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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
她看上去对他的执拗有点不悦,她很清楚他们不能那样做,不过要说清道理却又很难。“我没那么聪明,无法跟你争论。可那种事有点——粗俗,不是吗?”她暗示说,因为想出了一个肯定能结束这个话题的词而松了口气。
“这么说,你是很害怕粗俗了?”
她显然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当然会讨厌了——你也会的,”她有点生气地回答说。
他站在那儿一语不发,神经质地用手杖敲着他的靴子尖,觉得她的确找到了结束争论的好办法。她心情轻松地接着说:“喂,我让埃伦看过我的戒指了,我告诉过你了吗?她认为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镶嵌了。她说,贝克斯大街上根本没有能与之相比的货色。我太爱你了,纽兰,因为你这么有艺术眼光。”
第二天晚饭之前,阿切尔正心情阴郁地坐在书房里吸烟,詹尼漫步进来走到他跟前。他今天从事务所回来的路上,没有去俱乐部逗留。他从事法律职业,对待工作像纽约他那个富有阶级的其他人一样漫不经心。他情绪低落,心烦意乱。每天在同一时间都要干同样的事,这使他脑子里塞满了挥之不去的痛苦。
“千篇一律——千篇一律!”他看着玻璃板后面那些百无聊赖的戴高帽子的熟悉身影咕哝说,这话像纠缠不休的乐曲在他脑袋里不停地回响,平时这个时候他都是在俱乐部逗留,而今天他却直接回了家。他不仅知道他们可能谈论什么,而且还知道每个人在讨论中站在哪一方。公爵当然会是他们谈论的主题,尽管那位乘坐一对黑色矮脚马拉的淡黄色小马车的金发女子在第五大街的露面(此事人们普遍认为归功于博福特)无疑也将会被他们深入的研究。这样的“女人”(人们如此称呼她们)在纽约还很少见,自己驾驶马车的就更稀罕了。范妮·琳小姐在社交时间出现在第五大街,深深刺激了上流社会。就在前一天,她的马车从洛弗尔·明戈特太太的车旁驶过,后者立即摇了摇身边的小铃铛,命令车夫马上送她回家。“这事若发生在范德卢顿太太身上,又会怎样呢?”人们不寒而栗地相互问道。此时此刻,阿切尔甚至仿佛能听见劳伦斯·莱弗茨正就社交界的分崩离析发表高见。
妹妹詹尼进屋的时候,他烦躁地抬起头来,接着又迅速俯身读他的书(斯温伯恩的《沙特拉尔》——刚出版的),仿佛没看见她一样。她瞥了一眼堆满书籍的写字台,打开一卷《幽默故事》,对着那些古法语愁眉苦脸地说:“你读的东西好深奥呀!”
“嗯——?”他问道,只见她像卡珊德拉①一样站在面前。
①Cassandra,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之女。
“妈妈非常生气呢。”
“生气?跟谁?为什么?”
“索菲·杰克逊小姐刚才来过,捎话说她哥哥晚饭后要来我们家;她不能多讲,因为他不许她讲,他要亲自告诉我们全部细节。他现在跟路易莎·范德卢顿在一起。”
“老天爷,我的好姑娘,求你从头讲一遍。只有全能的上帝才能听明白你讲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可不是亵渎神灵的时候,纽兰……你没去教堂的事让妈妈伤心透了……”
他哼了一声,又埋头读他的书去了。
“纽兰!你听着,你的朋友奥兰斯卡夫人昨晚参加了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的宴会,她是跟公爵和博福特先生一起去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一团无名火涌上年轻人的心头。为了压住怒火,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本来就知道她要去的。”
詹尼脸色煞白,两眼发直。“你本来就知道她要去——而你却没有设法阻止她,警告她?”
“阻止她,警告她?”他又大笑起来。“我的婚约又不是要我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可你就要跟她的家庭结亲了。”
“哼,什么家庭——家庭!”他嘲笑说。
“纽兰——难道你不关心家庭吗?”
“我毫不在乎。”
“连路易莎·范德卢顿会怎样想也不在乎?”
“半点都不——假如她想的是这种老处女的废话。”
“妈妈可不是老处女,”身为处女的妹妹噘着嘴说。
他想朝她大叫大嚷:“不,她是个老处女。范德卢顿夫妇也是老处女。而且一旦被现实廓清面目之后,我们大家全都是老处女。”然而,一看到她那张文静的长脸皱缩着流下了眼泪,他又为使她蒙受痛苦而感到惭愧了。
“去他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别像个小傻瓜似的,詹尼——我可不是她的监护人。”
“对;可你要求韦兰家提前宣布你的订婚消息,还不是为了让我们都去支持她?而且,若不是这个理由,路易莎也决不会请她参加为公爵举办的宴会。”
“哎——邀请了她又有何妨?她成了客厅里最漂亮的女人,她使得晚宴比范德卢顿平日那种宴会少了不少丧葬气氛。”
“你知道亨利表亲邀请她是为了让你高兴,是他说服了路易莎。他们现在很烦恼,准备明天就回斯库特克利夫去。我想,你最好下去一趟,纽兰。看来你还不理解妈妈的心情。”
纽兰在客厅里见到了母亲。她停下针线活,抬起忧虑的额头问道:“詹尼告诉你了吗?”
“告诉了,”他尽量用像她那样审慎的语气说。“不过我看问题没那么严重。”
“得罪了路易莎和亨利表亲还不严重?”
“我是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去了一个他们认为是平民的女人家,他们不会为这样一件小事生气。”
“认为——?”
“哦,她就是平民;不过她有好的音乐天赋,在星期天晚上整个纽约空虚得要命时给人们助兴。”
“音乐天赋?据我所知,有个女人爬到了桌子上,唱了那种你在巴黎去的那些去处才唱的东西。还吸烟喝香摈呢。”
“唔——这种事在其他地方也有,可地球还不是照转不误!”
“我想,亲爱的,你不是当真在为法国的星期天辩护吧?”
“妈妈,我们在伦敦的时候,我可是常听你抱怨英国的星期天呢。”
“纽约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伦敦。”
“噢,对,不是!”儿子哼着说。
“我想,你的意思是这里的社交界不够出色?我敢说,你说得很对;但我们属于这里。有人来到我们中间就应该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埃伦·奥兰斯卡:她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摆脱在出色的社交界过的那种生活嘛。”
纽兰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母亲又试探地说:“我刚才正要戴上帽子,让你带我在晚饭前去见一见路易莎。”他皱起了眉头,她接着说:“我以为你可以向她解释一下你刚刚说过的话:国外的社交界有所不同……人们并不那么计较。还有,奥兰斯卡夫人可能没想到我们对这种事情的态度。你知道,亲爱的,”她故作天真地巧言补充说:“如果你这么做,对奥兰斯卡夫人是很有好处的。”
“亲爱的妈妈,我真不明白,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相干。是公爵带奥兰斯卡夫人到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实际上是他先带了斯特拉瑟斯太太去拜访了她。他们去的时候我在那儿。假如范德卢顿夫妇想跟谁吵架,真正的教唆犯就在他们自己家。”
“吵架?纽兰,你听说过,亨利表兄吵过架吗?而且,公爵是他的客人,又是个外国人,外国人不见怪,他们怎么会吵架呢?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个纽约人,她倒是应该尊重纽约人的感情的。”
“嗯,如果他们一定要找一个牺牲品,那我同意你把奥兰斯卡夫人交给他们,”儿子恼怒地喊道。“我是不会——你也未必会——自动替她抵罪的。”
“你当然只会为明戈特一方考虑了,”母亲回答说,她语气很敏感,眼看就要发怒了。
脸色阴郁的管家拉起了客厅的门帘,通报说:“亨利·范德卢顿先生到。”
阿切尔太太扔下手中的针,用颤抖的手把椅子向后推了推。
“再点一盏灯,”她向退出去的仆人喊道,詹尼这时正低头抚平母亲的便帽。
范德卢顿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纽兰·阿切尔走上前去欢迎这位表亲。
“我们正在谈论你呢,大人,’他说。
范德卢顿先生听了这一消息似乎深受感动,他脱掉手套去跟女士们握手,然后小心地抚平他的高礼帽,这时詹尼将一把扶手椅推到前边,阿切尔则接着说:“还说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阿切尔太太脸色煞白。
“啊——一个迷人的女子。我刚去看过她,”范德卢顿先生说,得意的神情又回到他的脸上。他坐到椅子上,按老习惯把礼帽和手套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接着说:“她布置鲜花可真有天才,我给她送去一点斯库特克利夫的石竹花。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她不是像园丁那样把它们集成一束一束的,而是随意地把它们散开,这儿一些,那儿一些……我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灵巧。公爵事前告诉过我,他说:‘去瞧瞧她布置客厅有多巧吧。’确实不错。我本想带路易莎去看她来着,若不是周围环境那样——不愉快。”
迎接范德卢顿先生非同寻常的滔滔话语的是一阵死寂。阿切尔太太从篮子里抽出她刚才紧张地塞在里面的刺绣,阿切尔倚在壁炉边,拧着手中的蜂鸟羽毛帘子,他看见詹尼目瞪口呆的表情被送来的第二盏灯照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范德卢顿先生接着说,一面用一只没有血色的手抚摩着他那长长的灰靴筒,手上戴着那枚硕大的庄园主图章戒指。“事实上,我的顺访是为了感谢她为那些花而写的非常漂亮的回函;还想——这一点可别向外传——向她提出友好的警告,叫她别让公爵随便带着去参加聚会。我不知你们是否听到了——”
阿切尔太太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公爵是诱使她参加聚会了吗?”
“你知道这些英国显贵的德性,他们全都一样。路易莎和我很喜欢我们这位表亲——不过指望习惯了欧洲宅邸的人劳神去留心我们共和主义的小小差别,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哪里能寻开心,公爵就到哪里去。”范德卢顿停顿一下,但没有人吭声。“是的——看来昨晚是他带她到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西勒顿·杰克逊刚才到我们家去过,讲了这件荒唐事。路易莎很不安。所以我想最好的捷径就是直接去找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向她说明——仅仅是暗示,你知道——在纽约我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我觉得我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不会有什么不得体,因为她同我们一起进晚餐的那天晚上,她好像说过——让我想想看——她会感激对她的指导,而她的确如此。”
范德卢顿先生四面看了看,那神态若是出现在普通的庸俗之辈的脸上,满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自鸣得意。但在他的脸上,却是一种淡淡的仁慈;阿切尔太太一见,马上义不容辞地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你们俩真是太仁慈了,亲爱的亨利——而且是一贯如此呀!你对梅和他的新亲戚的关照,纽兰会分外感激的。”
她向儿子投去敦促的目光。儿子说:“感激不尽,大人。不过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奥兰斯卡夫人的。”
范德卢顿先生极有风度地看着他说:“亲爱的纽兰,我从来不请任何我不喜欢的人到我家作客。我刚才也对西勒顿·杰克逊这样讲过。”他瞥了一眼时钟站了起来,接着说:“路易莎要等我了。我们准备早点儿吃饭,带公爵去听歌剧。”
门帘在客人身后庄严地合拢之后,一片沉寂降临在阿切尔的家人之中。
“真高雅——太浪漫了!”詹尼终于爆发似地说。谁都不明白什么事激发了她这简洁的评论,她的亲人早已放弃了解释这种评论的企图。
阿切尔太太叹口气摇了摇头。“但愿结果是皆大欢喜,”她说,那口气却明知绝对不可能。“纽兰,你一定要待在家里,等晚上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来的时候见见他,我真的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怜的妈妈!可是他不会来了——”儿子笑着说,一面弯身吻开她的愁眉。
11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在莱特布赖一拉姆森一洛律师事务所中,纽兰·阿切尔正坐在自己的隔间里闲得发呆,这时,事务所的上司要召见他。
老莱特布赖先生,这位受纽约上层阶级三代人信托的法律顾问,端坐在他的红木写字台后面,显然遇到了麻烦。他用手捋了捋浓密的白胡须,理理突起的眉头上方那凌乱的灰发中的应用,如怎样知己知彼,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争取战争的,他那位不敬的年轻合伙人心想,他多像一位因为无法判断病人症状而苦恼的家庭医生啊。
“亲爱的先生,”他一贯称阿切尔为“先生”——“我请你来研究一件小事,一件我暂时不想让斯基普沃思和雷德伍德知道的事。”他所说的这两位绅士是事务所另外两名资深合伙人。正如纽约别的历史悠久的法律事务所的情况那样,这家事务所信笺头上列有姓名的那几个原来的合伙人都早已作古,像这位莱特布赖先生于1921年1月。同年发表。编入《列宁全集》第32卷。本,就其职业称谓而言,他实际上成了自己的祖父。
他在椅子里朝后一仰,皱起眉头,然后说:“由于家庭的原因——”
阿切尔抬起头来。
“明戈特家,”莱特布赖微笑着点了点头解释说。“曼森·明戈特太太昨天派人请我去。她的孙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想向法庭起诉,要求与丈夫离婚,有些文件已交到我手上。”他停了一会儿,敲敲桌子。“考虑到你将要与这个家庭联姻,我愿在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先找你咨询一下——与你商量商量这件案子。”
阿切尔觉得热血涌上了太阳穴。拜访过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之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在看歌剧的时候,在明戈特的包厢里。这段时间,由于梅·韦兰在他心目中恢复了应有的地位,奥兰斯卡夫人的形象正在消退,已经不那么清晰、那么索绕心头了。第一次听詹尼随便说起她要离婚时,他把它当作了毫无根据的流言,并没在意。此后,他再也没有听人说过这事。从理论上讲,他对离婚几乎跟母亲一样抱有反感;令他恼火的是,莱特布赖先生(无疑受了老凯瑟琳·明戈特的怂恿)显然打算把他拉进这件事情中来。明戈特家能干这种事的男人多着哩,何况他目前还没有通过婚姻变成明戈特家的一分子。
他等待老合伙人说下去。莱特布赖先生打开一个抽屉,抽出了一包东西。
“如果你浏览一下这些文件——”
阿切尔皱起了眉头。“请原谅,先生;可正因为未来的亲戚关系,我更希望你与斯吉普沃思先生或雷德伍德先生商讨这件事。”
莱特布赖先生似乎颇感意外,而且有点生气。一位下级拒绝这样的开场白是很少见的。
他点了点头,说:“我尊重你的顾虑,先生,不过对这件事,我以为真正的审慎还是要按我说的去做。说老实话,这并不是我的提议,而是曼森·明戈特和她的儿子们的提议。我已经见过了洛弗尔·明戈特,还有韦兰先生,他们全都指名要你办。”
阿切尔感到怒火在上升。最近两个星期,他一直有点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以梅的漂亮容貌和光彩个性去对付明戈特家那些纠缠不休的要求。然而老明戈特太太的这道谕旨却使他清醒地看到,这个家族认为他们有权强迫未来的女婿去干些什么,他被这种角色激怒了。
“她的叔叔们应该处理这件事,”他说。
“他们处理了。全家人进行了研究,他们反对伯爵夫人的意见,但她很坚决,坚持要求得到法律的判决。”
年轻人不作声了:他还没有打开手上的纸包。
“她是不是想再嫁人?”
“我认为有这个意思;但她否认这一点。”
“那么——”
“阿切尔先生,劳驾你先看一遍这些文件好吗?以后,等我们把情况交谈之后,我会告诉你我的意见。”
阿切尔无可奈何地带着那些不受欢迎的文件退了出来。他们上次见面以来,他一直漫不经心地对待社交活动,以便使自己摆脱奥兰斯卡夫人的负担。他与她在炉火旁单独相处建立的短暂亲密关系,由于圣奥斯特利公爵与莱姆尔·斯特拉瑟斯太太的闯入,以及伯爵夫人对他们愉快的欢迎,已经天助神依般地破灭了。两天之后,在她重获范德卢顿夫妇欢心的喜剧中阿切尔助了一臂之力,他不无尖酸地心想,对于有权势的老绅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