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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敢当了!”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她原以为不乐岛擒拿自己一家人,全系为了向朝廷勒索银子,这么看来倒似又另有原因了。她久闻不乐岛之种种非法行为,颇是对他们不耻,自非对方对自己一家之嘉惠,便能改变初衷。好在这件事日后不难明白,眼前倒也不必打破砂锅间到底,再说对方不过是岛上一个婢子,也不见得就样样知道。
青荷见她不说话,随即福了一下道:“婢子这就张罗着开饭了!”
朱翠道:“慢着,三娘娘呢?”
青荷一笑道:“三娘娘刚二回馆,就被高桐请驾出去了,可能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呢!”
“啊!原来这样。”朱翠奇怪地道:“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她出去呀!”
青荷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三娘娘行馆共有三道门,可以直通内外各处,所以她进进出出,公主不能尽知。”
“这就难怪了!”
一听说风来仪外出要一两天才回来,她顿时大感轻松,对方青荷口齿伶俐,秀外慧中尤其讨人欢喜。
“那就麻烦你了,”朱翠一笑道:“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青荷道:“菜饭都现成,厨房早预备下了,婢子这就张罗去。”说罢裣衽自去。
朱翠这一刻心里十分舒畅,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昔日鄱阳宫内。人生苦短,况乎年来受尽内外煎熬,身心俱疲,能有这个地方少舒愁怀,重温旧梦,萍踪略定,岂非一得。这么一想,朱翠也就暂把心事抛开,难得青荷慧心兰质,倒要与她尽一夕之欢了。
那青荷倒也行动快速。”
其实正如她说,饭菜俱已齐备,只见她来至厅内,伸手拉动一根特制的丝练,这根丝练通着户外一根铜丝,铜丝又接向厨房银铃,银铃声响,便是传膳的信号。须臾间,便有专人打点,专用一个雕笼锦盒,将佳肴细点置于盒内送上。
青荷这才笑眯眯的,提着锦盒送来亭内。
朱翠一见,大为惊奇地说道:“这么快!”
青荷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传就到,公主您可要点酒?这里有岛上带来的‘二头芬’,味道很好!”
朱翠点点头道:“我只要一杯,为什么叫‘二头芬’?”
青荷一面在石头桌上铺铺摆摆,回头道:“上来第一口香到喉咙,喝完了以后,嘴里还香,所以叫‘二头芬’,公主您一尝就知道了。”
一面说她轻斟玉壶,满了一杯:“公主请!”
经她这么一说,朱翠兴致大增,走过来坐下,石几上四样菜肴:“藕片糟小鱼”、“青笋的百叶”、“扬州狮子头”、“黄闷栗子鸡”,青瓷盖碗里是一盅“雪菜黄鱼羹”,另一碟花卷,一钵香米饭,还有一瓮小米清粥,四样下粥的小菜是“熏鱼”、“笋豆”、“卤虾小黄瓜”、“龙须菜”,满满地摆开了一桌子。
朱翠摇摇头笑道:“太讲究了!”
青荷道:“公主玉食琼浆惯了,吃吃这个倒也新鲜。”一面说,一面请听朱翠用饭还是用粥。
朱翠看上了那四样下粥的小菜,就道:“吃粥吧!”一面拿起一个花卷来撕下一块就口嚼着,侧脸向青荷道:“你来一块吃些!”
青荷道:“婢子早用过了,这里规矩大,婢子也不敢!”
朱翠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也就不再勉强。
青荷笑笑道:“婢子回房一趟,这就回来。”
朱翠情知道她是有意回避,好让自己尽兴吃喝,略略点头,青荷即行自去。
吃了一碗粥,两个花卷,又喝了一碗汤,约莫着差不多够了。
她这里斜倚过身子来,将一杯“二头芬”就嘴沾着。
忽然草丛里一物蠕动,现出了先时怪人去而复返的一只大头。
朱翠几乎吓了一跳,道:“呀,是你!”
怪人睁大了眼睛,满脸馋相地道:“好香,好香!”
朱翠回头看了一眼,又察看一下左右,确实无人才道:“你要吃点么?”
怪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朱翠一笑道:“好!”
手筷轻翻,先将一条藕片糟小鱼掷出,随着怪人大嘴张处,正好落入嘴里。
“酒!”怪人说。
朱翠道:“小心了!”
玉腕轻翻,满满一杯“二头芬”形同一团冰珠,落在了怪人大开的嘴里。
怪人一口吞向肚里,咂着嘴道:“好酒!太妙了,太妙了!”
朱翠一连掷出了三杯,杯杯不落空,全进了怪人肚子里。
怪人酒过三杯,频频呼菜,竟将四个盘子吃了一空,又吃了两个花卷儿,才向着朱翠点了点头道:“好姑娘,有人来啦,我走了!”黄草轻翻,人已无踪。
朱翠再回过身来,即见青荷裙带飘飘地由小桥一端移步过来,见面一笑道:“公主吃饱了!”
“啊!”朱翠说:“太饱了!”一眼看见桌上盘干碗净,不觉心里一动。
青荷也似微微吃惊,一笑道:“公主想必是饿了!”
朱翠点点头未待说出,两只哈巴狗,忽然吠着跑来亭内。
青荷一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两个馋东西在这里,都是三娘娘把它们给宠坏了!”
朱翠只是笑笑未说什么。
青荷一面把碗筷收拾妥当,为朱翠斟上了一杯香茗,再把两只小狗引开,这才笑眯眯地回到亭子里,看了看天道:“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下大雨。”
朱翠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青荷道:“是。”
回头看了一眼,才在一边落座。
朱翠道:“这里地方很大,人一定很多吧!”
青荷摇摇头道:“不多,平常只有二三十个人。”
“都是岛上来的?”
“不,只有高桐和婢子我是岛上调来的。”
“高桐?”
青荷点点头:“就是陪公主和三娘娘来的那个高先生,他叫高桐。”
朱翠点头道:“原来是他……”遂道:“这个高先生我看他不但会做生意,而且武功不错吧。”
青荷怔了一下,才缓缓道:“公主眼光真准,他的武功得自大爷亲授,很不错。”
朱翠一笑道:“还有你,一定也不错,谁教你的?”
青荷想是知道瞒她不过,再说也无须隐瞒,遂含笑道:“婢子的武功是三娘娘传授的,只是比起高桐来可差远了。”
“这是说,三娘娘的武功,不及大爷了?”
“那倒也不是,是婢子练功的时候短,也没有高桐那么专心。”
朱翠点点头道:“你可知三娘娘上哪里去?”
青荷道:“婢子不知道,这里的事一切都由高先生负责,婢子只是管里面的家事。”
朱翠点点头,道:“三位岛主都出来了,岛上没有了主人怎么成?”
青荷道:“不,还有刘公刘嫂。”
“谁又是刘公刘嫂?”
“刘公公是岛上的总管,”青荷接下去道:“刘嫂是他太太,也是管事的。”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起来,这两个人的武功一定也是不错的了。”
青荷点头道:“刘公刘嫂是上一代岛主跟前的人,武功高不可侧,但他们对三位岛主却极为忠心。”
朱翠心里一惊,却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话题一转,她又问道:“青荷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婢子才来了八个月。”顿了一下道:“是随着三娘娘来的。”
“这么说平常你是专门侍候三娘娘的了?”
“是的。三娘娘顶疼我,到哪里都要我跟着。”
朱翠一笑道:“有几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但问问也无妨,你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我不怪你就是。”
青荷点点头道:“婢子知无不言,不知道的也就不能说了。”
朱翠道:“这个自然,我问你,你家三娘娘为人怎么样,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青荷微微一笑,喃喃道:“这很难说。”
“不要紧,你说说看。”
“嗯!”青荷咬了一下嘴唇,喃喃地道:“她是个好人,不过你一定要顺着她的性子就是了。”
“你意思是说,她的好坏不定,性子好的时候就好,性子坏的时候就坏?”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
朱翠点点头道:“那她还是个坏人,因为人家并不能顺着她的性子过活。”微微一顿,她接下去道:“我听说她很喜好诗词,常常以此来作为生杀的取舍,可真有这件事?”
青荷一笑道:“怎么没有?光是我知道,就有好几次。”
朱翠微微一笑,暗思她对自己倒还没有这样,倒是未曾想到。
“好吧!”朱翠道:“我们再谈谈大爷这个人吧。”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道:“我可不敢说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又怕什么?”
青荷道:“好吧,我说归说,公主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可就惨了。”
朱翠点点头道:“当然。”
青荷咬了一下牙,两弯眉毛挑了一下道:“大家都叫这位大爷是魔王,公主你也就知道这位大爷有多厉害了。”
“大魔王?”
“比魔王还厉害!”青荷像是惊吓地道:“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了,反正瞪眼杀人,吃人不吐骨头,可怕极了,谁能惹得了他?”
朱翠道:“难道说就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青荷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翠听出来她话中有病,遂问道:“现在没有,难道说以前有?”
“以前……嗯!”青荷点点头,喃喃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可没见过。”
“谁?”朱翠颇为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胜过这位高大爷吗?”
“现在是没有了,”青荷冷笑了一声:“以前可就难说,起码我就知道十年前有一个人的本事就比他大得多,而且是他唯一的克星?”
朱翠心里一动,想到了海无颜,想想又似不对,因为十年前的海无颜分明绝非高立的对手,即使十年后的今天,也未见得就能胜过他……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这个人……是谁?”朱翠忍不住问道。
青荷站起来,脸上显示着颇为后悔的表情,后悔她的多此一言。可是话既已出,想收口已是不及,再者,对于“白鹤”高立这个人她确实郁集着一种内心潜在的仇恨。当然,要追究这种仇恨的原因,可就把话岔开了。
“他是……”
“唉!”青荷叹了一声道:“我说出来以后,公主你一定要为我守口,否则大爷一定是不能留我活命,只怕三娘娘想保全我也是不能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难道你要我发誓么?”
“婢子不敢。”青荷上前一步,悄悄道:“婢子实在害怕会被人家听见,这件事,关系太重要了。”
朱翠道:“你是说这附近会有外人?我看不会吧。”
“很难说……”青荷提起内置碗盘的锦盒道:“婢子陪公主进房去如何?”
这么一说,不禁大大引起了朱翠的好奇,倒是非要一听不可了当下她点点头,二人踏过小桥,即见一叶小舟,方自由竹楼一隅撑过来。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坐在船尾,正在采菱角。
撑船的人,是一个白白瘦瘦的汉子,头上戴着竹笠,一眼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遂笑道:“是荷姑娘么,这是上哪里去啊?”
青荷笑道:“天快下雨了,还不陪你娘回屋里去,小心淋湿了衣裳着了凉。”
白瘦汉子笑道:“放心吧,娘说啦,越是雷雨阴天,那玩艺儿才出来呢。”
青荷一笑道:“敢情你娘又要抓黄鳝了。”
说时已同着朱翠进入竹楼。
朱翠奇道:“这母子又是哪个?”
青荷叹了一声道:“公主问得好,他们是‘桑氏母子’,公主你可听说过‘南剑’桑太和这个人么?”
朱翠想了想,似乎这个名字很熟,但是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青荷道:“你大概想不起来了,这个‘南剑’桑太和,据说当年是大爷很好的朋友,武功也很高,刚才那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妻子,叫什么我可记不起来了,不过却知道她用一把泼风断肠刀,武功很了不起。”
“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
“嗯!他叫桑平,武功得自他们桑家家传,也很不错。”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他们桑家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了?”
“桑太和已经死了。”青荷微微顿了一下,轻声道:“据说他死得很不明白,有人说是大爷亲自下的手,至于为什么,婢子可就不知道了。”
朱翠一惊道:“那么桑太和的妻子怎么会又住在这里?”
“这就是婢子想不明白的地方了,不过,桑老太太自从她丈夫死了以后,好像变得疯疯癫癫。奇怪的是,大爷把她母子送到了这里,他们在后院种菜养鸡,过着与人无争的日子,真是一对奇怪的人,婢子就是想不通他们……”
朱翠心里也很奇怪,想了想笑道:“这也罢了,我们还是谈谈高大爷这个人吧,你刚才说高大爷十年前怕一个人……”
“婢子是听一个人说的,这个人是大爷的贴身跟班,他叫吕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忽然微微发红:“就是因为他多嘴,说出了这件隐秘,所以……所以大爷把他的舌头给割了……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哑巴,真比杀了他还厉害。”
朱翠一阵栗然,若非听眼前青荷道及,她真不敢想象天下真有这么狠心的人。
青荷终于淌出了眼泪。
她抽搐了一下道:“公主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在不乐岛干事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血恨,婢子的爹娘也都是这么死的。”
“怎么死的?”
“被大爷手下人杀的。”
“真有这种事?”朱翠一时怒火中烧:“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青荷一面擦着眼泪:“只是岛上的规距,凡是在岛上工作的人,都不许有家人拖累,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例外,这几个人却也是今生休想踏出不乐岛一步……公主……”
朱翠摇摇头,脸上悚然,道:“太可怕了!”
青荷破涕一笑,轻声地道:“婢子太激动了,其实这些仇恨在婢子来说,应该早已淡然了。”
朱翠摇摇头道:“这是什么话,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岂能淡然?”
青荷轻叹一声道:“您不是生活在那个天地里的人,您是不能想象的,其实有关我父母被杀之事,也只是婢子引证旁测而悉知,婢子虽可断定为千真万确之事,但是却难能有其真实的凭证,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朱翠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真相的。”
青荷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翠想起来道:“你还没说出大爷所怕的那个人来,他是谁?”
青荷道:“他是大爷的……”
忽然竹楼一隅起了极为轻微的一声轻响,朱翠与青荷都听见了,因而青荷到嘴的话突然止住。
嘴里轻叱一声:“谁?”只见她纤腰轻拧,“嗖!”一声已纵身而出。随着青荷的两只手掌推处,两扇虚掩的门扇蓦地张开来,却在那里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想是正伸手叩门,却不意房门猝然敞开,把他吓了一跳。
朱翠这时也由位子上站起,看见进来的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原米是方才划船采菱的那个桑老太太的儿子。只见他一只手提着两串鲜菱,笑问青荷道:“荷姑娘要出门么?”
青荷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他道:“原来是你,把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来啦?”
桑老太太的儿子提了一下手上的东西:“这是刚摘下来的‘老鸡头’(莲之一种,极鲜美),姑娘有客,所以送来给姑娘与贵客尝尝新。”
青荷接过来笑道:“谢谢你,你也许不知道三娘娘已经回来了,这院里,你们还是少来吧。”
桑老太太的儿子似乎吃了一惊,连连称是,看了朱翠一眼,抱抱拳正要告退。
朱翠忽然将身子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谢谢足下盛情,还没有请问尊姓大名号?”
桑老太大的儿子顿时显出一副怪模样,连连望向青荷道:“这……这位是……是……”
青荷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忧公主,还不见过?”
桑老太太的儿子顿时吃了一惊,立刻伏地就拜。
朱翠白了青荷一眼,怪她话说得太直,一面闪身让开,嘴里道:“不敢当。”
桑老太太的儿子抱拳道:“公主的大名,在下久仰极了,在下桑平,这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又打了一躬,紧跟着双足顿处,一片彩霞般地飘了起来,极其轻巧地已飘身而出。
朱翠特别留意他的轻功身手,只见他一只脚尖轻轻在一片荷叶上一点,随即弹了起来,轻若无物地落向另一片荷叶,如此闪得儿闪,已隐入湖侧荷丛。
朱翠心里一惊,忍不住赞道:“好身手。”
青荷道:“他的轻功虽好,但是比起他母亲桑老太太来,却是差得远了。”
朱翠心里大为惊诧,她自付观诸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