
  君无意做不到这四个字。因为他是太宽容的人,他的心中放的是百姓,所以,他做不到心系一处。
  而她,却可以。
  四
  大业十二年冬天,花开十四岁。
  噩耗突然传来,解禹岱在与瓦岗军的混战中被乱箭射杀。花开看到插满羽箭的尸首时,喉口一阵哽咽的悲壮:将军双手紧紧握着徽剑,铜铃般的眼睛在血污的脸上瞪得很大——解禹岱死得不瞑目。
  那一日,十四岁的花开,继承了徽剑。南北两军各有一把镇军之剑——北军的名徽剑,南军的名谡剑。
  花开十四岁时,就得到了徽剑。
  徽剑,与君无意的谡剑,并驾齐驱。
  在漫天白帷幕的葬礼上,君无意的衣襟飞扬着疲惫悲怆的风尘,温和如墨的眸子被微雨淋湿,花开出帐十里迎接,天地苍茫,兵戈肃穆,两把旷世名剑发出重逢的悲鸣。
  军士们这才发现,他们长时间簇拥在一个剑者麾下,仰视着她亦笑亦怒,亦冷亦热的真性情,几乎忘了她的年龄;而那一袭白衣跃马而下的时刻,花开的模样突然变回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她仰起头来问他:一路可好?
  于是,君将军的目光洒落在她含泪的脸上。他的眼神教人心暖心疼。
  他答:“好。”
  她就不再问,突然张开双臂来,接住了他的人。
  君无意说了“好”字,花开突然抱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开踮起脚来抱住了君无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年幼的花开一身红铠清艳,映亮了君无意如雪的容颜。
  没有人知道,花开接住君无意,也接住了那一瞬间他的掩饰。君无意带伤八百里奔波付丧,十年兄弟一朝诀别痛摧肝胆,心力已至极限。也没有人知道,就在解禹岱阵亡的同一天,北军先锋被十面埋伏,虽未能立刻要君无意的命,但着实重伤了他。消息锁死如铁桶,连君无意的贴身副将也不知晓,只除了一个人——
  苏长衫。
  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知己,那无疑是苏同;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生死之交,那也是苏同。
  发现这一点时,花开不是没有嫉妒的,也不是没有感动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
  百姓都道,君将军坐着,就是一怀锦绣江山,君将军站着,就是千里金汤城池。
  这个天下,不许君将军病。
  君无意卧床三日,没有惊动一兵一卒一个大夫,起居都由苏长衫照料,又被苏某人灌下几碗稀奇古怪的药汁,慢慢竟能下地走动。花开仍记得见他下床,她几乎欢喜的要奔过去,君无意却不说话,表情有微微苦楚。以前,他总是温和的。
  他指自己的喉咙——
  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让他暂时不能说话了。大病初愈的君无意看上去更为纯淡,苦笑的薄唇有种孩子般的委屈。不知哪一根心弦被牵动,也不知哪一寸温柔被撩拨,花开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突然红了脸。
  君无意暂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能写字。
  纸上二字草书,让一向不问世事的苏同懒懒的将宣纸折起时,也折起了眉心。
  天下。
  为将者写下这两个字来,很难不让人往复杂处想。
  但,狂草的笔墨却缥缈着悲悯。
  正是乱世。隋王朝摇摇欲坠,皇上需要一个帮他稳住局势的人,却不需要一个为他主宰局势的人。君无意待百姓太好,他不拥兵自重,却阻拦不了人心所向。对杨广来说,要平复对君无意的疑心好比登天,但事实只有一点:天下若没有君无意,早已分崩离析。
  所以,皇上倚重他,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苏长衫叹了一声,摇头道:“你何须如此固执,天下早已变了。我听说,为皇上筑东都洛阳,当地每月役使二百万人,半数以上死在工地。皇上在西郊建造了的御花园绵延数百里,从江南采得大木柱,运往东都,每根大柱须两千人往返递送,沿途络绎不绝,每百米路程就有一具尸首。”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隋王朝从内部开始腐烂,民不聊生。杨广倒行逆施,大举杀戮功臣良将,解禹岱的死、君无意的重伤,其中的巧合却无人敢深究……
  这一点,君无意也清楚。
  各路农民义军,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用怀柔来应付,朝廷也不会和他们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如今,义军的势力再扩大,天下便会分崩离析。
  这一点,苏同也清楚。
  砚中的墨渐渐凝成冰,君无意的手显然冷得有些僵了,苏同突然一把拿开了他手中的笔,随手丢入墨缸。笔打碎了薄冰,沉入缸底,咕咚一声幽微低响。
  然后便是寂静。
  苏同不说话,君无意无法说话,他们面对面的坐着,良久,君无意咳嗽起来。这大雪天寒,怕又侵了他的肺腑三分。人的卓绝,有时比冰雪更冷静,也比冰雪更冷酷。
  一件狐袄披在君无意的肩上,苏同为他披衣的双手也是冷的,不见什么怜惜:“这笔用着清寒,既不能说话,倒不如我们来手谈。”
  手谈,俗称围棋。人说,能用兵的人,都能手谈;擅读人心的人,亦擅手谈。
  君无意这一生,只与一个人手谈过,所以,天下人皆不知君将军是手谈个中高手。更不知他统领天下兵权的气度背后,还有这般清雅情怀。
  雪后冬阳温柔,花开收拾着桌上的黑白子和笔墨,发现君无意随身珍爱的一盒云子,竟碎裂过半。
  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两个字,她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那时,她站着;君无意很安静、很温和的坐着。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百姓,不就是天下么。”他写。
  十四岁的花开并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她记下了,他答的是“喜欢”。世人流传一句谶语:得秦剑者,得天下。
  既然他喜欢,她就喜欢。
  芭蕉也好,百姓也好,天下也好,只要他说喜欢,她就喜欢;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也就不喜欢。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能得到秦剑。
  谁也不会想到,大业十二年冬天,黎阳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变故。瓦岗军攻下隋朝最大的粮仓——兴洛仓,开仓恣民所到,老弱襁负,道路相属,义军的队伍迅速壮大到数十万。
  乱世铁蹄,江山飘摇。瓦岗军节节战胜,又大败越王杨侗的军队,继而攻占了黎阳,开仓济民,迅速扩张到二十多万人,大举向东都洛阳进军!
  天子被困洛阳,东都城内一片混乱。
  花开本来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君无意。她的剑已经练得很好,她可以帮助他,甚至——保护他。
  但君无意说:“去河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花开也不反驳,定定的望着君无意。
  “你带兵去河北,我要留守洛阳。”北方的土地也燃起了战乱的烽火,窦建德率领的河北义军来势汹涌,已占据了河北大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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