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们两人热恋一阵,后来就结婚了,结婚照还登在UCLA校报的头版,听说果然是郎才女貌,也让不少暗恋他俩的男女学生们心碎。”
“就这样?”
“当然不只这样。结婚三年后的一个早上,冥客斯教授要来学校前,跟平常一样,在早餐桌上看报,苗女舞者也跟平常一样,把早餐做好了放在丈夫的面前,然后她坐下来,坐在丈夫的对面……”妮基停住了。
“然后呢?”
“然后,苗女拿出一把手枪,放进自己的嘴里,开枪,把她自己的头轰掉了。”
我听了,呆掉。妮基继续这个悲惨的故事——
*
在早餐桌上,亲眼看见美丽的妻子,开枪把自己的头给轰掉,从此之后,冥客斯教授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而且,常常有学生发现他半夜三、四点,穿着睡衣,在电影系馆的各层厕所刷牙洗脸。据说他不再睡他们夫妻共眠的床了,他每晚都睡在他电影系的办公室里,半夜睡醒了,就起床刷牙洗脸。
这种作息虽然古怪,但反正也没有妨碍到教学,像他这种曾享盛名,出过几本学术著作的教授,系上养着也还是有助声势。
*
冥客斯教授变奇怪以后,就不曾再当掉学生,导致他的课更加受欢迎,我们班大部分人都选了他的课。有一天,他把作业报告发还给我们时,我发现我的报告上黏着教授的指示便条:“本周六晚上八点,请到我办公室报到,共进晚餐。”
我向众同学打听一下,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受到邀请,当下沁出几滴冷汗。本班热爱暴力电影的锐斯同学,兴奋的掏出一柄小刀,塞进我的口袋,说是给我“防身”。热爱偷拍的麦锁门同学,则坚持要在我背包藏个针孔摄影机,教我帮他偷排“血腥婚变幸存者的神秘办公室”。
对于他们的盛情高义,我一律婉拒。但我心里止不住微微发毛:
到底我做了什么,难道竟让他想起了他的亡妻吗?
*
周六晚上,希馆空荡荡,空洞洞的走道,响起我脚步的回音,我找到了冥克斯教授办公室,门关着,我想象着:我一敲门,门自动缓缓打开,办公室里……冥克斯教授倒在满地血泊中,后脑开了个大洞……手上的枪管还在冒烟……
我收住想象,镇定心神,敲门。
门开了,还好,教授穿着上课时穿的西装,我本来已经有心理准备他会穿着他有名的条纹睡衣,跟我共进晚餐的。
他招呼我坐。我谨慎的瞄了瞄这间传说中的办公室,一眼看去,并不很离奇,有张折叠起来的行军床,角落有横杆,挂了两套衣服,如此而已,像单身汉的宿舍。
教授从微波炉里,拿出两分盒餐来。
“我特地为你买了中国料理的外卖。”他悠悠叹了口气:“唉,我自己也好久没吃中国料理了。”他眼神变得遥远,过了几秒才不知从哪里飘回来,他看一眼手上的纸盒,问我:“要干脏?还是要肋骨?”我头皮一麻,很普通的两道菜,被他说出来,就十分血肉模糊。“呃,随便,都好……”我说。他给了我一罐可乐,然后不伦不类的点了两根蜡烛,我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两根蜡烛是白的。
“教授,我为什么有这个荣幸,跟您共进晚餐?”我想趁他还正常的时候,把这顿饭给快快吃完,不然等他开始换上睡衣刷牙,就有点难收拾了。
“呃……康……是康永吧?康永,听说你在编剧课上,编了一个中国的爱情故事,说有个男人,为了测试他妻子对他的爱,使用魔术停止了呼吸,装死……”
原来是这个故事惹了祸,我心里暗叫不妙,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说给冥客斯教授听的。
这下好了,这故事肯定打开了冥客斯教授心里的哪扇门。天知道那扇门后面,躲着什么怪物。
*
“那个魔法师主角,应该是庄子吧?”他问。
“是。”我吓一跳,我在编剧课上,是照海无德教授的规定,用了“阿里巴巴”当男主角的名字。可是冥客斯竟然知道这故事原本是藉庄子的名字流传下来的。
我说:“教授你非常博学,连中国的传说都知道。”
“庄子,不也是个很博学、很有智慧的人吗?为什么会做这么无聊又危险的事?”
“呃……应该是乱编的吧,这种鬼扯的故事——”我被打断。
“不,这不是鬼扯,是爱情故事,阴森、扭曲、猜忌,可是是个爱情故事。”他说。
我只好点点头。
“这个庄子,先假死,让妻子把自己给下葬,然后又变化出另一个英俊有钱的年轻贵族,假装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其实是来勾引自己的太太?”
“是……故事是这样的。”
“这是很残忍的测试,不是吗?”冥客斯教授问。
“是。”
“结果庄子的太太果然动了心,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帅哥?”
“呃,他又帅,又有钱,又年轻,应该是很……很吸引人的吧?……”我实在很怕说错话,惹他发疯。
“这样还不够?这个帅哥,还要假装疾病发作,需要立刻服用热腾腾冒着烟的人脑,才能治病。”
“故事是这样子没错,”我实在不想在他面前提到“人脑”这两个字。
“哈哈哈,餐桌上出现了人脑,还可以治病,哈哈哈……”他忽然大笑了。
唉,如果没有人讲笑话,却有人大笑,事情就麻烦了……
*
拍电影的人,其实随时都以讲故事为乐。再怎么夸张的故事,也能说得煞有其事。
可是,和冥客斯教授独处一室,对着料理过的肝脏与肋骨,研究“大劈棺”的故事,还是不觉心头盘旋一阵又一阵小小的阴风。
“大劈棺”的故事,被栽赃在庄子的头上,显然是市场的选择:孔子太正经、老子太老、庄子则刚好,他又爱讲些大鸟、乌龟、蝴蝶的寓言故事,走的是怪力乱神的路线。
“大劈棺”在民间很受欢迎,神秘又暧昧的在各地乡间野台上演。
在没有电影的年代,“大劈棺”这戏为观众挑战了礼教的禁忌,对儒家理想吐了一口痰“呸!”
*
“如果你有庄子的法术,你会不会想来这么一下,测验测验你的伴侣?”他问。
“除非我赚得跟大卫魔术一样多,我才愿意躺在棺材里,等着被斧头劈。”
冥客斯教授笑了:“中国人是靠着世故活下来的民族,对谁都没好处的真理,何必去乱繁乱动。不像我们老美,天真得可怜哪。”
我有点想告辞了,还有两个同学在等我去找下礼拜拍外景的地点。
冥客斯教授这时却打开抽屉,拿出了一粒小东西,放在桌面。
那是一粒子弹的弹壳。
“这颗子弹,穿过了我亡妻的脑袋,嵌在我家饭厅的墙上。”他说。
餐桌上出现了这颗曾经穿过师母的头的弹壳,我想这才是今晚的“主菜”吧,
我把动都没动过的中国料理移开,挪出位子来供奉这颗子弹。
烛光下,这弹壳看起来并不狰狞,有点像颗蛀牙,从浪漫情史的嘴里,拔下来的蛀牙。
“我娶她的时候,对她迷恋无比,没有她根本活不下去,好像中了邪一样。”冥客斯教授追思往事。我不禁想起了有关他这位亡妻,是一名“苗女”的说法。
“到了要登记结婚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合法留在美国的资格。”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舞蹈系老师吗?”我问。
“她只是学生的舞蹈社团私下请来,教大家跳点东方少数民族舞蹈的舞者。她不是正式的老师。”教授摇摇头:“但她的舞跳得真美啊。”
“教授,你很介意她是个非法移民吗?”
“我不介意啊。”冥客斯教授停了一下:“直到我发现她原来的丈夫,仍然跟她保持着夫妻关系。”
“她已经有丈夫了?”
“也是一名中国来的舞者,很帅的。”教授说。
“所以,她跟您的婚姻?……”
“对我来说,是个婚姻。可是,对她来说,只是取得美国身分的一招骗术吧。”教授幽幽回忆:“我背她耍了,可是她也不能得逞,她要从非法移民,摇身变成合法公民,她应该去迷倒移民局局长才对,她迷倒我这样一个教授,有什么用?”
“那,就分开吧?”
“不,我爱她,为什么要分开?”教授忽然生气了,坐直起来,他瞪着我:“她是苗女,她是不让人遗弃的!我怎么能遗弃她?她选中了我,我必须好好陪伴她,给她一个不同的人生!”
冥客斯教授有点激动,我开始在脑中默默构思要立刻告辞的藉口。
“康永,我是心理系第一名毕业的,我要把一个身边孤单单的女人逼得发疯,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教授,你不用告诉我这些事……”
“不,我知道你告诉大家那个劈棺材的故事,是想转个弯告诉大家我的故事,我知道你们的民族习惯用迂回的方式暗示一些事情,对不对?你知道是我把她逼疯的,是哪个中国人告诉你的吗?这件事在他们少数民族舞蹈界流传的很广吗?他们还在讲我的事吗?”
“教授,我讲那个故事,只是应付编剧课的作业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一个苗族人也不认得……”我有点语无伦次,我站起来,背上背包:“教授,谢谢您的招待,还有同学在等我……”
*
“康永,你记得上礼拜我们在课堂上看的希区考克的‘迷魂记’吗?”冥客斯教授忽然恢复平静了。好像有哪个开关被关掉了。
我僵在原地:“我记得。”
“你知道在美国,我们怎么认定一个人精神状况有问题吗?”
“……靠精神科的医生认定吧?”
“你知道,我有多少朋友,是受敬重的精神科医生吗?”教授显然引导我达成一个结论。
“教授,如果您想细谈,也许我们下次多约几位比较了解这件事的人,一起讨论吧,我真的必须走了,我迟到了”我赶快往门口走。
冥客斯教授并没有拦我。我拉开门,一阵风灌进办公室,吹的白蜡烛火光乱闪,我跑向电梯,我们系馆的电梯是有名的“慢动作电梯”,当我进了电梯,按好钮,等待电梯门关拢时,冥客斯教授慢吞吞的晃到了电梯前。
我心跳急速加快。所有的动作片悬疑片恐怖片,电梯门都关得太慢,慢到杀手一定来得及用手把电梯门卡住。这时,冥客斯教授也轻描淡写的用手拦住了电梯的门——
“康永,‘迷魂记’看起来很神秘,其实只是讲一件事情:一个男人的妻子死掉的时候,又有谁能确定那是自杀,还是他杀呢?”冥客斯教授说完,手放开,电梯门轰隆隆的阖上了。
我一个人呆呆站在电梯里。
*
冥客斯教授告诉我的,到底是真相?还是一个疯子的幻想?
*
不管我对这次见面的感觉如何,有一件事改变了。从那星期开始,再也没有人,在半夜的系馆,撞见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在刷牙了。听说,他终于搬回自己家去睡了。
我退掉了他的课,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吃“肝脏和肋骨”。
*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如同冥客斯所说的,我并不是来自一个对真相很有兴趣的民族啊。
4、流放巨人国。
“是被流放到巨人国,去做唯一的小人?
还是被流放到小人国,去做唯一的巨人?
我好像比较喜欢前者吧。”
电影系所的学生上课,很少乖乖一排一排坐在教室里,多半时候在摄影棚里拉来几把椅子,几个箱子,向戒酒中心里的人要开交心大会一样,大家围个圈就开始上课了。
讲解摄影机结构的第一堂课,大家围个圆圈坐好,各自背一靠,腿一伸,却愣住了——
我这是到了巨人国吗?
好几只又长又粗的巨腿,杵在这个本班近二十双腿组成的放射状大花瓣里,巨腿们各自包裹在牛仔裤、卡其裤、滑板跨裤及浓密金色褐色腿毛里。巨腿末端,显现巨脚,巨脚们各自穿住凉鞋、球鞋、皮鞋、登山鞋、军靴不等。
第一次被我的美国同学们唬住,竟然是因为他们的腿,这实在连我自己都很意外,以前在电视上看UCLA的篮球比赛,当然“理解”他们的高大,可是既然进的不是球队,而是研究所,总以为智力的高度比较重要,谁料还是被美国同学的高大震慑了半堂课。
*
我顺着这几只巨腿往上望,像杰克站在巨大的魔豆梗前向上张望。我第一个看见的,是黑色斜纹牛仔裤的主人,他姓狄明哥。全名乔·狄明哥。
狄明哥的上半身更是气势惊人,粗壮的肌肉蹦在黑T恤里,露出的手臂覆满黑毛,根根见肉铁刺般的落腮胡,光头,鹰钩鼻,以及一对我这辈子见过最大颗的铜铃眼。
狄明哥凌厉的瞄了我一眼,我像被老鹰瞄了一眼的兔子一样,心脏扑通扑通跳,赶快低头装没事。
*
台上继续在讲解摄影机的构造,负责讲解的助教大概跟我一样是菜鸟,很紧张,他一方面讲到这架摄影机有多昂贵、必须小心保养。一方面却当着大家的面,不断把额上的汗,一滴一滴的滴在摄影机上。他指到哪个零件说弄坏了有多花钱,就必定有一滴汗落在那个零件的旁边,简直像一架人形滴汗轰炸机一样,看得全班心惊肉跳。
我一边为本班摄影机的命运担心,一边忍不住继续探索巨人国,我瞄向第二双卡其裤巨腿,上半身是格子衬衫,金发、扎马尾辫、金眉毛、金睫毛、水蓝眼,这位姓勃,在英文里是公牛的意思,全名艾瑞克·公牛。
公牛冲着我,回了一个非常加州人的友善微笑,一小眼角现出些鱼尾纹,此君健身有成,显然是本班头号帅哥,只不知脑容量如何,有待观察。他如果也恶狠狠的瞪我一眼,我大概就没胆查看第三个巨人了。
第三个巨人穿橘色球鞋、高筒粉红袜、粉蓝滑板裤、上身白T恤、T恤外罩粉藕色套头背心,这么巨大的人穿这么粉嫩的颜色,很像科幻片里轰然出现在马路上踩扁汽车的辐射后巨婴。这人姓贝尔。全名唐诺·贝尔。
贝尔穿得像巨婴,却长了一张狮子脸,棕发如公狮蓬勃愤张。狮鼻阔口,皮肤颇有坑疤。他是三巨人中最开心的,回了我一个张开阔口的大笑,当然也是无声的,以免打扰到正在把汗滴在昂贵摄影机上的助教。
初步观察完三个男巨人之后,另有两名女巨人,她们其实不能算巨人,只是比我高一个头以上的高个子女生吧。一个偏棕肤色长发,是西班牙裔的葛洛丽亚;一个偏白肤色短发,是爸爸在开连锁超级市场的丽莎。都很漂亮。
我目光略略扫过剩下的同学,大家的个头都还算是在“合理”范围内,总算让我放心一点。
*
美国同学颇爱小小的刺青,隐隐约约,也是一景。
我目光过处,仿佛看到有人刺了个汉字,定睛一看,果然此君竟刺青一个“出”字,在右手臂上。这个“出”字的字形其实很有画意,怪不得美国同学喜欢。而且这个字也很有意境,在白种人皮肤上异动着一枚“出”字,挺挑逗的,这应该也是他们要的效果吧。
此君发现他的“出”字刺青吸引了我的目光,显然很高兴,大概完工之后,尚未遇到知音。我对他略比一比大拇指,表示赞赏他的品位。他很乐的挤挤眼,开始卷另一只手臂的袖子,看起来另一臂也有刺青要秀给我看。
等他卷好袖子,把左手臂转向我,我一看,左手臂的对等位置上,刺的是另一个汉子,“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