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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混账!居然敢不听老子的命令,真是皮痒了!”朱元璋武艺高强,当然听得见车厢外的脚步声。低声骂了一句,笑着摇头。
“为将者,要恩威并失。光是有恩无威,则必被小人所乘!”看他这个举动非常不顺眼,朱升皱了下眉头,低声告诫。
“小子受教!”朱元璋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拱着手回应。“今日之事,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什么事,什么良策?老夫怎么不知道你遇到事情了?”朱升忽然板起脸来,非常认真地追问道。古井无波的面孔上,不带任何人间烟火色。
第七十七章 黄雀 (下)
第七十七章黄雀(下)
“那苏明哲做事向来谨慎,如果不是拿到了真凭实据。。。。。”朱重八心中着急,一串大实话脱口而出。随即,便又快速闭上了嘴巴,愣愣地问道,“先生,先生的意思是,要小子诿过于,于。。。。。”
“成大事者,岂能被小节所拘?”朱升长长吐了口气,摇着头打断。
自家的主公其他方面都好,就是性子中,始终难以摆脱一股子江湖之气。总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只要你坐上了某个位子,便早已不是一个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可独力承担之事!
“此事乃胡惟庸与汪广洋二人议定,具体执行者则是拱卫司主事扬毕。扬州那边既然把几个拱卫司的细作全给砍了,想必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朱重八讪讪地垂下眼皮,低声补充。(注1)淮安军对外出售的火炮价格居高不下,淮安军自身所装备的火器,也远比对外销售的要精良。而和州军这边,在研制远射程火炮方面,却始终一筹莫展。所以迫不得已,他才采纳了一个风险极大的下策,派人去扬州偷师。没想到刚刚取得了一些眉目,就被淮安军的内卫处连瓜带蔓给抄了个干净!
损失几个细作不算什么大事,拱卫司已经步入正轨,很快就能重新把触角伸进他们想去的地方。但如何给淮扬大总管府交待,却令朱重八十分挠头。凭心而论,以自家目前的实力,朱重八真的没把握跟淮安军一争短长。哪怕是在淮安军的主力大部分都被脱脱所吸引的情况下,留守后方的第四军和毛贵所部滁州军联袂西进,依旧能给安庆带来灭顶之灾。
“那拱卫司主事杨希武曾经是你的贴身书佐吧?”朱升的语调,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家与淮扬方面的实力对比一般。“从其平素行事风格上看,应该是个能忍辱负重的性子。亦分得明白缓急!”
“这。。。。。。?”朱重八愣了愣,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忍之色。
按照朱升的提议,拱卫司主事杨毕杨希武,就是自己拿给淮扬大总管府的交代。把他的人头交给使者带回去,就可以平息苏明哲等人对自己窥探火器制造秘笈的愤怒。可杨毕向来对自己忠心耿耿,如果自己因为顶不住淮安军的压力,就将他抛出去做那只十字教所说的替罪羊,今后自己还有什么脸去面对麾下其他弟兄?
“杨毕这个名字取的不好,实在不好。毕者,网罗也。杨者,巨木也。毕之罗之,飞鸟皆尽!”见不得朱重八没有决断的模样,朱升又轻轻横了他一眼,非常平淡地补充。
“您老是说。。。。。?”朱重八的脸上,立刻阳光万道。瞪着一双丹凤眼,手舞足蹈,“找一个跟杨毕长得差不多的家伙杀掉,把人头给淮安军的使者带回去!然后让杨毕改个名字,去别处先多几天。待这场风波过去了,再慢慢补偿他不迟!”
“嗯!正是!”孺子可教,朱升的老脸上立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如果你能拿出一些让淮扬那边动心的东西补偿他们更好。毕竟两家现在是盟友,而非仇敌。只要你这边的存在对他们依旧有利,他们应该也不愿意担上兄弟阋墙的恶名!”
“嘶——!”朱重八轻轻吸气。
自己这边能让淮扬总管府动心的,恐怕就是粮食和铁矿了。特别是后者,更是发动战争的必需物资。而淮安、扬州和高邮等地,偏偏都不产铁。
但眼下淮安军与和州军之间的实力相差如此悬殊,自己还上赶着送铁矿过去,不是唯恐死得太慢么?那淮扬的百工坊拿铁矿炼成精钢,打成兵器,刚好再提着杀上门来!
正犹豫间,耳畔却又传来了朱升那沙哑的问话声,“以我军如今之实力,能禁止两地商贩往来否?”
“当然不能!”朱重八想都不想,非常干脆的回应。淮安军那边,固然需要和州、安庆一带所产的粮食和生铁,和州军对淮安方面的依赖性却更强。虽然自己在有了独立的地盘之后,已经竭尽全力去建立各类作坊,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去淮安偷师学艺,但武器、铠甲和各类攻城器械的产量和质量,依旧远远不如对方。远远满足不了兵力扩张和发动对外战争的需求。
“王克柔、张士诚和郭子仪等人,能否听从你的提议,减少向淮扬输送各类物资?”朱升神秘地笑了笑,明知故问。
朱重八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紧闭上嘴巴,无言以对。
答案很明显,无论为了自家生存和扩张,还是为了获取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奢侈之物,其他群雄都不会停止向淮扬运送粮食和生铁。而自己,也没任何勇气,去提出一个共同针对淮扬的倡议。否则,恐怕头天把书信送出去,第二天,上述几家诸侯,就联手打到安庆城下来!甚至自己的名义上司郭子兴,都会立即大义灭亲!
“唉!”知道朱重八此刻心里肯定不好受。朱升也不过分逼迫,轻轻叹了口气,闭目不语。
从实力对比上,朱重八与朱重九之间的差别,丝毫不比赤壁大战前的刘备和曹操之间的差距小。在名气和人望方面,此朱亦远不如彼朱。但此朱却知道礼贤下士,知道士大夫乃社稷之纲。知道复礼义、修仁德,以唐宋之法治天下。而彼朱那边,却是纲常失序,礼义无存,从百官到贩夫走卒,人人有口皆言利。。。。。
而先贤许衡曾云,“以权治国,不过当世;以利治国,不及三代;以德治国,长治久安。”(注2)纵观史册,以利治国,数千年未闻其一。昔齐之管仲开女闾,重商贾,齐遂称富。而管仲一死,桓公不久便命丧奸佞之手。齐军出战,亦再罕见胜迹。甚至有人在阵前广抛财货,乱其军心。而齐将纷纷抢夺,置军令于不顾。随即一溃数百里。。。。
如今朱重九走得比管仲更远,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其治下必将礼乐崩陷,道德沦丧。宦者失其政,士者忘其学,耕者弃其田,权钱勾结,虎狼遍地。而无钱无势者,百死却无处诉其冤声。。。。。
越想,朱升的心情越是沉重。肩头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也是愈发的强烈。古圣所预见的那种人竞相食的乱世就要到来了,其惨烈景象,甚至有可能会超过蒙元当年血洗江南。而作为继承了往圣之学的儒者,自己必须要站出来,必须辅佐一个英雄,力挽天河,拨乱反正。。。。。
下午的阳光从透过雕花玻璃窗,照进车厢内,在人脸上投下色彩斑斓的影子。随着车轮的移动,窗外阳光忽明忽暗,人脸上的色彩也变幻不定。
在沉默中过好久,车厢中的宁静,才被朱重八的叹息声再度打破,“唉——!步亦步,趋亦趋,却望其奔逸绝尘!”(注3)“汝心已死乎?若死,则现在归附,日后必不失齐、梁之位!”朱升终于抬起眼皮,双目中露出两道精光。
齐王韩信和梁王彭越,当年都是汉高祖麾下大将。在汉军扫平天下的战争中,立下了不世之功。而那汉高祖,也如现在的朱重九一般,出身寒微却气度恢弘。但是在天下平定之后不久,齐王韩信就被降职为淮阴侯,虽然小心翼翼地闭门谢客多年,最后依旧难逃一死。而彭越,则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汉高祖派出军队袭击并擒获,最后诛了三族。
朱重八虽然是个赳赳武夫,肚子里墨水却不比寻常书生少。闻听此言,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抬起头,从牙缝里回应道,“小子以尚父之礼事先生,先生何必辱小子?先生若有拨云见日之策,尽管说出来便是。小子定言听计从!”
尚父之礼,乃周武王待姜子牙,齐桓公待管仲,项羽待范增。都是尊崇无比,一言九鼎。朱重八虽然势力单薄,自打请得朱升出山相助以来,却无时无刻拿后者当作一个睿智的长辈看待。所以朱升即便心里对他有多少不满意的地方,也早被感动吞没得无影无踪了。
故而此刻听朱元璋说出尚父两个字,朱升的眼眶便开始发红。沉吟半晌,低低地说道,“看你这急性子,老夫有说过不帮你么?只是此刻,我和州军战力,尚不及淮安军十一。许多计谋,都无法施展而已。所以眼下你只能暂且隐忍,该服软的之时,必须服软。该拿好处给人家,就竭尽所有。一点点慢其心,惰其谋,让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蒙元那边。然后以安庆为基业,内修政治,外炼甲兵。以儒为本,以百工杂学为用。然后高筑墙,广积粮,静待天时之变。”
顿了顿,他又说道,“那朱重八重草民而轻士大夫,殊不知,其麾下文武,亦早为士大夫乎?生死之际,人皆以性命相托,顾不上起什么私心,当然其政令通畅,每出一策,从上到下皆全力执行。待其外部之患消失之后,那苏、徐、胡、刘诸人,谁还肯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若真的如他所宣称的那样,人无高低贵贱,皆生而平等?那诸将舍死作战又是为了谁?若贩夫走卒亦可与百官坐而论道,那贤臣良将禅精竭虑又有何图?故外患一缓,其内必乱。待其乱生,则是我和州军问鼎天下之机!”
注1:杨毕,杨希武。后改名为扬宪。正史上最初是朱元璋的贴身书吏,深受信任。曾替朱元璋监督百官。后因为得罪了李善长,被李善长和胡惟庸联手弹劾,论罪处死。
注2:许衡,元初大儒。就是给蒙元屠杀洗地,并提出夷狄入夏则夏的那个。
注3:出自庄子。是颜回对孔子的话,说自己这辈子都追不上老师。
第七十八章 算计
第七十八章算计(上)
内修政治,外炼甲兵。以儒为本,以百工杂学为用。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躲在朱重九身后,静待天变。当淮扬系的内乱爆发之时,趁机取而代之。
这,就是朱升给朱重八指明的道路。其重要性,不亚于当年诸葛亮给蜀先主的隆中对。而朱重八的魄力和心胸,也的确不亚于当年的蜀先主刘备。稍作权衡之后,就将朱升的策略全盘采纳下来,并且动用一切力量去付诸实施。
胆大妄为,“背着”和州军主帅和重臣,“私下”向扬州派遣细作的拱卫司主事杨毕被处以“极刑”。
拱卫司副主事赵雄被撤职查办,其下校尉五人,副尉十余人被踢出军中,发往矿山戴罪立功。
杨毕的直属上司胡惟庸和汪广洋二人官降两级,一年内不得再入都督府议事。
朱重八亲笔写信向淮扬大总管谢罪,以从弟和下属身份自居。再度申明和州军与淮安军之间的依附关系,发誓随时听候淮扬大总管府调遣。
与“杨毕”的首级、书信一道,随使者张说返回扬州的,还有十船经过粗炼的生铁。朱重八在信中申明,这批生铁乃和州方面的赔罪之物。如果大总管府仍然觉得诚意不够的话,他愿意倾尽所有。
此外,和州、安庆两地所产的铁矿,今后凡是商贩运往扬州,只需要向都督府缴纳一成税。并且只此一次,沿途任何厘卡不再重征。而任何从扬州贩运到和州、安庆两地的货物,除了“冰玉”这类顶级红货之外,也只需要向都督府缴一次税。任何地方官府和厘卡,都无权再征收第二次。如有违者,商贩可以直接到安庆路的都督府衙门举报。
。。。。。
如是林林总总,共二十余条,每一条都对淮扬大总管府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如果放在国家与国家之间,足以引发轩然大波。
然而,朱重八发出了“丧权辱国”的书信之后。和州军上下,却没有任何人说出什么不满意的话来。在朱升、李善长、胡惟庸、汪广洋等一干谋臣的联手努力下,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明白了,自家都督是被淮安军的战舰逼着才不得已而为之。要想洗刷今日之耻,大伙必须一道卧薪尝胆。
这些细小的动作,当然不肯能完全瞒过淮安军敌情处的耳目。几乎跟使者张悦前后脚,一些相关消息就送了回来。然而眼下北方战事未定,徐州、宿州和泗州三地之间,还有大片曾经被洪水和元军蹂躏过的区域需要去光复。短时间内,淮扬大总管府也的确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专门打压和州,所以只能暂且对朱重八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苏明哲和逯鲁曾两个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军事上不方便对朱重八采取行动,其他方面却没有这么多羁绊。很快,一封以淮扬大总管名义,推举郭子兴为安、庐两州大总管的信,就送往了汴梁。同时,孙德崖也被举荐为庐州都督,负责与和州都督朱元璋一道,辅佐郭子兴,从南北两侧尽快向盘踞在六安的镇南王叔侄发起进攻。
消息传回安庆,朱元璋气得咬牙切齿。随即,便采用了李善长的策略,向彭和尚、孙德崖、毛贵、彭大、张士诚和王克柔等人派出信使,携带礼物修好。
书信到了众诸侯之手,有人看过之后,仅仅是付之一笑。有人私底下,却起了诸多心思。特别是几个最近风头正盛的人物,治下地盘大小已经不亚于淮扬,再要求他们继续像原来那样对大总管府唯命是从,予取予求,也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江南,平江城外,吴山大校场。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爆豆子般的火铳声,连绵不绝。
摆在军阵正前方五十步处的靶子,被打得木屑飞溅。而发射完毕的火铳兵们却对目标看都不看,在百夫长的指挥下,迅速将火铳竖起来,快步后退。
第二排的火铳兵,则在另外一名百夫长的指挥下,缓缓前进,与后退的自家袍泽在左肩处交错而过,将手中的火铳架在刀盾兵的巨盾上,冲着五十步外的靶子发起第二轮打击。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九十余名白亮亮的铅弹飞出,将原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靶子打得四分五裂。
火药燃烧的白烟迅速笼罩了整个军阵。凄厉的铜哨子声,却如利刃一般,刺透烟雾,刺进人的耳朵。第二个火铳兵百人队在哨子的指挥下,也收起兵器,缓缓后退。第三个百人队,则擦着他们的右肩膀迅速插上,毫不犹豫地朝目标区发起第三轮攻击。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轰!”“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有一记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出现于自队伍中央偏左方的某个位置。苏铁打造的火铳炸膛了,将持有者的脸皮掀去了一大片。伤者倒地惨叫,临近的几个火铳手被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抱起兵器就向两侧闪避。跟在队伍后的督战兵却迅速发现了他们。数根长鞭抽过去,将试图逃走者抽得倒翻在地,鬼哭狼嚎!
“住手!”正在不远处观礼台检验训练成果的张士诚皱了下眉头,将造价昂贵的单筒望远镜,重重地摔在桌案上。“不要打了!他们既然不适合做火铳兵,拉下去,做划桨手就是。何必当众打得这么狠,伤了士气?!”
“是!”新任昆山都督,张士诚的弟弟张世德非常干脆答应一声,跳下观礼台,大步走向军阵。坐在张士诚身后的李伯升、吕珍等人,却忍不住轻轻皱眉。
庄户人家的孩子皮糙肉厚,挨上一顿鞭子,用不了三天就能爬起来,继续参加训练。但被刷到划桨手队伍中,却是彻底没了前途。虽然划桨手在水战之时,不用与敌军去拼命。然而划桨手这辈子,却一直被固定在船只的底舱,出最大的力气,吃最差的伙食,拿最低军饷。一旦受伤或者累垮了,就会被踢出军队,任其自生自灭。
张士诚本人,却无暇考虑几个小兵蛋子的前途不前途。正所谓慈不掌兵,正沉迷于权力滋味中的他,眼睛始终都望着远方。那里是如画卷般壮丽的河山,引无数英雄尽折腰。
江山如此多娇!怪不得如朱屠户那样的粗鄙人物,在喝酒之后,都能信口吟出如此佳句。这与文彩无关,更大取决于其气度与见识。朱屠户当年一战定淮安,从而彻底海阔凭鱼跃。当然是豪情满怀。而张某人如今,心情与朱屠户初下淮安恰恰相似。也是终于打下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膏腴之地,也是终于可以不受擎肘地挥洒自己的心中所想。
与淮安类似,平江,又名姑苏城,也是能工巧匠云集之地。早在数千年前,干将莫邪夫妇两个,就曾经在这里给吴王阖闾铸剑。而平江路这里,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