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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感到无法接受的还有接待他们的府衙推官罗正章,这个听名字与漕帮副帮主很是相似的官员年近五旬,长得倒也颇有威严,尤其是两边脸颊上那深深的法令纹,更叫人不敢亲近。
不过,此时在衙役们眼中颇显威严的罗推官正在杨震面前叫着撞天屈:“杨大人,你这也叫下官心寒了。旁人我不敢说,只要是下官所审理的案子,就没有一件不是有着充分的人证物证的,断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人。”
也不怪他这么激动,实在是身为知府佐贰官的推官就是掌管一府刑狱的。除非知府某次心血来潮想要过问,不然几乎所有案子都是他罗推官做的最终审断。而一旦杨震真从中查出了什么问题,他可是第一责任人哪。
对于罗推官的这一表现,杨震却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在喝了口茶后才缓缓地道:“还请罗大人见谅,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但既然来了,就得把差事用心办了不是?所以,还请罗大人多多配合,将本府这两三个月审断的案件卷宗都取来让我们看上一看吧。”
“这……”见杨震没有半点通融的意思,罗正章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但对方可是锦衣卫的人,他这个七品推官可招惹不起,只得黑着张脸答应下来:“既然杨小旗一定要查,那就查便是了。不过我杭州一府两县人多事更多,即便是两三个月间的案子也是不少。只你们三人能忙得过来吗?”话不投机,这称呼自然也就不那么恭谨了。
“这个就无须罗大人担心了,谁叫咱们摊上了这么个差事呢。”杨震倒显得不急不躁,说话时的语调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那就等着吧,那些卷宗都在库房里放着,要收拾出来也得些时候呢。恕下官还有事在身,就不奉陪了。”在撂下这句话后,罗正章便拂袖而去。
看他如此表现,杨震反而更加的笃定了。对方必然是因为知道自己所审案件中有些是经不起细查的,才会显得如此焦躁不安。既然是这样,本次在杭州府衙的复核想来必然会有所收获了。即便罗正章想要藏下一些对自己不利的案件卷宗,怕也未必能藏得干净。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杨震他们复核案件就会顺利,在已经惹得衙门上下人等都很是不快的情况下,想要他们好好配合可不容易。光是拿些案件卷宗过来,那些人就是拖拖拉拉的,直到中午时分才取来了一部分,还都是些偷蒙拐骗,被人赃俱获的小案子。
而且到了中午,衙门里也没人招呼一声,更别提管饭了。杨震三人只得去外面随便找了些吃的,然后再回到这个已算是他们办公场所的签押房中继续翻看卷宗。幸好对方还没有把事做绝,茶水方面倒是供应管够的。
如此忙了一整天,却几乎没有什么收获。当他们离开衙门时,甚至都能看到那些衙役眼中的讥嘲之意了。
但杨震可不会这么快就气馁的,第二天他再次准时出现在签押房中,在又看了几份小案卷宗后,忍不住拉住一名来放卷宗的书吏道:“怎么,难道杭州真已成了天堂吗?这两三个月里,尽只发生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连一件大案都没有发生?”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只是照吩咐办事而已。”那名书吏面上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匆匆退了出去。
而杨震在目送其离开后,也露出了深思之色,他的手中竟多了一张纸条……
第七十七章 冤案
又是一天过去,黄昏时分,杨震再次从杭州府衙走出却没有往住处而去,而是在确信没人跟踪后,拐进了一条离此不远的僻静巷弄。为了确保机密,他还叫周质、赵辉二人守在巷口。
此时天色渐暗,小巷弄中更是早一步进入了黑夜。但杨震双眼却远胜常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藏身在暗处的一个身影,只看此人所着的衣裳就知道正是那个送纸条约自己在此见面的府衙书吏了。
那人可就没有杨震那么敏锐的目光了,直到他来到自己面前,低咳一声,才认出杨震来,赶紧上前见礼:“府衙书吏齐思远见过杨大人。”
“不必多礼,你暗中邀我此时此地相见,可是有什么要事想说吗?”杨震双眼盯着齐思远,开门见山地问道。
“还请杨大人救我兄弟一命,他确实是冤枉的!”见杨震询问,齐思远再忍不住,当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急急说道。
“你先起来把话说明白了。”杨震忙一把搀起他,心中却是一喜,看来事情大有可为哪:“你可是有什么冤案要向我举告的吗?”
“正是。”齐思远咬了下牙,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劲,随后才道:“就在六日之前的三月十二日,杭州城外的齐家庄中出了一桩凶案,一名投宿在村民齐铁柱家中的过路客人发现被人杀害在床上。”
“竟还有这等事情……”杨震叹了一声,却不是因为凶杀案,而是因为此事身为锦衣卫的他们居然一无所知,足可见他们这些人的耳目是有多么的闭塞了。
不过此时杨震已没有心思多作感叹,必须仔细听那齐思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说出。原来那齐铁柱在发现有人死在家中后大为惊恐,赶紧就报了官。而因为这是一起人命大案,便直接入了杭州府衙。
不想,在有关人等对现场勘验之后,却得出了一个叫齐铁柱大感意外的结果,他们居然判断出是他杀害的那名过路客人,衙门迅速就将他给捉拿了起来。
随后,一些对齐铁柱大为不利的证据也被人一一找了出来,既有看着就不属于这个在地里刨食的农民该有的五两重的一锭纹银,还有一把丢在后厨的带血尖刀。有了这两件有力证据,再加上尸体是在齐铁柱家中发现的,审案的罗推官就一口断定正是齐铁柱谋财害命,杀害了这名过路客人。
杨震听他把话说完,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就因为有那两件所谓的证据,便断了一个人杀人重罪?这位罗推官行事也太草率了吧。不过你又怎么能断言这个叫齐铁柱的就一定是冤枉的呢?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齐思远知道锦衣卫真要查也瞒不了,就如实说道:“我也是齐家庄人,与齐铁柱是自幼的玩伴,向来以兄弟相称。他的为人我十分了解,别看他生得壮实,还有一身过人的气力,可胆子却极小。寻常连与人相斗都不敢,更别提杀人了。
“而且说句没有王法的话,若真是谋财害命,谁会在自己家中做下这等事情。即便做下了,也不会声张,只要埋在他家后园,那任官府再有本事也查不到任何问题,他又何必自投罗网呢?”
这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齐铁柱的如此行为,的确不像是凶手能做出来的,这天下间难道还有这么蠢的谋财害命之人吗?
齐思远还没有把话说完,只听他继续道:“而且,就在那被杀者尸体旁边,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放着近百两的钱财。若真是齐铁柱他谋财杀人,这些钱财也该与那五两银子放在一起才是。可罗大人却根本忽略了这一切,只说是他杀了人,就要定他的死罪!”
“这却是为何?就连你这个书吏都能瞧出许多破绽和问题来,为何那罗推官却还是一口咬定是齐铁柱杀的人呢?”这下,杨震着实有些意外,即便再昏聩的官员,也不会如此草菅人命吧?
“这都是被朝廷新立的考成法逼的。就在前些日子,我们杭州府就接到了上面的公文,说是要对所有官员进行考核,对各种案件的审查也是其中之一。罗大人就是担心此案难破会影响了自己的考成,这才只凭一点证据就把齐铁柱给当成了真凶拿了起来。”齐思远说到这儿,满眼都是愤怒和无奈,眼圈都有些红了:“其实小人也曾向罗大人提过这些疑点,可他全然不顾这些,还命我不得向外透露看法……”
杨震这才有些恍然地点头道:“原来如此,罗推官做出此等判断也是从自身出发的,这倒不叫人意外了。不过你倒是个重情义的,之前敢向上官指出问题,现在又不顾其警告而向我道出冤案原委,看来你与那齐铁柱的交情着实不一般哪。”
“实不相瞒,我与他不但从小玩到大,而且他还曾救过我一命,我又怎忍见他受此冤屈而不救呢?其实我之前就已打定了主意,到了实在无法挽回时,我就去提刑衙门鸣冤去。”
经他一提醒,杨震也想到了一点:“此等人命大案,可不是府衙一家能说了算的,必然会经提刑司复核。那罗推官就真敢这么做吗?他就不怕提刑司里的官员看出什么来,反而影响了自己的考核吗?”
“这个,他自然也是有所提防的。毕竟考成法也要考核提刑衙门的官员,若是他们指出案子有问题,那这个案子就得由他们来审。到时候要是找不到真正的凶犯,他们也得担心自己的考评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这些官员还真是有自己的原则哪。”杨震很有些讥诮地评论了一句。
“而且在前日将此案报到提刑衙门时,证据已更加的充分。”齐思远并理会杨震的这一句话,而是惨笑着道:“如今,这案子已看不出太多破绽来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杨震略一沉思,就已明白了什么:“可是因为你向罗推官指出此案中的几处疑点,反倒叫他有了补救的措施?”
“正是……没想到我本来是想救铁柱的,结果反而害他的罪名更实了些。”此时的齐思远已显得颇为自责,眼圈也发红了,几乎掉下泪来:“在上递提刑司的卷宗里,就只写了在他家中搜出了大包银两,而没有提其中的细节。还有,在对铁柱进行严刑逼供之后,他们还搜出了一件血衣……”
“什么?”杨震惊讶问道:“既然他并未杀人,又哪来的血衣,还有之前提到的带血尖刀又是怎么回事?”
“带血尖刀是他家当天宰了只鸡待客留下的,因为那客人留宿时给了足足五两银子,他家过意不去只好杀鸡款待了。至于那件血衣……”在深吸了口气,使自己的心绪略平后,齐思远才道:“那是在见到儿子受刑后的惨状,知道这次招不招都难逃一死的情况下,由铁柱的母亲所炮制出来的。她是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染成的这件血衣哪!”
即便是杨震,在听了这件事后,也觉心下惨然,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当娘的自残染出件血衣竟是为了给儿子定罪,这得多么绝望才能做得出来啊!当她将血衣送到官府时,就是将自己儿子推上了死地。一旦齐铁柱真被判处死刑,她这个当娘的恐怕也得随之而去了。
只从这一点,也足以看出罗正章为了赶紧结案到底对齐铁柱有多酷烈,显然这个无辜之人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样了。
齐思远在说完这些后,再次跪倒于杨震跟前,泣声道:“还请杨大人一定救救我那铁柱兄弟,他实在是被冤枉的哪。”
此案确实合杨震心意,这不光是件比较严重的人命案子,而且也才发生不久,想要查出些端倪来应该不会太难。于是他弯腰将齐思远扶了起来,郑重地道:“好,我答应你一定细查此案。不过在此之前我却需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情。”
“大人请说,我必知无不言。”
“那死者尸体你们是如何处置的?现在可还在杭州吗?”
“尸体还在,毕竟此人身上并无路引等物,连他是什么身份都尚不知晓呢,只有将其暂时放在城西义庄中,待结案之后再张贴布告……”齐思远回答道。虽然明朝向来有规定走出乡里十里之外就得要办路引,否则以流寇论处。但那毕竟是早年间的事情,待到如今万历年间这些规矩早已废弛。
杨震这才点头:“如此最好不过。你回去后暂时不要走漏风声,以防罗正章从中作梗。”分别时,他又忍不住嘱咐了一声。
“是!”齐思远自然知道事情轻重,赶紧郑重答应道。
看到杨震从巷子里出来,周质二人赶紧上前询问有何收获。杨震便冲他们一点头:“这回可说是大有收获,走,咱们边走边说,去城南一趟。”
第七十八章 意外收获(上)
要说整个杭州城哪儿是最不受人待见的,就要数城南这边的义庄了。毕竟这儿总有些客死在此的外乡人停灵,还总有人传言这儿看到过什么诡异之事,一来二去就更少有人在义庄周围出没。而一到晚上,这儿更显得阴森可怖,除了一个叫老宋的看守,几乎都不会有半个人影。
可偏偏今天,当老宋已躺上床要睡下时,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让他犯起了嘀咕:“难道又有哪儿发现了尸体要送来?这几日可着实不太平哪。”心中想着这些,他行动却是不慢,立刻就披上衣服,跑到前院开门去了。
门一开,老宋却惊奇地只看到三个人,并没有什么死尸,这让他大感意外:“你们这大半夜的是来领尸的吗?怎也不挑个好时候?”语气间颇有些不快,谁叫这三个打扰了他休息呢。
“不,我们是来查验尸体的。”杨震看着眼前这位义庄看守,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只因这个看着只有五十来岁的男子相貌竟是奇丑,整张脸看着就是个事故现场,两只眼睛一大一小,鼻子也是歪的,还长了一嘴龅牙,他一开口就全暴露了出来。
在这样一个尚有些微凉的春夜,在这个阴森静谧的义庄门前,突然见到这么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奇丑男子,自然容易叫人心里发毛。但杨震的心理终究过硬,倒没有像身后周质二人般露出厌恶之色来。
老宋早习惯了旁人对自己的厌恶与畏惧,倒也不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道:“你们是官府的吗,要来义庄验尸可得有衙门的凭证才成。”
“不知这个足够了吗?”杨震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道。
“锦衣卫?”老宋明显是识货的,一看那腰牌,就谦卑地一笑:“原来是锦衣卫的官爷,你们要验尸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请进吧。”他这一笑,整张脸反而显得更扭曲了些,叫人心中大不是滋味。
在引了三人来到摆放尸体的大厅后,老宋才谦卑问道:“不知三位爷要验哪具尸体哪。”
杨震借着老宋手中微弱的烛光在厅中扫了眼,发现这不算很大的厅堂里摆放了十来口薄棺,其中有三口是半开着的,显然里面有还不曾处理的尸体躺着。
照当时的规矩,只要客死他乡之人在一段时日里都明确不了身份,又无人出钱认领掩埋,那就会将他们埋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去。所以虽然义庄只这十多口棺材,但在循环利用的情况下,倒也是足够用了。像今天这样能有三具未曾处理的尸体,已算是不少了。
不过杨震今日可不是来义庄调研的,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要验看一具十二日被人杀死的尸体,那是由知府衙门送来的。”
“哦,是这具尸体哪?之前不是在府衙由仵作验过了吗?”老宋颇有些意外地嘀咕了一句,却还是领了杨震来到其中一具棺材旁,然后用力一托,将半盖在上面的盖子给掀了去。
杨震点了点头,又从袖子里摸出半块碎银递到老宋手中:“烦请你在此多点上几根蜡烛。”
老宋笑着接过银子,放下手里的蜡烛后,答应一声就往后面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些时日倒也是怪了,总有人无端死去,听说连府衙的银库大使也因酒醉掉进西湖里淹死了。今日又……”说话间,他已转进了后方廊柱,那边已无半点亮光,但他在这义庄都干了半辈子了,即使没有一点照亮,也能很轻松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并找到蜡烛等物。
厅中三人却并没有留意老宋的这几句嘀咕,此时周质正用有些不确信的声音问道:“二郎,咱们真能在这儿查出些什么来吗?”
“是啊,要不还是向百户禀报之后,明日再来查验吧。”赵辉也随声附和道。
看着两人很有些不自在的模样,杨震心下一笑。到底是古人哪,即便是锦衣卫这样的人物,在义庄这种与尸体相关的地方还是有些畏惧心理的。但他却并不接受两人的建议:“既然有了线索,我们就该立刻查明,省得夜长梦多。要是因为咱们这一耽搁而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再想挽救可就难了。”
一面说着话,杨震已举着烛台凑到了棺材内仔细看起了尸体来。这个举动他在江陵时也曾做过,此时再做倒显得颇为熟练。
周质两人见他坚持,便也不再相劝,只得硬着头皮,壮着胆子与他一起仔细端详起尸体来。虽然论资历他们要比杨震这个刚入锦衣卫才没几个月的新人要深得多,但在经历了诸多事情后,他们已渐渐习惯了跟着这个少年做事了。
好在此时天气尚未炎热,尸体摆放了这几日虽有腐烂迹象,倒还没有真正腐烂开来,臭味也还能忍受,但就这已足够叫人心惊胆战了。
昏暗的烛光照射着一张惨白的人脸,这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