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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素素家在太傅宅西南,人称大方伯第,因谢迪最高官至广东左布政使,相当于是一省之长,古称大方伯,伯者霸也,大方伯为一方诸侯之领袖,如商末周文王便是西大方伯,后世沿用,作为对省长级地方高官的美称。
大方伯第前后二进,前为光范堂,后为祗训楼,此时祗训楼已被佩雷拉烧毁,瓦砾狼藉,不成样子,但门前两根柱子还在,柱子上悬挂的对联也被熏焦了,字迹勉强尚可辨认,却是谢迪的亲笔:“难弟难兄方伯第连阁老府,世家世泽三门堰对万安桥”
谢素素见家园破败,心中哀伤,东门庆打听得她家的人都搬进阁老府暂避,便来到柱国坊前,递上拜帖求见。
不久便见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快步跑了出来,一边还在叫道:“素素!素素!”
谢素素虽然矜持,听到这个声音也忍不住哀呼道:“哥哥!”从轿子中挣扎起来,踉跄几步,早被那个青年抱住,兄妹两人劫后相见,均是涕泪交下。
门内又走出一个三十好几的儒服男子来道:“子文,先进去再说!”此人便是谢迁的长曾孙谢敏行了。
那青年哦了一声,道:“是,是!”赶紧带了谢素素入内。谢亘是谢迪的继子,生父实为谢迁,传到谢素素这一代,虽号两支,实为一家,平时往来甚密,谢素素的闺房虽已烧毁,但阁老府自有姐妹扶持她,帮她梳洗装扮罢,重新由哥哥带出来拜见恩公。
他们大家族的规矩自非寻常,虽是拜见恩公,但男女有别,仍然隔着珠帘。
这时东门庆正与谢敏行攀谈,听说小姐出来,慌忙在帘外回礼,珠帘内的人影钗妆黛饰,但只看得个隐约,见不得仔细。
谢素素的哥哥出来与东门庆相见,道:“小弟谢敏学,字子文。”因请教东门庆姓名,东门庆道:“小弟东门庆,字赖之。”又各报家流渊源,有些话东门庆刚才本已与谢敏行说过,这时对谢敏学又说了一遍。谢素素在门内听着记着,一字不漏。
谢敏学对东门庆救了他妹妹千恩万谢,东门庆以谦虚言语相应,二人相谈甚欢,便互相称字,谢敏学道:“可惜家祖父抱恙在身,否则见到赖之,定甚欢喜。”
谢素素听了这话惊道:“爷爷病了?”
谢敏行道:“那夜大火,叔祖受了惊扰,现今在状元楼静养。”
谢素素一听,在帘后起身给东门庆行礼,道:“蒙公子加手援于水火之中,本不当无礼离去,只是听知祖父有病,心急如焚,欲往探访,还请见谅。”
东门庆也起身还礼,道:“小姐孝道感人,敬请自便,不必以此为虑。”
他这般尔雅言行,真是说有多斯文便有多斯文,若非世家子弟自幼熏陶那是怎么也出不来的。此时若跟谢敏学、谢素素说东门庆还有啸傲东海、杀人如麻的一面,只怕打死也不相信。
谢素素这时也想不到这些,入内后坐了府间穿行的小轿,到状元楼去探望祖父。
这状元楼却是谢迁、谢迪的祖父谢莹所置之业。谢莹曾任光禄寺珍馐署丞、福建布政司都事,后以孙子谢迁而累赠光禄大夫、柱国少傅、武英殿大学士,所以他的遗宅便称大学士第。状元楼在大学士第之北,原只是普通平房,是谢迁小时候读书的地方,他中状元之后加以扩建,才改名状元楼。此楼三间二弄,东西阔五六丈,南北深四五丈,七柱九梁双重檐,四角上翘似飞亭,当地人敬爱阁老,便将这种建式号为“五岳朝天”。
谢素素在楼前下了轿,入内拜见,还没进门,泪水已忍不住渗了出来,谢亘听说孙女回来,仍躺在床上没起身,谢素素跪倒在床边,哭道:“爷爷,素素回来了!”
谢亘在床上哦了一声,道:“你回来了啊。”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里,竟无谢素素所期待的惊喜,而含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失望,谢素素心头一颤,又是害怕,又是不敢相信,心想:“一定是我想多了。爷爷只是病了,没力气。”
谢亘却已挥了挥手道:“去吧,我累了。”
谢素素本有好多话要和祖父说,但真见了祖父,看到他这般反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已有老妈子过来搀扶她,谢素素内心挣扎着,仍抱着希冀,道:“祖父,这次素素能回来,是多亏了一位东门公子的救护。”
谢亘嗯了一声,却没接口,转过身去面里,道:“知道了。”
谢素素听了这话,顿时觉得整个肺腑透着寒气,被老妈子搀着道:“姑娘,老爷说累了,走吧。”谢素素眼泪又流了下来,但入门时的眼泪是热的,这时的眼泪却是冰的,咽喉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在**上给祖父磕了头道:“爷爷,素素……素素去了……”掩面而出,到了外面,却见乌云满空,就像整个天都要掉下来一般!
从状元楼里出来后,谢素素便被送去一间僻静的小屋中住,一路上她总觉得家中上下各色人等看她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样了,好像她身上沾染着脏东西一般。到了那间小屋中,却见窗木、床板都甚陈旧,墙角长着青苔,虽然打扫得干净了,却委实不像一个大家闺秀住的地方。谢素素便对送她来的老妈子道:“住在这里我害怕,我去跟姐姐妹妹们挤一挤吧。”
老妈子却道:“老爷吩咐了,请姑娘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话说得客气,那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谢素素差点当场哭了出来,老妈子等都走了以后,房门关上,谢素素这才哭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还不是这样的,怎么一转眼间……”
旁边丫鬟墨儿已在抹泪了,劝道:“小姐……”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谢素素左思右想,总想不明白,忽然省起一件事来,对墨儿道:“恩公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墨儿,你去打听打听。顺便跟我哥哥说……说……”一时不知怎么和哥哥说,便道:“请他过来一趟。”
墨儿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好久就回来,道:“小姐,我见不到孙少爷,只听说老爷让他设宴款待恩公。”
谢素素道:“这么说,他们对恩公还好了?”
墨儿道:“是。”
谢素素怔了半晌,喃喃道:“那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呢?”过了有半个时辰,见天色已黑,算算宴席已经结束,又让墨儿去请谢敏学。
这次墨儿没去一会就回来了,跟她一起来的不是谢敏学,却是两个老妈子,看墨儿那副委屈的样子,倒像是被押解回来的一般。
老妈子送了她进门后,就当着谢素素的面骂墨儿道:“小蹄子!黑漆漆的别乱跑!这会有外人在府上呢!要是撞上了,惹出闲言闲语来可怎么得了?相府侯门规矩大,容不得不干净的事!不干净的人!”
谢素素可不是逆来顺受之辈,外表温柔,性子却烈,要不怎么敢抢徐海的匕首自杀?这时一听,肚子里傲气怨气一齐爆发,娇喝道:“什么不干净的事!不干净的人!”
那老妈子却不太怕她,眼睛看着墨儿说:“这小蹄子被那群天杀的倭寇劫了去,过了几晚才回来,谁知道这会还干不干净!”
墨儿一听,哇的哭了出来,谢素素却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这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那样待她,这才明白这些下人怎么会变了脸!她本也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只是这么可怕的事情,一个闺阁小姐平时是连念头都不敢动的,所以尽管内心隐隐猜到却还是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这时被老妈子指桑骂槐地道破了,方才无可回避地醒悟了过来!
那两个老妈子瞄了她两眼,也不管她,便都出去了。墨儿见谢素素在那里久久不动,十分害怕,推了她一把,叫道:“小姐……”谢素素却还是不动。
墨儿慌了,赶紧跑出去叫道:“不好!小姐出事了,小姐出事了!”
那两个老妈子这时还没走远,便折了回来,若是在谢素素被掳之前她们见状也非惊慌失措不可,这时却当作等闲,其中一个便上来伸手指头往谢素素的人中猛的一掐,痛得谢素素啊的一声醒转过来,因身子乏力,脚向后跌,跌倒在床上,一边喘息一边哭。
其中一个老妈子道:“姑娘,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你也别多想了。好好保重,别给我们添麻烦了。”
谢素素哭道:“你去拿一根绳子来,我死了算了!”
墨儿惊道:“小姐,不可!”
另外一个老妈子冷笑道:“姑娘若是有心,就不该等到今日。你现在可千万不能死,要不我们得担待多大的责任!再说你现在就算死,这声名也难干净了。”
墨儿叫道:“小姐她没失节!没失节!你们看看她颈项上的伤痕,那就是……”
“行了行了。”一个老妈子道:“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难道还能到外头找三姑六婆进大方伯府来验不成?那不是更惹人笑话么!姑娘,看开点吧。”
说着便要走,谢素素忽然叫道:“宋妈妈,你给我透个讯儿!祖父……他到底要怎么处置我?”
那叫宋妈妈的见谢素素如此叫唤她,叹道:“姑娘,怎么能用处置二字?那将老爷置于何地?”顿了顿道:“我日间听说刘家嫂子已到念慈庵去了,那个地方,听说也还清净,也算是个去处。姑娘啊,你就别想太多了。”
第一九四章 逃庵之二
两个老妈子将出去时,谢素素又叫着问:“宋妈妈,我哥哥,他……他知道这件事情不?”
两个老妈子却没有回应。
谢素素在这小屋中又住了一天,果然宋妈、刘嫂便带了几个仆妇来帮她收拾行装,说要送她去念慈庵暂住。谢素素哭道:“宋妈妈,让我先去见见爷爷吧。”
刘嫂却说:“老爷吩咐了,他累了,姑娘就先去吧,反正只是暂住。”
谢素素问:“真的只是暂住?”刘嫂却不说话了,谢素素又说:“那好歹让我和哥哥见一面吧。”
刘嫂道:“姑娘,老爷决定了的事情,谁能反对?谁敢反对?我看姑娘还是帮帮我们的忙,别让我们难做。”说着便拥簇着她上轿。谢素素本要吩咐墨儿记得告诉谢敏学,却被刘嫂道:“姑娘你好糊涂!这丫头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姑娘去念慈庵,她自然也要跟着去的。”
墨儿一听也哭了,谢素素没想到他们安排得这样决绝,身子忍不住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轿子趁着曙色,从后门悄悄穿出,径向念慈庵去,谢素素在轿子里忍受着起伏颠簸,觉得抬轿的人也不拿她当小姐看待了,轿子抬得甚是马虎,摸摸脖子上的伤疤,心道:“当日那一刀怎么不用力些,再用力些,现在就不用受这罪过了!”又颠簸了一会,忽想:“我为保全家声不惜自戕,祖父为什么却这样待我?”轿子真是很不稳,谢素素身心疲惫,忍不住在轿中呕吐起来,她十几个时辰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她被自己吐出来的胃酸冲了鼻子,身体更难受了,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动得厉害,心道:“祖父不是不相信我,只是外面闲言闲语已已成,所以,他才无奈要逼我出家!”又想:“可是就为那几句闲言闲语,就不顾我的性命了?我的性命真的就这么贱了?”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又呕吐起来。
宋妈在轿子外听见,劝道:“姑娘,忍着点。”
谢素素心想:“忍着点,要忍多久?”
忽听哒哒声响,后面有马追来,一个男子高呼道:“停下,停下!”
谢素素听出是谢敏学的声音,犹如即将溺毙的人捉到一只援手,一下子就掀开了轿门,唤道:“哥哥!哥哥!我在这里!快救救我!”
谢敏学追上前来,拦住了轿子,宋妈、刘嫂等不敢开罪他,任他掀开轿门,谢素素在轿子里捉住了谢敏学的手叫道:“哥哥!救我!”
谢敏学命人将轿子抬在一颗树下,将下人都赶走了,这才道:“这是怎么回事!祖父怎么……唉!我昨夜与赖之把酒言交,喝了个大醉,方才起来去寻你,想成就一桩好事,谁知……唉!”
谢素素道:“哥哥,别说那么多了,你……你接我回去吧!”
谢敏学道:“好!”就催着下人将轿子往回抬。宋妈、刘嫂等都叫苦,谢敏学不管,硬逼着她们往回走。
谢素素在轿子中见哥哥使威风,心中大宽,想有哥哥护着,应该没什么事了,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人没那么难受了,便想起东门庆来,掀开轿帘一角问:“哥哥,东门公子还在府上作客么?”
谢敏学骑马跟在轿子一侧,就在马上答道:“他一早就告辞了。我本想挽留,谁知听说你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追了来。”
谢素素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之意,过了一会又问:“那他是回福建了吗?”
谢敏学道:“大哥哥送他去码头坐船了。好像他要先到慈溪去,然后坐海船回泉州。”
谢素素啊了一声,大感惊讶,道:“海船?”
“是啊。”谢敏学道:“赖之见闻甚广,非我们这等井底之蛙可比。听说他还曾悄悄去过日本呢!他说他好几次差点就做了海龙王的女婿,但没死成之后便不将大海当作畏途了。如今浙闽的近海,在他看来也若等闲了。”
谢素素听得悠然神往,心道:“我来来去去,也只在方伯第、阁老府、状元楼打转,十几年来也就这么过了,他却能下海,能去日本,那么大的天地,也不知是怎么一个样子。”便问谢敏学日本是怎么样的。
谢敏学道:“我怎么知道?”
谢素素道:“当时你没问东门公子么?”
谢敏学笑道:“你到底是想知道日本的事,还是关心说话的人?”
谢素素大羞,啐了一声,将轿门阖上了。
回到府中,谢敏学带了妹妹去状元楼见谢亘,谢亘却只让他一个人进去,谢家规矩大,他们兄妹也不敢造次,谢素素就在外头等着,过了一会,隐隐传来谢亘咆哮之声,谢素素担心起来,捂住了胸口,不住地祈祷,过了一会,咆哮声歇,谢敏学走了出来,谢素素心里虽然担心,但脸上却显出期待之意,但看看谢敏学那满面的黯然,心便不住地往下沉!
却听谢亘在内叫道:“把他关到书房静思己过!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他出来!”竟是要监禁谢敏学!
谢素素一听更慌了,谢敏学勉强打起精神,安慰谢素素道:“妹妹,你别太忧心。先在念慈庵住一段日子,等祖父的火气过了,我再慢慢劝转他。”
谢素素道:“那万一劝不转呢?”
谢敏学一呆,道:“不会的……”但这句话却没什么底气。
兄妹两各自无奈,分头被人拥着离开了,谢敏学是被带到书房关了起来,谢素素则又被拥上轿子抬往念慈庵。
数日之间,谢素素情绪大起大落凡数次:明明是千金小姐,却被人连夜掳去,是一悲;眼看性命贞操均不保,却又遇上了东门庆,是一喜;明明已被东门庆救回府中,谁知祖父却要送她到尼姑庵去,又是一悲;眼看就要被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中途又被哥哥救回,又是一喜;不料这时祖父连哥哥也责备,而自己仍要被送念慈庵——这已不是悲伤,而是绝望了!
她恍惚了好久,整个人都像傻了一般,等回过神来,掀开轿帘一看,已在谢敏学刚才截住轿子的那棵大树附近,心道:“方才有哥哥来救我,现在却又有谁来救我!”
谢素素的生活圈子极小,来来去去都在谢家的天地之中,在这个天地之中也就哥哥有希望为她来反抗祖父,可现在这希望也断绝了!而在这个天地之外,她却什么人也不认识——除了东门庆!
这时谢敏学这条路既被堵上,谢素素第一个便想到了东门庆,一时竟痴痴地想:“他会来救我么?”但很快就知道这个想法极为荒谬!忽然又有一个念头窜了过来:“我被海贼掳走,几晚不回,真的整个人就肮脏了么?外头就已经都在闲言闲语了么?东门公子是名门子弟,又是亲眼见到我被海贼俘虏后的情形,怎么他就不拿恶眼看我?啊!祖父啊!不见得外头已经有闲言闲语,是你自己害怕闲言闲语啊!所有这些,都是你在担心,在害怕!是你心中认为外人会有闲言闲语!是你心中认为我已经肮脏了!”
在掀开轿帘,那棵大树已看不见了!谢素素终于知道:没人会来救自己了!恩公东门庆不可能来,哥哥谢敏学自身难保,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救自己?念慈庵里的菩萨么?
轿子一晃,失神中的谢素素磕碰到了头,轿子外谁也没理会,轿子里谢素素却在痛楚中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心道:“不能就这么被他们摆布!我得救自己!东门公子连大海都敢下,连日本都敢去!我虽不如他,也不能连这几步路都不敢跨出去!”咬一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