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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庆也已注意到巨石下面发生的事情,戴天筹却只是瞄了一眼,便又侧过头去不理会。
那几个回回又指着巨石骂,聚集到十几个人以后,便想仗着人多涌过来,李荣久呛的拔出刀来,大声叫道:“东海商会理事、庆华祥当家、双鲤船队王总舶主在此!你们干什么!是要闹事,还是想对王理事不利!”
回回们听说巨石上那年轻人竟然是王庆,一时便不敢妄动,再看看李荣久手中的刀,大多数人反而退了一步。双屿是东海商会的地盘,东门庆是商会的十八理事之一,虽然东门庆近来的形势据说有些不妙,但这伙商人还惹不起他。
便有一个四五十岁、长得圆滚滚的回回走出来,用汉语说道:“上面这位,是双鲤船队的王总舶主吗?”咬字竟颇为准确,不像外国人。
东门庆应道:“是。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回回道:“我叫达维希,只是一个本份的商人。来到这里,是想捉一个骗子回去!”
东门庆皱眉道:“骗子?”
“就是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老头!”达维希背后的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叫道。他的汉语可比达维希差多了,番音很重。
达维希将他拉住,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乌姆鲁。他性子比较冲,请王总舶主不要见怪。不过我们来双屿不是第一次了,知道双屿是个有规矩的地方,所以我们这些人才会放心来这里做生意。王总舶主是东海商会的理事,算来也是这里的地主,想必不会包庇坏人。”
东门庆又看了了戴天筹一眼,见他丝毫不为这突然发生之事所动,便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还没搞清楚呢!不过你们忽然带了这么多人围上来,我不免要怀疑你们图谋不轨!”
乌姆鲁跳脚叫道:“爸爸!和他们说什么!冲上去把这个老骗子揪回去就是了!”
达维希骂了他两句,把他骂退,说:“你急什么!这事是我们有理!就是闹到许龙头那里去也不怕!”这才对东门庆道:“王总舶主!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这个老骗子实在太坏!他不是好人,又很狡猾!你也要小心他。”
李成泰一听,心想:“这老头我们也是昨夜才认识,可别真是个骗子。”便向东门庆使了个眼色。
东门庆恍若未见,问众回回道:“戴先生究竟骗了你们什么东西?你们跟我说说。”
“好吧。”达维希道:“说起来,这事却和贵商会的另一位理事——五峰船主有关。”
东门庆一听奇了:“和王叔叔有关?”
“是的。”达维希道:“本来,我是在果阿、满剌加来回跑的商人,有一次遇到了五峰船主,知道了一些中国的商情,我也是从那以后才开始做中国生意。这双屿,我是第三次来了,每次都得五峰船主的接待。我很敬重五峰船主,知道他是一个有信誉、有承担的人。”
东门庆笑道:“你给我扯这么多干什么?直接说你和王叔叔有交情就得了!王叔叔有信誉、有承担,满东海的人都知道啊。”
达维希道:“是,正因为大家都信得过五峰船主,所以当这个人”他往戴天筹一指:“拿着五峰船主的介绍信来找我的时候,我便对他深信不疑,不但让他上船,还交给他一份工作。他随我的船到暹罗,到满剌加,到缅甸,到卡里亥特,又从那边回来,一路上,他也都将我交代的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我对他也就越来越放心,和他称兄道弟,在我不在时,他在船上甚至可以做主!”
东门庆颔首道:“那不错啊。”
“可是!”达维希连捶了几下胸口,痛心疾首道:“我没想到,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完全是要骗取我的信任,好窃取我的财物!就在昨天,我带着乌姆鲁上岸去谈生意,留他看船——就在昨天我也还很信任他啊!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的托付!可是到了傍晚,当我回到我的船上时,我、我、我……”说到这里达维希几乎是呛出来的:“我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船舱!空了!全空了!我从南洋运来的苏木,全没了!我一问才知道,竟然是他,趁着我离开,瞒着我,叫人搬货去卖了!船上的人不知道是他的奸谋,还以为是我的意思,所以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半生的积蓄搬了个干净!卖了个空!”
东门庆听得愕然,又朝戴天筹望去,向他求证,戴天筹却只是笑笑而已,既不慌张,也未反驳。
这时众回回都已举起了手对戴天筹指指点点,这里面有达维希的手下,有他的合作伙伴,还有几个似乎是见证人,个个对戴天筹都是又愤怒,又鄙夷。东门庆辨言察色,觉得他们不像作假,便问戴天筹:“戴叔叔,这事可是有什么误会?”
乌姆鲁一听大怒,指着戴天筹叫道:“误会!什么误会!码头上几百个人看着呢!甚至连他的买家,这会子也还在双屿。”
戴天筹这才转过身来,笑了笑,道:“乌姆鲁,你怎么还这样急躁啊,我跟你说过,遇事不要急,要多想一想,你要是老这样急躁,迟早会误事的。”
他这两句话的语气,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以十二分的耐心教训一个不耐烦的子侄,把众回回都听得呆了,而乌姆鲁则气得说不出话来。李成泰见了心道:“这家伙要真是个骗子,那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骗子!没见过自己的骗局被人拆穿后还能这样说话的。”
戴天筹又对达维希说:“老朋友,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你和你的儿子一样,性子太急,虽然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涵养,可还是不够冷静。”
达维希道:“你,你……难道你没有骗我?”
戴天筹道:“我当然没有骗你。”
达维希松了一口气,乌姆鲁说:“爸爸!别相信他!这家伙不是好人!”达维希却说:“好了好了,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这样做,也不计较你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的货物给卖了,总之,你把钱还给我吧!”
戴天筹道:“什么钱?”
达维希道:“卖货的钱啊!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中间赚到了多少差价!总之你把本钱还我,让我能回老家就行了!”
戴天筹道:“你不是说见过那个买家了吗?他没告诉你我没收他的钱,只跟他换了两件东西吗?”
达维希道:“你拿我那一船苏木去换了两件东西?换什么宝贝啊?”
戴天筹指了指他身边的琴道:“其中半船,换了这把古琴。”不想那古琴本来就放得不稳,被他的手指一碰,便滑了下来,巨石下众人叫道:“小心!”戴天筹慢悠悠转过头去时,那古琴已滑了下来,硬生生跌在一块岩石上,啪一声断成了两截!李成泰叫道:“哎哟!半船苏木啊!就这么没了?”
达维希被他这么一叫,捂紧了胸口,似乎喘不过气来,指着戴天筹,又指了指那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古琴碎片,哪里说得出话来?
戴天筹甚是歉疚,道:“可惜,可惜!一件宝物就这么毁在我手里了。”
这时达维希已经缓过气来,叫道:“还有……还有另外一件宝贝呢?你拿我另外半船苏木换的另外一件宝贝!在哪里?在哪里?”
戴天筹摇了摇手中的酒瓶,说:“第二件,就是两瓶好酒了。”
达维希几乎不敢置信,叫道:“你……你拿我的半船苏木,换两瓶酒?”
戴天筹点头道:“是。不过酒也都已经让我和新结交的小朋友……”往东门庆一指:“喝光了。”
达维希听了这话,双脚一瞪,眼皮一翻,整个人晕了过去。
——————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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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陆海策之一
达维希的心理素质一般,幸好身体不错,气晕了过去后不久便悠悠醒转,指着戴天筹叫道:“还我钱!还我钱!”
戴天筹说道:“我又没说不还。”不过却让他等一等,达维希问等到什么时候,戴天筹说:“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一两个月,总之你等一等,我总会还你的。”
达维希哪里肯信?双方说得僵了,乌姆鲁就要打人,却被李荣久拦住,闹了许久,聚的人越来越多,连杨致忠于不辞等听到消息都赶来了,因事情牵涉到王直,便有人去报信,达维希说他认识王直的事情倒也不假,五峰船主听说后就派了王滶前来处理。
众人见到王滶,都道:“好了好了!五峰船主终于派人来了,这下必能秉公处理!”
东门庆见王滶来便让在一旁,要看他怎么决断。
王滶来之前已从王直处得知,当初戴天筹本是他幕后一个客卿,后来有事要到南洋去,便向他求了几封书信,搭了便船南下,经年没有消息,但他仍叮嘱王滶,见到了戴天筹尽量客气,处事之时也尽量小心。王滶不敢有违,上山后了解事情经过,双方所说倒无矛盾,便对戴天筹道:“戴先生,这件事情,说来是你的不是。不过现在达维希这边也没打算追究什么,只想你赔钱。我看,你就把钱赔了吧。”
戴天筹叹道:“王五峰派你来,就是要你来说这两句话?”
王滶被他说得一阵迟疑,但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何不妥,想了想道:“干爹让我上山秉公处理,我刚才这样说,有什么地方不公正么?”
戴天筹摇头道:“倒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我现在手里没钱啊。”
王滶听得眉头打结,心里对这人便没了好感,说道:“戴先生,你若是没钱,怎么却把人家的一船货物给亏光了!”
戴天筹道:“没办法,昨天我见酒好琴好,心痒难搔,说什么都想要,可惜主人家刻薄,把价钱越要越高,又不肯赊账,我想自己与达维希一场交情,就借他的一船苏木,把酒和琴买下了再说。等我以后有钱,再还他不迟。没想到达维希这么没器量,为这点财物就不肯再信任我了。”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在场听见的人都觉得荒唐,王滶心想:“这家伙是真疯,还是装傻?”
王清溪也混在人群中,这时走了出来,道:“戴先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无论什么原因要了人家的货都好,这钱,总得还的!”
戴天筹便对达维希道:“我现在没钱。给你写张欠条吧。等我筹到了钱就还你。”
达维希一听尖叫道:“不行!我那一船的苏木,你想用一张欠条就蒙过去?要是你明天跑了,我找谁说去!”
戴天筹道:“这样吧,我下山请五峰船主作保。”
达维希仍然不肯,道:“上次就是因为五峰船主的一封信,我才相信了你,谁知道却信错了人!这回我说什么也不要什么作保,什么信件!我只要钱!钱!钱!”
戴天筹无奈,只好对人群道:“我身边此刻实在没钱,在场有哪位能借我一借么?”
这时在围观的人里,十有**都是走私商,其中能出得起钱的也有几个,但有谁会当这个冤大头,纷纷道:“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再说咱们又不熟,非亲非故的,怎么借你?”
戴天筹往人群里一指,道:“徐兄,你我也算有些交情,不如帮我垫一垫吧?”
众人被他一说,这才发现四大天王之首的徐惟学也混在人群中,各感讶异,石鳌、王清溪等赶紧都来请礼。
徐惟学没想到戴天筹人老眼不老,竟然发现了自己,又被他指了出来,只好苦笑道:“戴先生你太抬举我了!我虽然也有一点积蓄,但那点棺材本哪里垫付得起这么大一笔债?你还是找别人吧。”
戴天筹哦了一声,又对王滶道:“王世兄,听说你昨天刚刚拜了王五峰作干爹,我和你干爹一场宾主,不如你帮我垫一垫吧。等我有钱了,就还你。”
王滶没徐惟学那么油滑,直接就摇头,王清溪道:“戴先生,你这请求也太强人所难!要只是一笔小钱,大家看在老船主份上,也就帮你垫付了。可这么大的数目,谁拿得出手?”
戴天筹长叹了一声,环顾四周,终于落在东门庆身上,道:“庆官,你能帮我垫付么?”
东门庆二话不说,便道:“好。”
他这句话说得真是轻描淡写,但一出口,全场哗然!杨致忠于不辞吓得一个在左边扯他的袖子,一个在右边拉他的手,李成泰机灵,咳嗽了一声,叫道:“总舶主,你刚才说什么?我们听不清楚!”分明是要给东门庆一个下台阶让他改口。
东门庆啪的一声,轻轻掌了他一个嘴巴,便对达维希道:“那一船苏木,就算是我买的吧。”
达维希张大了嘴吧,满脸的不敢置信,叫道:“你要替他还钱?你真的要替他还钱?”
东门庆轻轻笑了笑,对于不辞道:“你这就下山去,把账目给结了吧。”
于不辞叫道:“总舶主!你是不是昨晚喝多了还没醒?咱们……”
还没说完,东门庆已经挥手打断了他道:“别多说了!去办!”
于不辞见他意态坚决,不敢再说什么,连连摇头,对达维希道:“跟我来吧。”
达维希也听说这个庆华祥的当家十分豪富,见他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当真是喜出望外,心想:“昨晚船上出了个骗子,今天上山遇见了个傻子,一来一回,不亏!不亏!”高高兴兴就要跟着去。
戴天筹忽然道:“等等!”对东门庆道:“我坐他的那艘船,坐了上万里海路,那船虽经多了风吹雨打,已成一堆朽木,但在我心中,却如同糟糠之妻,不忍下堂。庆官你能否再出一笔钱,连船一起买了吧。”
达维希的那艘船已经老得快报废了,他本想这次在双屿另买一艘六七成新的船回航的,听戴天筹这么说便大方地道:“你要那船?我送给你!只要你还我那批苏木的钱!”
王清溪心中一动,提醒道:“你船上可别是还有什么宝货你不知道的!”
徐惟学亦生同感,心想:“多半如此!”
戴天筹睨了王清溪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达维希却笑道:“我那艘船确实还有些杂货,不过不值什么钱。”
王清溪道:“你最好把杂货搬空了,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呢!”
达维希哦了一声,看了戴天筹两眼,道:“有理!有理!”
戴天筹一笑,道:“市井升斗之智,也来测我范蠡湖海之谋!可笑!可笑!”来到东门庆身边,道:“庆官,我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昨晚与你通宵夜话,如今甚是疲倦,要找个沐浴更衣、吃饭睡觉的地方,你哪里可方便?”
东门庆挽了他的手道:“戴先生若暂时没有其它去处,就先到我哪里歇着吧。”
两人联袂下山,留下一群人在山上议论纷纷,或猜这姓戴的另有奇计,或笑庆华祥的当家这次是遇到了老骗子,东门庆还没回到别墅,这桩奇闻已经传遍了双屿,成了所有人闲聊必用的谈资。
东门庆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戴天筹则足足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梳洗罢才来见东门庆,宾主共进早膳,戴天筹见只有咸鱼白粥,不悦道:“庆官,你就这样待客啊?”
东门庆道:“我自己吃的也是这些。因不与先生见外,所以就没特别预备。你要是不乐意,我让人另外整治过就是。”
戴天筹道:“若你日常吃的也是这些,那我跟你吃也无所谓。不过我左看右看,都不觉得你是个会过苦日子的人。”
东门庆哈哈一笑,却是几分苦涩,道:“商号的生意好时,我铺张lang费些兄弟们也没意见。但现在情况不好,我便不敢大鱼大肉了,底下的人吃什么,我也就吃什么,这样他们就算口袋瘪了点,心里也好过些。”
戴天筹嘿嘿一笑,道:“我听说你在日本混得不错啊。要船有船,要钱有钱,手底下的人才尤其出众!怎么落得如斯田地?”
东门庆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想必是我之前运气好,所以这船、钱、下属便都一一有了。如今运气转坏了,有船,有钱,有好下属,也挡不住老天有意作弄!”
戴天筹道:“你之前运气怎么个好法?现在运气又怎么个坏法?”
东门庆便一边吃粥,一边和戴天筹说自己出海后的事情——这是他的发家史,其中不乏得意之处,若是遇到了合适的听众他本来就愿意诉说,而戴天筹恰恰就是一个最佳听众,昨晚他与戴天筹翠屏峰夜话,连一些情感上的事也聊开了,这时再讲事业上的事情更是无所顾忌!他是讲过古的人,口才便捷,这段古说起来条理清晰、主次分明,早膳用完时只说到他荒岛杀倭,一直说到下午才算大致讲完。这时两人已叫了信安、小三郎来服侍,两个小的捶腿,两个大的品茶,东门庆讲完之后道:“戴先生你说,我之前是不是运气甚好,如今是不是运气甚糟?”
戴天筹一笑,道:“运气你是有的,可也不是一直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