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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的发展果如徐海所料!许栋以两艘副船分别对上唐秀吉,主舰却摆开一个微妙的弧度,竟从唐秀吉的两艘战船中间穿了过来,直扑周大富!
唐秀吉哎哟了一声,在甲板上连连顿足,便知自己海面作战的能力毕竟不及对方!但这时也没时间让他后悔了!许栋的两艘副舰上都是身经百战的海贼,也都不好对付!
冲杀之声在唐秀吉与许栋的两艘副舰间响起,而许栋的主舰又再次逼了上来!
比起之前,周大富所率领的三艘帆船其实已经逃开了更大的距离,但水手们见识到许栋如此巧妙的战术后士气都受到了打击!分明还有老长的一段距离,但他们却感觉整片海域都已被南澳这个煞神抓在手里了一般!徐海甚至觉得,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水手们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迟钝了!他暗叫一声不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眼睛一瞥,又有变化出现在视野之内!
船队!第三支船队!从南面来的船队!
“向南!向南!”徐海喝道!尽管他这时还没看清来船的底细!
船上的水手们也不知为什么要听徐海的,似乎是被他忽然冒出来的威势震住,一起动手,转帆转舵,另外两艘船行动不够灵活,都被远远甩开,但载着张月娥的这艘船却以之字形向南逃去!这个去路可出乎许栋意料之外了,尽管向南风向不顺——但这是追赶者逃跑者双方共同面对的问题,在徐海的指挥下,双桅帆船又将许栋抛离了一段距离,不久船上的水手便看清了南面那支船队的旗帜!
双头锦鲤旗!
“呼——”
“哗——”
整艘船的人几乎忘记了各自的职司!全都兴奋得大叫起来!
庆华祥!
庆华祥!
双鲤船队的分船队!
吴平!
吴平!
吴平!
徐海虽然认出了那面旗帜,还不明白“吴平”这个名字对双鲤船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从周大富等人的神色中他已读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安全了!”
吴平顺风北上的这支船队,规模甚大,其主舰庆平号更如一座海上城堡,逼压过来,都不用打,压就将许栋的主舰压碎了。
许栋望见,自知不敌,趁着双方未曾胶结,下令撤退。
唐秀吉那边对付的虽然只是许栋的两艘副舰,但也没占上风,反正这一次的主要目的是救回张月娥,现在目的既已达到,便见好就收,双方有意识地抛离对方,不久这片海域便又恢复了平静。
望着吴平的船队,唐秀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心道:“又是他!每次都是他捡便宜!”
徐海见识了吴平的威风后,却想:“实力,这就是实力啊!总舶主大权在握,所以庆华祥所有人做了什么事情,成果都归他。这个吴平也是这样,只因有实力,也不见做了什么,只一露脸,便坐收最后战功!”
那边吴平了解了情况后,赶紧亲自出迎。唐秀吉已匆匆跑了回来,与周大富、徐海等一起,护送张月娥上庆平号。
张月娥请许夫人先行,许夫人笑道:“孩子,人家是迎你呢!”张月娥道:“他们迎谁是他们的事,总归得母亲先行。”
上船后,吴平便腾出一座船舱来,命人打扫干净,准备给张月娥休息,张月娥道:“那么麻烦干什么?今天之内,总能到达澎湖吧?”
她是带着商量的语气,吴平却马上称是,又请她先到舶主舱,得入内者,仅有许夫人、唐秀吉、周大富,以及水蛇蔡水鱼蔡等一干故人。张月娥又指着徐海道:“这位小师父也立了大功呢。”吴平才让徐海进来。
众人分排座次,以张月娥为尊,徐海排在最后。吴平、唐秀吉等这时都已是一方之豪,却都坐在张月娥下手,张月娥自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尊崇,有些怯怯地拉着许夫人道:“这是我母亲。”
吴平啊了一声,道:“是我疏忽了。”要叫人时,徐海早拉了一把椅子,放在张月娥那把椅子旁边。
众人坐定之后,吴平问起经过,唐秀吉看看周大富,周大富看看唐秀吉,正想由谁来说,徐海站起来道:“徐海虽然位卑,但整件事情知道得最清楚,不如便由我来说吧。”
吴平细细看了他两眼,才颔首道:“好。”这个时候,他对这个年轻人还颇为欣赏,却不知在不远的将来徐海就会成长到让自己震惧的程度!
第二零五章 张月娥营救计划之四
徐海当即讲述起整件事的经过,他将分寸拿捏得甚好,在该表现自己的地方不忘轻描淡写地点出来,在该表现周大富、唐秀吉等人的地方也绝不含糊,以免得罪他们,而在东门庆成亲一事上则尽量避开不提,张月娥竟没发现其中的不妥!许夫人心思却比女儿精细十倍!听徐海在一些细节处似是故意漏过,她对东门庆是否已成亲一事本就有疑,这时再听徐海丝毫不提及女婿“假意放出成亲的消息”——这一点可是许栋放松对张月娥监视的关键——心中的疑云便又重了三分。
等徐海说完,她才忽然问:“那你们总舶主,究竟有没有到余姚成亲?”
这句问真是单刀直入!张月娥一听,先怔了怔,随即也发现不妥,便以眼神逼视徐海,徐海说有不敢,说谎又不成,便望向周大富,周大富望向唐秀吉,唐秀吉望向吴平,吴平见他们这样便知道东门庆定是成亲去了,冷冷哼了一声说:“你们看我干什么!”
张月娥只是心机不深,并非愚蠢,见到他们这样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的?原本满怀的希望又变成了绝望,一时失态,当场哭了出来,道:“原来他真的对不起我了!既然这样,你们还救我出来干什么!”
吴平、唐秀吉、周大富、徐海等纷纷来劝,张月娥哪里肯听?许夫人见众人劝告之意甚诚,并非敷衍,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对众人道:“大家先出去一下,我来劝劝。”
众人心想她们女人之间好说话,便都出去了。
舱内只剩下两人时,张月娥再忍不住,扑在母亲怀里大哭了起来,叫道:“娘,娘,怎么办!怎么办!”
许夫人只是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由得她哭,等张月娥哭得累了,人也平静了一些,这才道:“还记得他离开南澳时,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张月娥嗯了一声,道:“娘你说他满脸的风流相,将来出去,一定胡来,要我用柔情将他绑住。”
“唉,”许夫人道:“我当时的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怎么却这样记?我是要你以柔情羁绊住他,却不是要你将他整个儿绑住!你这个夫婿,绑,是绑不住的。我要你以柔情羁绊住他,是要他不忘了你,不轻贱你,要他记挂着你,却不是让你独个儿霸住他,不是要他只记挂你一个——你懂了吗?”
张月娥听得呆了,许夫人又道:“孩子,你的容貌、出身、智慧都非上佳,要绑住一个各方面都第一流的男子,如何办得到?如果他是个闷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又是如此的风流——这样的人可以多情,却不会专一的。难道你和他成亲时就没想到?”
许夫人说到这里,张月娥已经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要容许丈夫再娶,这个时代三妻四妾本属寻常,张月娥对东门庆是一见面便生仰慕之情,于仰慕中又夹杂着一些自卑,所以她其实也能接受东门庆纳妾,但任何人陡闻配偶另结新欢,总会不乐,何况是没告诉自己就娶妻?这时在许夫人的开解之下情绪渐渐平定,却又担心现实的形势来,泣道:“我也知道自己管不住他,他在外面怎么风流我也不管,就是纳多少房妾侍,我也容他!可是现在,他是跑到余姚去成亲啊!而且对方听说还是个官家小姐。在南澳时,听说他在余姚成亲时的风光,我的心已像被针扎一般——那些个大场面,我成亲时何曾有过?娘,我怕他是不要我了!”
许夫人道:“不会的,孩子,不会的。”
张月娥道:“娘,你就别安慰我了……”
“我这不是安慰的话,我这是依照情理推测。”许夫人道:“你听我说:娘在贼窝里呆得久了,对贼窝里的明争暗斗也见得多了。一窝贼里,若是贼头势大,窝内无人有反叛之意,则小贼们无论做什么,都会看贼头的脸色行事!越是聪明的小贼,就越会揣摩贼头的心意!”
张月娥有些懵然,道:“娘,我听不懂。”
“你夫婿东门庆,就是一个贼头啊!而吴平、唐什么吉、周大富还有那个假和尚徐海,就是小贼!”许夫人道:“水蛇蔡、水虾蔡等是二愣子,但吴、唐、周、徐却一个比一个聪明!要是东门庆真的不要你了,你认为他们还会这么尊崇你?还会花这么大的力气,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你?”
张月娥听到这里,不但心情慢慢开解,而且心思也转入另外一个方向,由情绪的波动转向情理的思忖,过了一会道:“你是说,他还记挂着我?所以他的手下才会尊我敬我?”
“不止如此!”许夫人继续说:“你的夫君,与寻常人家的男儿不同,他是一个大贼头啊,贼窝不小,手下又有许许多多的小贼。小贼多了,就必然会有斗争。贼窝大了,里头就有小贼要想方设法往上爬,就有大贼要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地位并更进一步。要晋升也好,要保位也罢,除了在外立功或者熬资历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想办法让贼头身边的女人吹枕边风——这是最快的捷径!那个徐海,就是要往上爬的小贼,那个唐什么吉,就是要更进一步的大贼!而你,就是他们认为能吹枕边风的人。”
张月娥只是一个比较单纯的女人,听了这些话,只觉得脑子里忽然塞入了好多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时有些疼了起来,道:“娘,你是说他们要利用我?”
“他们要利用你,但你也可以利用他们啊。”许夫人道:“只要你能保住庆官对你的牵挂,那么这些人就都能成为你的手脚,会为你跑腿,为你办事,甚至为你冒险!他们要利用你晋升保位,你也可利用他们,把丈夫身边其他女人一个一个地斗下去!”
张月娥听得惶然,对未来忽然有些恐惧,细声细语道:“娘,这些……这些我不懂啊。”
许夫人道:“你不懂不怕,有娘在呢!娘会一手一脚地教你。来,你先把心情收拾好,要让那些小贼看到你的端庄,看到你的自信,这样他们才会帮你,才会扶你。”
张月娥在母亲的帮助下抹去了泪痕,端坐好,许夫人才叫人进来,众人最担心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寻死寻活,那可就麻烦了,这时见她已恢复了平静,暗中都松了一口气,许夫人先是指着北方,将东门庆痛骂了一顿,又冷言冷语地将眼前诸人挨个损了一遍——这个叫下马威!看看众人的反应,见吴平不动神色,周大富满脸尴尬,唯唐秀吉徐海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道:“就是他们二人了。”这才又代张月娥安抚了他们一番。
唐秀吉心道:“这个婆娘,好生厉害!以后该怎么对付才行?”
徐海则忖着:“大夫人身边有这么个厉害老母在,以后一定不会吃亏,这一注押对了!”
船队继续东行,不久进入澎湖,满港都来欢迎,既是迎接吴平,也是迎接张月娥。
林国显是穷苦人出身,对东门庆娶谢素素虽没出声反对,但内心终究以张月娥为原配,澎湖寨上下、庆华祥内部的大多数人都是穷人出身,在这方面的心理与林国显差不多,都偏向张月娥多一些,他们心里这么想,脸上便会流露出来,因此张月娥来到澎湖后见到的都是微笑,听到的都是善言善语,真如回娘家了一般,甚觉温暖,之前的痛楚便大大消减了。
按下澎湖这边不表,却说东门庆在余姚成亲,场面虽然盛大,人却受了一肚子气!
若东门庆还是出海之前的那个泉州公子哥儿,此时得为谢家东床,以意外之喜消除委屈郁闷,自己排解排解也就算了。可是他出海之后,先是眼界开了,见识到海外的天地后再回顾海内士子,便觉他们是井底之蛙,内心深处不再怎么将这些名士当回事,对谢迁的敬畏之心也没有了,更别说是谢迁的子孙了。再就是随着他势力的壮大,去到哪里都受尊崇,日本论势则山口、细川,论尊则天皇,他都与之平辈相交,得戴天筹“陆海策”之后,在双屿的地位也超然起来。所以东门庆想自己就算压不倒谢家,至少双方也是门当户对。
可惜他这么想,谢家却不这么想!
在谢亘看来,将孙女许配给东门庆,那是诚不得已,泉州东门家不过是撮尔小吏,如何有资格和谢家联姻?谢亘是形势所逼,又看在林希元的份上,这才勉强答应。至于东门庆自恃的海外势力,在谢家看来非但不能为他加分,反而成了负面因素!为何?因为在朝廷的眼中,私自下海便是通番,通番便是有罪,有罪便不清白!谢家是清白尊贵之家,怎会因一个犯罪女婿而自豪?因此谢亘答应这门亲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如何给这个孙女婿洗白,如何帮这个孙女婿遮掩——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极麻烦的事情,也是自己对孙女婿的恩惠。
可惜他这边施恩,东门庆那边却完全没有谢恩的表现!
东门庆这边觉得憋屈,谢家那边又觉得东门庆太过狂妄!推而广之,是海商们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多钱却没得到预想中的尊重,而士林却觉得我肯收你们的礼物,已经是看得起你们了!
双方在认知上存在落差,因此这场婚礼耗费虽大,彼此却都不快活!
谢素素虽然聪慧,但她既得回家,又得佳婿,双喜齐来,整颗心都被幸福填满了,竟没发现丈夫偶尔流露出来的落寞来。
东门庆这时在想什么呢?他想起了海滩上的婚礼,想起了竹寮中的洞房,想起了那个既没家世容貌也不算很好的张月娥。那个时候他多穷啊,甚至连性命也悬于人手,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多高兴啊!
第二零六章 案头活
东门庆在余姚住得不快活,不久便以思亲为由,携妻南归。谢亘要求他走陆路,以后少和“海寇”联系,东门庆满口答应,一出余姚,便转而向东,依然入海。士大夫视海道为畏途,能不下海尽量不下海,东门庆却视海道为通途,庆华祥船具先进,人才齐备,在东门庆看来,从浙江到福建坐船从海路来往那是享受,要是走陆路跋山涉水找罪受那是有病。
一行人先回双屿,群雄来贺,众商奉承,自有一番忙碌。
这时戴天筹已经回来,两人见面,戴天筹便问东门庆新婚感觉如何。因谢素素在旁,他便嘿了两声道:“好。”等与戴天筹独处时,才气得跳了起来道:“谢家欺人太甚!”
戴天筹抚须问他:“怎么?”
东门庆道:“我东门庆何许人也?虽算不得一方霸主,在海上总也算一号人物!他们却当我是个攀龙附凤的乡下小子!连下人也动不动就说:能做谢家的女婿,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死伊呀父啊!把我当倒插门了!”
戴天筹微笑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东门庆横了他一眼,见他对自己的遭遇半点也不意外,心想:“这臭老头多半事先猜到了!所以不跟我去余姚受罪!”心里骂了他两句,道:“以后尽量少和他们来往,免得受气!”
“这就不对了。”戴天筹道:“大家赞成你和谢家联姻,实有心借助谢家在士林的影响力。你若是不与谢家来往,那不是白白受了这趟气?当初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
东门庆道:“可我实在受不了这鸟气!”
戴天筹道:“谢家还是要常有来往的,只是不一定事事都要你出面。你可寻个性格圆柔、知书达理、又能代表你的人处理日常往来之事,等遇到需要你出面时你再出面,不就两全其美了?”
东门庆听他这样说倒也合理,道:“好吧。”又想我手下有哪个性格圆柔、知书达理又能代表自己的人呢?于不辞杨致忠商务精熟,可惜八股文读得不多,诗词歌赋都不行;安东尼倒读了不少书,可惜开口闭口就上帝我主,做事又不大会变通,干不来这活;唐秀吉八面玲珑,人灵心活,也很好学,可惜底子浅薄,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想来想去,竟无一个合适——庆华祥草创于海上,能办事的凶狠豪滑之辈甚多,但能虚能实的斯文人极少!最后东门庆将眼光投回戴天筹身上,笑道:“这份苦差,也只有戴先生能胜任了。”
戴天筹笑道:“我为人最是闲散,你既知是份苦差,如何还来找我?不做,不做!我来你这里是骗吃骗喝做米虫的,不是来干活受累的——你哪天要我干活,我拍拍屁股马上就走!”
东门庆听他不像假推辞,不免有些为难,道:“先生不做,那可怎么办?我想不到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