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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瞪大眼睛,下意识拉住秦泊南的袖子,倒退半步躲在他身后。
“只是有人来看诊,别怕。”秦泊南含笑拍拍她的头安慰,仿佛习以为常。
阿依还是第一次看见来看病像是来砸场子的,秦泊南话音刚落,只见八个侍卫抬着一张常春藤软榻稳而快地步进来,竹榻上躺着一个双眸紧闭脸色发紫矮胖黝黑的年轻男人,盖着大红的蚕丝被,无声无息。一个同样矮胖发黑的中年妇人绫罗绸缎裹身,插金戴玉镶银,扶着丫鬟大步奔进来,眼通红还带着泪痕,站在大堂中央叉起腰,沙哑着嗓子夹着哭腔大声嚷嚷:
“解颐姑娘,谁是解颐姑娘?快站出来!”
第一百零七章 又一桩受害案
妇人之前大概嚎哭过许久,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好似钝刀划过磨刀石,偏她的叫喊声调极大,刺耳尖锐,把阿依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浑身一颤,惊慌失措地望着她,努力在心里回想着,最后确定她压根不认识这个人,也没做过什么坏事需要对方如此凶恶地踢上门来寻仇。
或许是她狐疑的目光过于强烈,妇人望过来,紧接着双眼紧紧地锁视住她,三步并两步奔过来,一把扯住她的前襟,厉声喝问:
“你就是解颐姑娘?”
“啊?啊!”阿依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点头。
头还没点完,那妇人已经将她用力一甩,狠狠地推扔出去!
她的力气奇大,阿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矮小的身子便凌空划了半个弧,结结实实地摔在平躺在软榻上的男人面前,脸刚好对上对方粗厚的面皮,从那已经变干变薄的肌肤下可以看见正开始凝结的血块,只一眼,她便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
“还愣着干什么,你还不赶快把阿莱救活过来!你不是很有本事吗,在成国公府救活了已经断了气的安乐侯,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救我家阿莱!”妇人紧跟着扑倒在她身旁,用力地拉扯摇晃着她,双眼通红,厉声尖叫,发髻因为她过于剧烈的幅度已经歪了半边,就像疯了一样,身边的丫鬟也不敢劝,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阿依满脸无措,这人从皮下的血斑来看至少已经死了两三个时辰,哪里还有救,就算摇死她也救不活啊!
“钱夫人,你先冷静一下。”秦泊南眼见阿依先是狠狠地摔在地上接着又被她摇个半死,眉紧拧,沉声道。
“钱夫人,你是来求人为二公子医治的,不是来踢馆的,更何况有济世伯在场,你拉着一个小丫头做什么,救人更要紧,你先让开请济世伯看看。”悦耳的男中音自门外传来,墨砚今天很罕见地穿了公服,紫色的圆领阔袖袍衫,上面绣着三品官员专用的孔雀图纹,下加横襴,腰系革带,三千青丝高高束起戴着乌纱幞头,少了几分随性,庄重端肃,仪表堂堂,存在感与压迫感随着那身官服竟飙升数十倍,令人越发喘不过气来。
阿依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有一半也是因为被钱夫人闹得脑袋和腿全发软。
墨砚瞥了她一眼,对秦泊南沉声道:“半个时辰前,常宁伯府二公子被人发现死在秀春楼的后花园,颈部、腕部等全身多处经脉被割断,有几处被用线粗劣地缝合在一起,另几处则没有。钱夫人赶到后,因为之前听说过安乐侯的事,非说钱二公子还有救,硬是命人将二公子抬来了。”
“你说什么‘死’,阿莱还没有死,一定还有救!你!快救救阿莱,只要救活了阿莱你想要什么我家老爷都会给你,你快救救阿莱,快动手啊!”钱夫人攥着阿依的手,无知觉死死地捏着,又是哭又是大声吼叫,虚胖的身体由于过度紧张和恐惧止不住地颤抖,她无意识地厉声命令实则是在拼命哀求,阿依觉得如果她此时不说话,一定会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直至昏死过去。
手几乎要被捏肿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为难地望向钱莱,她何尝不想救,可这人已经死透了。
秦泊南跪坐下来,掀开钱莱身上的锦被,一件杏黄底团花锦衣散乱地半敞着,血迹斑斑,全身的动脉几乎被割断,这次比上次对待楚元时做得还要彻底,或许他的死因正是由于失血过多。阿依清晰地看见此人双腕处的创口被黑色的丝线不甚整齐地缝合住,纠纠巴巴,像两条大蜈蚣,她的心重重一沉。
“钱二公子的死亡时间大概是辰时左右,已经两个时辰了,死因主要是由于失血过量,就算是再提前两个时辰也救不回来。”秦泊南凝声说。
这是意料之中,墨砚淡淡点头。
仿佛自己被判了死刑,钱夫人猩红着眼愣了片刻,沙哑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一边痛哭一边拼命拍打生息全无的钱莱,放声哀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
哭声戛然而止,她忽然像看杀子仇人一般狠狠地瞪向阿依,猛然捏起她的手腕,这一瞬的力道极大,阿依的手腕霎时青紫起来!
“你!你不是很厉害吗,听说你当时给安乐侯吹几口气他就活了,我不管你是个什么妖女会什么妖术,我的儿不会就这么死了,你快给我家阿莱也吹几口气把他救活了!”
她咬着牙满脸凶恶的模样让阿依骇然,手足无措又哭笑不得,焦急而慌乱地解释:
“那不是妖术,安乐侯是因为窒息需要被吹气,令公子则是失血过量,且已经太晚了……”
啪!
钱夫人恨红了眼,见被拒绝,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阿依脸上,仿佛将所有恨意怒意全发泄在这一耳光上,阿依的脸霎时肿起来!
钱夫人狠狠地瞪着她,抓起她的头发就把她的脸往钱莱的嘴上按,锐声道:
“我管你是什么,你快把我的阿莱救活了,否则我就叫我家老爷把你这个妖女烧死!”
百仁堂有济世伯的爵位压阵,敢闹事的人不多,但患者大闹医馆在医界则常有耳闻,可逼迫大夫抢救死人还是头一次见,满堂惊骇,均愤慨起来。墨砚和秦泊南亦措手不及,墨砚下意识亲自动手将钱夫人拽到一旁,秦泊南趁势抱起已经被打傻的阿依拉到身后。
钱夫人不依不饶,还在厉声大骂阿依是骗子、妖女,阿依莫名其妙地挨骂又挨打,脑袋已乱成一团浆糊。墨砚深知悲愤过度的钱夫人既无法打骂杀人凶手,也不能打骂他或秦泊南,因此救活了同样惨遭毒手的楚元的阿依便成了倒霉的出气筒。
“钱夫人悲伤过度,神志不清,来人,送钱夫人回府,把钱二公子移到刑部,常宁伯呢?”墨砚沉声问。
话音刚落,钟灿从外面进来,轻声道:“已经在怡红楼找到常宁伯了,正在醒酒。”
墨砚眼里划过一抹不屑,点点头。
第一百零八章 芝麻/果
悲痛欲绝的钱夫人被丫鬟扶了出去,阿依右边脸火辣辣地肿着,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秦泊南命人拿消肿的药膏来,带她到里间,动作轻柔地为她抹了药。
墨砚负手踏进来,秦泊南扫了他一眼,淡声问:
“墨大人究竟有何公干?”放任一个疯妇抬着尸体来百仁堂大闹,他绝不是想看热闹那么简单。
“有件事想请伯爷帮忙。”墨砚漫不经心一笑,步过来,在还在发愣的阿依后脑勺一拍,“你怎么呆呆的,被打傻了还是被吓傻了?”
秦泊南为他粗暴的举动皱眉,阿依揉揉后脑勺,咕哝:“我昨晚算的那一卦一定算错了,今天穿红出来原来是没好事的。”
剔透的雪色药膏刚涂抹上瓷白的肌肤便被迅速吸收,墨砚看了片刻,忽然伸出纤细的指尖在她明显红肿的脸颊上轻轻一戳,阿依一声痛呼,倒吸一口气,怒瞪他:
“墨大人,你做什么?!”
“脸鼓鼓的,像小老鼠一样。”他凉凉地回了句。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挨打本来就很窝火,现在又被他嘲笑,就算是阿依也会火冒三丈,怒目而视。
“关我什么事?打你的又不是我,恰恰相反,正因为有我在场,向来以‘凶悍泼辣’闻名帝都的常宁伯夫人才没让你缺胳膊少腿,说起来你还应该感谢我。”
阿依磨牙,哑口无言地瞪着他。
秦泊南望着他们一唱一搭气氛融洽,眸光微沉,冷声问:
“墨大人,你究竟有什么事,若是没有要紧的就请回吧。”
墨砚看了他一眼,眼梢微微内敛,似笑非笑地翘起唇角,坐下来,不徐不疾地说:
“自春末时,帝都就开始陆续发生朝廷官员以及权臣家的贵族子弟被杀害的案件,最早是都察院一个御史的儿子在花街的暗巷被杀,让人摘去内脏;接着是曾去慈安寺进香的吏部给事中失踪,三日后被发现在城郊密林,让人开膛破肚;到今天又有常宁伯二公子被杀,单单在帝都便发生了六起之多,唯一幸存的是安乐侯,但当天的事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早在三年前,自江南到江北,陆续有官府上报境内发生离奇的杀人案,被杀者多半是当地横霸一方的土豪乡绅及山贼土匪,最开始因为手法各不相同且手段残忍,给人的印象只是虐杀,却不能断定是否是同一人所为,但近来这些案子的发生汇总起来却让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的语气轻慢委婉,残酷血腥的杀人案被他轻飘飘地讲述出来,仿佛在说事不关己的故事一般轻松动听,然阿依却感觉到正在压迫着心脏的那股无形的威慑力越来越强烈,似正在摧毁人心里的防线。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泊南,仿佛正从他的眼里搜寻什么,然秦泊南的眼波依旧平静如镜,让他微微失望,顿了顿,轻笑道:
“近几起案件已经从被杀后肢解发展到在生前被活剖,你刚刚也发现了吧,钱莱是生前被人开膛又缝上的……”
阿依的心咯噔一声,周身神经剧烈一抖!
秦泊南安之若素,墨砚轻浅一笑,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我本打算睁一眼闭一眼,反正大齐国已经这么乱了,死几个贪/官、土匪、杀人犯、强、奸犯或许这世道还能太平些,可皇上不这么想,圣上震怒,命刑部一个月之内破案。”
阿依心里在打鼓,愣愣地望着他,他越是轻描淡写她的神经越是紧绷。
“我知道伯爷私底下也在做类似的实验。”墨砚轻笑道。
一股寒意自脚底心迅速窜上天灵盖,阿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因为惊惧竖立起来,可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一双漆黑的杏眸平静如水地直视前方。
墨砚轻慢一笑,伸手捏起她的下巴,一双幽冷的眸子牢牢地锁视住她,凝聚在其中的压迫力让阿依几近窒息,可她却半点不敢移动目光,一双墨玉似的眼眸漆黑如无星无月的午夜深不见底。
“你这丫头果然有趣,平日胆小如鼠,到了关键时刻却出奇地平静,那一次也是许多次都是,难怪他会把你从南边带回来。”墨砚似笑非笑。
一阵沉默过后,秦泊南淡淡询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墨砚松开阿依的下巴,向后靠了靠,笑说:
“我对你在做什么没兴趣知道,杀人解尸这等事你这种优柔寡断之人是做不出来的,只是刑部的那些个仵作实在太没用了……”
“我知道了。”秦泊南平声回答。
“明日亥时整,我在刑部内衙等你。”
秦泊南点点头,墨砚满意一笑,翩然起身,指了指阿依:
“你,送我出去!”
阿依一愣,下意识望向秦泊南,却清晰地从他眼里读出了不准,胸口一跳,再看向墨砚,对方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只是气氛在这一瞬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绞着双手,怯生生地站起来,想打破这僵硬的局面:
“刚好我有东西要给墨二少爷,可一直不得空,墨大人顺便带回去吧。”低着脑袋小跑出门。
墨砚冲秦泊南懒洋洋一笑,大喇喇转身,扬长而去。
秦泊南坐在椅子上,眸光逐渐森沉下来。
阿依从自己的药箱里翻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跟过来的墨砚:
“最近帝都风中沙尘渐多,极易引发喘症,这是清肺润喉的薄荷糖,大人拿回去交给墨二少爷吧。”
墨砚掂量着纸包,长眉一挑。
“墨大人,明晚你和先生约定要做什么?”阿依问出心中不安。
“验尸。”墨砚轻飘飘回了句,“你若想来也可以,我对你的想法同样感兴趣。”顿了顿,忽然从身后的钟灿手里接过一物,粗鲁地塞进正在发怔的阿依手里。
粉红色长着绿色三角形叶子的果子,阿依从没见过,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芝麻/果,留着吃吧。”墨砚淡声说完,转身走了。
钟灿对着潇洒离去的主子眉角一抽,回过头悄声解释:
“这是南边进贡的果子,皇上一共赏了三个,主子给夫人和二少爷留了两个,剩下那个给姑娘了。”
阿依讶然睁大眼睛,望着手里的果子,呆住了。
第一百零九章 兄弟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将她手中的芝麻/果夺去,阿依吓了一跳,回过头,秦泊南淡淡地看了眼那颗色泽鲜嫩散发着甜香的果子,眸色沉敛地望向阿依。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目光里阿依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她并不是在心虚什么,然而他这样望着她让她格外不自在。
“墨砚和墨研的确都很有本事,俱是青年才俊,可他们皆不是安分之人,你若想安安静静地渡过一生,就不要离他们太近,否则一旦被卷入另一个圈子里,最先受伤的是你。”他平声说完,将芝麻/果还给她,转身走了。
阿依并非懵懂无知,她对于从他人内心深处反射来的各种变化感知是相当敏锐的,然而她仍旧不太明白其中的许多复杂,一时心里沉甸甸的,有些古怪。
护国候府。
雅风馆。
一朵墨莲,几片瓣,高贵而优雅地盛绽于雪浪纸上。
墨研身披白底骨红照水印花纹样玉绸长袍,伫立在青玉长案前,满意地住笔,望着纸上圣洁纯美的莲花,鲜艳的唇扬起,粲然一笑。
苏茉在外通报“三少爷来了”,一语未了,墨砚已经掀开帘子步进来。墨研望望外面天色,原来到了掌灯时分。
“小老鼠给你的。”墨砚随手递来一只油纸包,在墙角下一张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玫瑰椅上坐了,蓝桐悄无声息地送茶进来,又忙退出去。
墨研似很惊奇地将手中的纸包翻来覆去看了一圈,才展开来,碧莹莹半透明的薄荷糖散发着一股清澈微凉的香甜,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胸臆间豁然开朗起来,他的眸光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笑吟吟问:
“你去见她了?”
“白天的事你应该都听说了吧。”墨砚哼了一声,墨研就喜欢明知故问。
“常宁伯府的那个婆娘果然很凶悍。”墨研深以为然地点头,笑问,“小山鸮伤着了吗?”
墨砚不答,用研判的目光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淡声开口:
“二哥,你对那只小老鼠关心过头了吧?”
墨研眨眨眼,正二八经地回答:
“因为小山鸮很有趣嘛,除了母亲大人,小山鸮是我最不讨厌的女人。说起来,你知道小山鸮原名叫什么吗,她叫‘阿依’,你记不记得,之前咱们家本来也有个‘依依’呢……”
墨砚似乎很讨厌这个话题,皱眉,不悦地道:“我说过了,那件事别再提了。”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顿了顿,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你上次那么轻易就放她回去,只因为她有趣?你当初把她留下来做看护本是另有打算的吧,为何轻易便放弃了?”
“我的确另有打算,可小山鸮看着我时清澈的眼神竟然勾起了我少得更可怜的罪恶感,就算是我也有会害怕良心不安的时候。”墨研笑吟吟说。
墨砚因为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别过脸去,顿了顿,问:“宫里那头,要怎么办?”
墨研湛然一笑,温声回答:“要绿妃准备一下,七日后送蓝桐进宫。”
“蓝桐跟了你十年,算是你可心的,突然离开可以吗?”
“她的那张脸蛋才是能留在我身边十年的理由,养了她十年只为了今天,有何不可?”墨研含笑,轻描淡写地说。
墨砚点点头,淡声道:“我回头就安排。”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只明黄色封着朱红龙漆的信封递给他。
正在品尝薄荷糖的墨研也不擦拭手指,随手接过去拆开,展开印有龙纹的宣纸一目十行地阅读了一遍,望着密旨最后那方大大的玉玺印,冷笑一声,虽是冷笑,却仿佛心情很愉悦似的。
墨砚看了他一眼,墨研毫不避讳地递过去,墨砚亦不回避,仿佛习以为常,接过来粗略地看了一遍,冰冷的唇角轻轻翘起,不屑地冷哼一声,将信纸肆意地捏在掌心,轻轻一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