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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道:“你方才想说,所以什么?”见她竟蹙着眉头开始回想,突然道:“没有什么所以了,其实我们已经成了亲。”
呯,凤九一头撞上床框,呲牙道:“怎么可能!”
帝君的眼神黯了一黯,反问她:“为什么不可能?”
凤九揉着额角上的包:“我并不记得……”她并不记得自己同东华换过婚帖拜过天地入过洞房……固然,后一条想不起也无妨,但是半点记忆也无……可见帝君是在唬她。但帝君此刻的表情如此真诚……她纠结地望着帝君。
东华伸手帮她揉额头上的包,将包揉得散开方道:“不记得是因为你失忆了,方才我说你睡糊涂了是骗你的。”有耐心地道:“我担心你知道后害怕,实际上,你是失忆了。”
失忆?失忆!
作为一个神仙,活在这个无论失忆的药水还是法术都十分盛行的危险年代,的确,有些容易失忆。
凤九结巴地道:“我、我这么倒霉?”她脑中此时的确许多事情想不起来。在这种前后比照的验证之中,她越发感觉,帝君说的或许都是真的,惊恐地道:“但是我明明、我怎么可能答应这个婚事,我……”
帝君的手停了停,目光顿在她的眼睛上,深邃地道:“因为,小白你不是喜欢我么?”
帝君用这种神情看人的时候,最是要命。凤九捂住漏跳一拍的胸膛,绝望挣扎道:“一定不是这个理由,如果是这个理由那我之前做的那些……”
帝君不动声色地改口:“那只是其一。”他补充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跪下来求你原谅了。”
凤九不绝望了。
风九呆了。
呆了的凤九默默地将拳头塞进口中。
帝君下跪的风姿,且下跪在自己跟前的风姿……她试图想象,发现无法想象。
连想象都没有办法想象的事,居然千载难逢地发生了,但,她居然给忘了。她实在太不争气了。
帝君说,他曾跪下来向她求亲。抛开帝君竟然也会下跪这桩奇闻不谈,更为要紧是,帝君为什么要娶自己?
这,真是一桩千古之谜。
她的好奇已大大抵过吃惊,心中沉重地有一个揣测,试探着脱口道:“因为你把我怎么了,所以你被迫要娶我么?你的心上人姬衡呢?”
帝君愣了片刻,不解地道:“姬衡和我,你怎么会这么想,她和我的年纪相差得……”目光对上凤九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意识到,她的年龄似乎和自己差得更甚。皱着眉头一笔带过,言简意赅地道:“姬蘅和我没什么关系。”
从东华的口中竟然听到这种话,凤九震惊了,震惊之中喃喃道:“其实,我是不是现在还在做梦当中?”
她用力地拍了自己一把,疼得眼中瞬时飙出两朵泪花,泪光闪闪地道:“哦,原来不是做梦,那么就是我的确失忆忘记得太多了。我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我已经有点不大认得出了。”
她困惑地向东华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不晓得能不能请教。”
这个疑问,它有一点伤人,但她实在好奇,没忍到东华点头己经开口:“倘如你所说,我们的确已然成亲,为什么我老头会答应这门婚事,我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你,”她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因为我老头一向是个很俗的神仙,你不是三代世家而且如今己经没有手握重权,不大符合他择婿的条件……”
帝君默然片刻:“青丘原来还有这种择婿的规矩,我没有听说,”又思索状片刻,抬头诚恳地道:“或许白奕觉得我虽然没有什么光辉的前程可言,但是都给你跪了,胜在为人耿介忠厚,看我可怜就答应了。”
从帝君口中飘出的这篇话,凤九琢磨着,听上去有些奇怪。
但她说不出哪里奇怪,因从道理上推,这个理由是行得通的。
他们青丘,的确一向称得上心软,容易泛滥同情之心。
如此看来,帝君确然没有唬人,她同帝君,果然已经成亲。
不管自己是怎么才想通嫁给了帝君,但,自己在如此纠结的心境下竟然能够想得通,这说明帝君他一定花了功夫,下了力气。帝君他,挺不容易。原来她同帝君,最后是这样的结局,她从前纠结许多真是白纠结了。天意果然不能妄测,你以为它是此种,往往却是彼种。不过,这也是漫漫仙途的一种乐趣罢。
她因天意的难测而惆怅了半刻,回神瞧见帝君漆黑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高兴来。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拼命压抑住勃勃的兴致,试探地向东华道:“帝君你肯定不只给我跪了吧?虽然我不大记得了,但你肯定还干了其他更加丢脸的事情吧?”
她觉得,尽管自己谦虚地使用了两个疑问句而非咄咄逼人的反问句,但她问出的句句疑问,毫无疑问必定都是真的。帝君乍听她此言后蓦然沉寂的神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自己洞察世事之能,真叫做一个英明!
她按捺住对自己澎湃的赞叹之情,得意道:“不要因为我记不住就随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她最后补充的这一句,原本不过想再从东华口中套出两句好听话,但不知为何,却见帝君听罢竟陷入一段长久的失神,直至一截枯枝掉落在床帐上打破沉寂,才恍然回神似地轻声道:“倘若要你想得通,”他略沉吟:“那要怎么做,小白?”
凤九认为,帝君不答自己反倒将话头抛回来,此乃他害羞的一种表现。也是,他当初为了挽回自己,定做了许多出格之事,此时不忍回忆。她心中大悦。虽然她对于帝君为何要挽回自己仍旧似懂非懂,但这个因由她不是忘了么,她忘的事情太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要全部晓得。
帝君蹙着眉头,似乎有所深思地又问了她一句:“你想要我怎么做,小白?”
因她已坚定地认为东华此时乃是在害羞,内心满足,就觉得不能逼帝君更甚。帝君既然想用问她这招转移话题,就姑且让他转一转。
她挠了挠头,慢吞吞地回道:“这个么,照着我的道道来,我一时也想不出该划出个什么道道。”停了一停,道:“不过我听说剖心为证才最能证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的情义……哦,这个词可能你没有听说过。听我姑姑说在凡界十分地流行,言的是同人表白心迹,没有比剖心示人更有诚意的。因于凡人而言,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不重,才不可不信。”
看到帝君皱眉思索的模样,咳了一声道:“这个,我只是随便一说,因为你突然问我想要你做什么,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但都是垫一垫的话罢了。”
抓抓头道:“可垫到这一步我也想不出我真心想要让你做什么。”
目光略往帷帐的角落处一瞟,眨了眨眼睛:“此时若有一炉香燃着,待会儿入睡可能好些,你要么就帮我燃炉香吧,再有什么我先记着,今后再同你兑。夫妻么,不大讲究这个。”夫妻二字出口时,目光有些闪烁,不好意思地望向—旁。
此二字含在眉中,滋味新奇,她不是没有嫁过,在凡世时嫁给叶青缇属无奈之举,有名无实,他从未以妻这个字称过她,她也未这么自称过。
原来良缘得许的成亲,竟是这么一回事。
东华的眼中含了些深意,语声却听不出什么异样,良久,道:“也好,你先欠着,随时可找我兑。”话罢转身为她燃香。倒叫她有些懵。
果然是成亲了,今日她说什么帝君竟然就认什么,天上下红雨也没有这么难得。
帝君背对着她坐在床沿,反手于指端变化出一个鼎状的铜香炉,袖中取出香丸火石,一套动作熟极流畅。
凤九腾出时候回想,帝君今日的表情,虽然大多在她看来还是一个表情,但似乎有些表情又有微妙的不同。而这些微妙不同的表情,都有些难懂。她搞不懂,也就不打算搞懂,转而跪行他近些,想看看他燃的何种香。
没料眼前的紫色背影忽然转身,她吓了一跳。瞧着近在咫尺的帝君的脸……和帝君纤薄的亲上去会有些凉的唇……她强做镇定:“我就是来看看你燃的什么香。”
因她膝行跪着,比坐着的帝君还高出些,难得让帝君落在下乘。
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想同帝君的脸错开些。
错到一半,左肩却被帝君伸手揽住,略压向自己,姿势像是她俯身要对帝君做些什么。
帝君微微仰着头:“我觉得,你看样子是在想什么。”
帝君问出这句话时,她并没有想什么,但帝君这么问了,她就想起了什么。轰一声,一把火直从额头烧到脖子后颈根部。因离得太近,帝君说话时的吐息,不期然必定要缭绕在她的唇瓣,帝君追问:“你在想什么?”
看着帝君放大的俊美的脸,凤九突然于此色相间得了极大一悟。
浮世仙途,万万年长,缈无尽头,看上去无论何事何物皆可尽享,但其实,也只是看上去罢了。与这万万年长的命途相比,一生所遇能合心意的美人,不过万一,能合心意的妙事,不过微末。既然已经是万一微末了,遇到就务必不能浪费。何况,眼前这个“万一”和“微末”,还是同自己成了亲的夫君。
她伸出手来捧住帝君的脸,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正欲一举亲下去……却感到帝君的手一勾,她的头蓦地低下去,正碰到他的唇。
帝君的声音里似含了丝笑意:“原来是在想这个。”
她的确是在想这个,但她想是一回事,他说出来又是一回事。这种事,死,都不能承认。她唬起气势来,理直气壮地道:“谁在想这个,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成了亲,那么第一次……一定不是我主动亲你,片刻前……片刻前虽然我主动了罢,但只是因为我在做梦梦得有点糊涂,我清醒着其实是十分矜持的一个人……”
帝君打断她道:“你说得对,的确是我主动。”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未竟的话却淹没在下一个亲吻之中。
帝君闭着眼睛,她才发现他的睫毛竟然很长。
帐顶有明珠微光,白树投影。凤九的手搭在帝君肩上,微垂头亦闭上眼睛,慢慢地圈住帝君的脖子。
这些动作她都做得很无意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姻缘真是一桩离奇之事,曾经她最异想天开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帝君有一天成为她的夫君,会像这样珍惜地来亲自己。他的手那样轻缓地放在自己颈后,那样无防备地闭着眼睛,咬着她的嘴唇那样温柔。
帝君这样最神仙的神仙,一直活在三清幻境菩提净土,世上无人有这个胆子将他拉进十丈红尘,这件考胆量的事,她干了,而且,她干成功了,她太能干了。
她将他拽入这段风月,这是他从未经历的事,他一定很不习惯,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乱了方寸,仍然是他的步调他的规矩,这的确是她一向晓得的帝君。她觉得很喜欢。
片刻后。
东华低头瞧着躺在她臂弯中熟睡的凤九。
怀中的少女柳眉细长,浓密的睫毛安静阖着,嘴唇红润饱满,比刚醒来时气色好些。
一个时辰还是太短,纵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后半个时辰未闹别扭,不过,他倒并不大在意这个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当。他一向讲究实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此时最要紧之事,是将她的魂魄提出,令她的仙体即刻进入调养封印中将养,不能误了时辰。
待她数月后调息完毕从封印中出来,混乱的记忆会不会修正,忆及这一段会不会更记恨自己,帝君当然想过,这个也令帝君他微有头疼。但帝君觉得,此事同行军布阵不同,没有什么预先的对策可想,只能随机应变,看她到时候是个什么反应,再看怎么来哄她。
抱着凤九来到潭边,她仍在熟睡中。
月色幽凉,帝君单手将凤九揽在怀里,微一抬袖,沉在水月潭底的调养封印破水而出。水帘顺着封印边缘徐徐而落,裸出口晕了白光的冰棺。
冰棺四围云雾缭绕,瞬时铺彻水面,一看即知,此云气乃磅礴的仙泽。云雾中光芒虽淡,却与树林的翠华、月夜的清辉全不相同,令十里白露林瞬然失色。水中的游鱼们得分一丝仙泽滋养,抵过百年修炼,纷纷化形,仓皇跪立于水潭之上,垂拜紫衣的神尊。
帝君漠然踏过水面,将怀中熟睡的凤九小心放进冰棺,听她在睡梦中蹙眉:“冷。”
有胆子大些的小鱼精伸长脖子,想看看冰棺中少女的面容,被同伴仓皇拉回去,抬手将她的头压低。小鱼精犹自好竒,抬起眼睛偷觑。
帝君将外抱脱下来盖在凤九身上,握着她的手直到她不再发抖,轻声安抚:“待在这里时乖一些,过些时候,我来接你。”将她散开的长发略一整理,方回头对跪做一团的小鱼精们道:“将她寄在你们这里,代我好生照看。”
语声并不见得如何抬高,一潭的小鱼精们却将头垂得更低,恭顺得近乎虔诚,声音虽怯懦倒也整齐:“谨守尊神之令。”圆月隐没,小鱼精们见白衣的神尊端视冰棺中的少女良久,方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一拂,提出了她的魂魄。离体的魂魄,一团绵软的白雾萦在他指间,环着微弱的光晕,十分端庄美丽。
凤九的魂魄需放进一个活人的身体中将养,但若将她的魂魄放到一般人身上,她的修为有限,怕到时候同那人的魂魄缠在一起,临到头来分不开却麻烦。最好是找个有孕的女子,将她的魂魄寄在她胎中,这样最好。
东华将凤九的魂魄小心笼住,转身时,身后的冰棺缓缓沉没入水中。
今夜无风。倒是个好天。
第三章
01
凤九从一场黑甜深眠中醒来后,坐在床上,懵了半天。
片刻前,她将床前伺候她的几个小侍婢赶了出去。说来小侍婢们个个长得水葱似的,正是她喜欢的模样,服侍她的手法也熟稔细致,令她受用。她们也挺懂礼数,晓得尊敬她,称她殿下。按理说她不该有什么不如意。
令她发懵之处却在于,小侍婢们虽称她殿下,却非凤九殿下,也非九歌殿下,而是阿兰若殿下。
阿兰若,这个名儿她晓得。她还晓得阿兰若已经死了多年,坟头的蒿草怕都不知长了几丛,骨头想必也早化尘埃了。她还记得,前一刻自己还在为频婆果同那几尾巨蟒死搏,惊险处似乎落进了一个虚空,虚空里头又发生了什么她不晓得,但无论发生什么,她觉得,都不至于让她一睁眼就变成阿兰若。
床前的铜镜里头映出她的模样,红衣少女黛眉细长,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眉,肤色细白。她皱着眉头研究半天,觉得无可争议,这是个美人。但这个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却有点疑惑。
她忘了自己原本长个什么样子了。
这并非单纯的失忆。过往三万多年桑海桑田,她经历过的事桩桩件件,从她顶着一个炎炎烈日从她娘亲肚子里落地,到她靠着一股武勇独闯蛇阵取频婆果,她全记得挺深刻。但这种深刻却像翻话本子,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她晓得,故事中的人物景致,她却没个概念,模糊得很,前三万年的人生,飘渺只如抄腾在书册上的墨字。
其实,她呆愣一阵后,也有些思索。虽然姑姑收藏的话本子里头,她瞧见过一种穿越时光的段子同此时的境况挺相合,但那些不过凡人们胡想出来的罢了,四海八荒并无这种可以搅乱时光的法术。若方才那些侍婢口中所称的阿兰若,确然是比翼鸟一族传说中的阿兰若,那这个地方怕是哪位术力高强的神尊仿着梵音谷中阿兰若还活着的时代,重造出的另一个世界。她虽然年纪小没什么见识,作为青丘的继承人,这个法术还是略听说过一些。
自己怕是因缘际会才掉进这个世界中罢,至于被误认做阿兰若……她愁眉不展,难不成是她魂魄离体,附在了阿兰若的身上?
脑门上立时生出两颗冷汗。但细细一想,这个推论竟颇有道理。试想倘此时是自己的身体面容,除非自己同阿兰若原本就长得一副模样,否则为何今日所见的侍婢们皆垂着眼睛称自己阿兰若殿下?而倘若自己果真同阿兰若长得一张脸,几月前初入梵音谷时,暂不论萌少,他们比翼鸟一族的元老又岂会瞧不出来?
乖乖,魂魄调换的事可不是闹着玩儿。自己的魂魄宿进了阿兰若的壳子,那谁的魂魄又宿进了自己的壳子?关键是,自己的壳子现下在何处?更关键是,它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凤九一时头皮发麻,真是要找,都无从找起啊。况且频婆果还在原身上。幸而临出天罡罩时英明地将果子装进了随身锦囊,除非自己的咒文,任谁也打不开,大约果子算保住了。
前事梳理半日,发现所担忧者大多是场虚惊,也没有什么紧要事候着自己,凤九一颗心渐渐地释然。
她庆幸自己是个胆大的仙,寻常女子不幸掉入这么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