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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动物们慢慢散去。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一点也不惊讶。“来吧,”他说,“我们应该回去了。”
蜘蛛在探视时间又去看望罗茜。他带了一大盒巧克力,是医院礼品店里出售的最大的那种。
“给你的。”他说。
“谢谢。”
“他们对我说,”罗茜说,“我妈妈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她睁开眼睛,要麦片粥喝。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没错,你妈妈要东西吃,听起来确实像个奇迹。”
罗茜打了他的胳膊一下,然后就把手放在那里。
“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肯定以为我是傻瓜,但当我和妈妈被关在黑暗中时,我总觉得你在帮我,我感觉是你把那头野兽挡在了外边。如果不是你做了这些事,他会把我们杀了。”
“嗯,我可能真帮了点忙。”
“真的?”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我当时也有麻烦,而且我想到了你。”
“你的麻烦大吗?”
“是的,超大。”
“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蜘蛛照办了。罗茜说:“蜘蛛,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
“做什么工作。”
“凡是我喜欢的工作。”
“我想,”她说,“我可能会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护士们告诉我,这里非常缺乏教师。我很想亲手改变这个状况。”
“也许挺有意思的。”
“如果我留下来,那你会怎么办?”
“哦,如果你留在这里,我肯定能找点什么事做。”
他们的手指缠在一起,紧得就像船上的绳结。
“你觉得咱们能行吗?”她问。
“当然,”蜘蛛严肃地说,“如果我厌倦你了,就会离开,找点别的事做。所以不用担心。”
“哦,”罗茜说,“我不担心。”这是实话。她温柔的语气下有种钢铁般的东西,你会明白她妈妈为什么会有那副脾气。
查理发现黛茜躺在沙滩上的一张凉椅上,还以为她在太阳下睡着了。但当他的影子碰到黛茜时,女孩闭着眼睛说:“嗨,查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帽子有股雪茄味,你能尽快把它处理掉吗?”
“不,”查理说,“我跟你说过,这是传家宝。我准备戴到死,然后留给我的孩子。那么,你还在警队里干活吗?”
“差不多,”她说,“头儿说他们判定我是因为工作过度引发了神经衰弱,我可以休病假,直到感觉没问题了再去上班。”
“啊,那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她说,“能把防晒油递给我吗?”
查理兜里有个盒子。他把盒子了掏出来,放在椅子扶手上。“稍等片刻,”他顿了顿,“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枪口下出过那个大洋相了。”他打开盒子,“但这是给你的,我给你的。嗯,罗茜把它还给了我。另外,我们可以把它换成你喜欢的,选个别的款式,也许它根本不合适。但这是你的。如果你肯要它,以及,呃,我的话。”
黛茜把手伸进盒子,拿出订婚戒指。
“哦。好吧,”她说,“只要你不是为了把那颗酸橙要回去。”
老虎不住在洞口徘徊,焦躁地来回甩着尾巴。他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燃烧着的盈绿火炬。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老虎说,“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我曾拥有它们全部。”
“我觉得有责任指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老虎停住脚步,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他的肌肉起伏有致,像是水泉上套着的一块毛皮地毯。他一直走到一具公牛的尸体前,然后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没听清。”
尸体内传来一阵抓挠声,一个小鼻尖从胸腔探出。“实际上,”它说,“我可以说是赞同你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两只小白手从两根肋条间撕下一片干肉,显出一个颜色好像脏雪似的小动物。它可能是只得白化病的猫鼬,或是某种换上冬季皮毛的变种鼬鼠。它有食腐动物的眼神。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我曾拥有它们全部,”他说,“早晚还是我的。”
老虎低头盯着小兽,毫无征兆地拍下一爪,压断了条条肋骨,把尸体打成一摊泛着臭气的碎片,同时也将小动物按在地上。它扭动翻腾个不停,但却无法脱身。
“你留在这里,”老虎的大脑袋正对着白色小兽的小脑袋,“你留在这儿,全仰仗我的耐心。你明白吗?因为下次你再说一句惹人生气的话,我就咬掉你的脑袋。”
“嗯嗯嗯。”鼬鼠似的动物说。
“你不想让我咬掉你的脑袋,对吗?”
“呜呜呜,”小动物说道。它在巨爪的重压下难受地扭动着,苍蓝色的眼睛仿佛两片寒冰,闪烁不定。
“那么你能发誓从今往后会守规矩,会保持安静吗?”老虎把爪子抬起一点,让小兽说话。
“当然,”小白鼬特别有礼貌地说。接着它以鼬鼠的动作,一扭身把小尖牙刺进老虎的爪子。老虎疼得大吼一声,挥动爪子,把小动物扇了出去。它撞在洞顶,弹到一处岩架上,随后起身窜了出去,就像一条肮脏的白带,朝洞穴最深处跑去。那里洞顶低矮,靠近地面,有很多地方可供小动物藏身,而大型野兽又无法进入。
老虎走到他可以到达的最深处。“你觉得我不能等?”他问,“你早晚得出来,我哪儿也不去。”老虎趴在地上,闭上眼睛,很快就发出了相当可信的鼾声。
大约过了半小时,小白兽从岩石间钻了出来,在片片阴影间窜行,朝着一块大骨头移动。只要你不介意腐臭,那上面就还有不少肉可吃。显然它并不介意,不过想要吃到那块骨头,就必须从老虎身边通过。它潜藏在阴影中,用悄无声息的小脚向前移动。
当它经过沉睡的老虎时,一只前爪拍了过来,按住它的尾巴,把它钉在原地;另一只爪子则按在它的脖子上。老虎睁开眼睛,“其实,”他说,“我们似乎是被缠在一起了,所以我只要求你努把力,我们都可以努把力。我不认为咱们会成为朋友,但也许咱们可以学会忍受彼此的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鼬鼠似的东西说,“情势所迫,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只得如此。”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老虎说,“你只需要学会什么时候该把嘴闭上。”
“凡事,”小动物说,“有利就有弊。”
“你又在惹我生气了,”老虎说,“我跟你说。别惹我生气,我就不会把你的脑袋咬下来。”
“你一直在用‘把我的脑袋咬下来’这个短语。你说到‘把我的脑袋咬下来’时,我想可以理解为某种比喻性修辞吗?意思是说你要冲我吼,也许相当生气,对吗?”
“把你的脑袋咬下来。然后咬碎。然后嚼烂。然后吞下去,”老虎说,“除非安纳西的孩子忘了咱们在这里,否则你我都不可能出去。那个杂种似乎做了某种安排,就算我上午把你杀了,下午结束时你又会在这个该死的洞穴里复活。所以别惹我生气。”
小白手说:“啊,好吧,多干一天……”
“如果你说‘多挣一元’,”老虎说,“我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别说。任何。惹我。生气。的话。明白吗?”
这个世界尽头的洞穴中,有了片刻的安宁。但随即又被一个小小的、鼬鼠般的声音打破了。“绝定。”
它开始发出“哦啊!”的声音,但很快就沉静下来。
随后洞穴中就只剩下一种嘎吱吱的啃咬声。
说到棺材,有件事文学作品中从来不会提起,那就是它们的舒适性。因为说实话,对于买家来说,这也不是它的卖点。
南希先生对自己的棺材特别满意。现在所有好戏都已经落幕,他回到自己的棺材,舒服地打着盹。他会不时醒来一次,想想自己身处何方,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觉。
他曾经说过,坟墓是个好地方,更不用说私人坟墓了,绝对是消磨停工期的好去处。六尺之下,最佳所在。再过个二十来年,他心想,我就会考虑一下要不要起床了。
葬礼开始时,他睁开了一只眼。
他能听到上面的人:卡莉亚娜·希戈勒,还有那个叫巴斯塔蒙特的,再加上另外那个瘦瘦的女人。更不用说一大群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曾曾孙子、曾曾孙女。他们都在为已故的邓薇迪夫人唉声叹气,痛哭流涕。
南希先生想着要不要从草皮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卡莉亚娜·希戈勒的脚腕。他三十多年前在一处汽车电影院看了《魔女嘉莉》之后,就想试试这招。可现在机会真的来了,他却发现自己居然能抵抗诱惑。说实话,他是嫌麻烦。希戈勒只会惊声尖叫,心脏病发作,当场毙命,然后本已拥挤的憩园就会更加拥挤。
总之是太麻烦了。在这片泥土之下的世界中,还有很多好梦在等待着他。二十年,他想,也许二十五年。到时候,他大概已经有孙子了。看到孙子们出现,总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听到卡莉亚娜·希戈勒在上面哭天抹泪,接着她忍住悲声,向众人宣布道:“不过,她毕竟拥有幸福长寿的一生。在她离我们而去时,已经有一百零三岁了。”
“一百零四!”恼怒的声音从他旁边的泥土中传了出来。
南希先生伸出一条并不存在的手臂,使劲拍了拍旁边的新棺材。“小声点,姑娘,”他叫道,“这里还有些人想要睡觉呢。”
罗茜已经向蜘蛛明确表示,希望他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那种包括早上起床和出门上班的工作。
所以罗茜出院后的一天早晨,蜘蛛就起了个大早,跑去镇上的图书馆。他登入图书馆的电脑,在网上漫游,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空了格雷厄姆·科茨剩余的银行账户,这些都是几大洲的警方都没能找到的漏网之鱼。他卖掉了在阿根廷的种马场,然后买了个现成的小公司,注入资金,申请成为慈善团体。他以罗杰·布朗斯坦之名发了封E…mail,雇了一名律师来管理基金会事务,并且暗示他也许应该去找找罗茜·诺亚小姐——此时在圣安德鲁斯,日后可能回伦敦——聘请她进行慈善活动。
罗茜接到了聘请,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寻找办公室。
在此之后,蜘蛛花了四天时间行走在(到了晚上,就是睡在)几乎环绕全岛的海滩上,品尝着一路上所有饭铺小摊的食物,直到他发现道森鱼铺。蜘蛛尝了尝炸飞鱼、煮绿无花果、烤小鸡,还有椰子派;他随后走到厨房,找到厨师兼店主,为合作经营权和烹饪课程支付了足够的金额。
道森鱼铺现在是一家饭馆。道森先生已经退休,蜘蛛有时会在店面,有时会在厨房。你到那儿去找他,就能见到。店里的食物是岛上最好的。他比过去胖,如果他继续品尝自己做出来的每道菜,那日后还会更胖。
但罗茜并不介意。
她干了些教师的工作,一些社会救济工作,和很多慈善工作。如果说她想念伦敦的话,至少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另一方面,罗茜的妈妈倒是经常念叨着伦敦,但如果有人建议她也许应该回去,就会被视作企图把她和未出生的(说起来,也是未怀上的)孙子分开。
最能让作者高兴的事,莫过于向你保证,自打从死亡峡谷中返回以后,罗茜的妈妈就完全换了个人,她成了快活的老妇人,跟所有人都温言暖语;她对食物的强烈喜好,只有她对生活和其他事物的喜好能够媲美。唉,但对事实的尊重迫使我必须以诚相告,事实上从医院出来以后,罗茜的妈妈还是老样子,和过去一样刻薄多疑,只是更加脆弱,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
她宣称要卖掉伦敦的公寓,无论蜘蛛和罗茜搬到世界上哪个角落,她也必定跟去,只为靠近自己的孙子或是孙女。她还会时不时抛出些牢骚,抱怨没有孙子的问题,还有蜘蛛精子的质量和活力,蜘蛛和罗茜性生活的频率和姿势,以及试管婴儿技术相对来说是多么简单便宜。以至于蜘蛛曾认真地想过不再和罗茜上床,只为了气气诺亚夫人。有天下午,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了整整十一秒钟。当时罗茜的妈妈正递给他们一份她找到的杂志文章的复印件,建议罗茜在做爱之后应该倒立半小时。蜘蛛晚上跟罗茜讲了自己这些念头,她笑着说再也不允许诺亚夫人进入他们的卧室,而且她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在做爱之后拿大顶。
诺亚夫人在威廉斯镇有处公寓,就在蜘蛛和罗茜家附近。每周两次,卡莉亚娜·希戈勒的某个侄子或是侄女会来看她,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给玻璃水果除尘(蜡水果都在小岛的热度中融化了),做点食物放到冰箱里。有时诺亚夫人会吃,有时她不吃。
查理成了一名歌手。他掉了不少脂肪,现在成了个瘦子,头上总戴着标志性的软呢帽。他有很多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软呢帽,但最喜欢的那顶是绿色的。
查理有个儿子,名叫马库斯。他今年四岁半,那股严肃认真的派头只有小孩子和山地大猩猩才能具备。
再也没人管查理叫“胖查理”了。说实话,有时他还挺想念这个称呼。
夏天的一个早晨,天已经亮了。隔壁房间已经传来声音。查理让黛茜继续睡觉,他轻轻爬下床,抓起一套T恤和短裤,走过门去,看到儿子光着身子在地上玩一套木质小火车。他们一起穿好T恤、短裤和凉鞋,查理戴了顶帽子,两人走到海滩上。
“老爸?”男孩说。他抿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嗯,马库斯?”
“谁是最短的总统?”
“你是说最矮的?”
“不,是说任期,谁最短。”
“哈里斯。他发表就职演说时得了肺炎,结果死了。他当了四十几天总统,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等死。”
“哦。那么,谁是最长的?”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他干满了三任,第四任中死在办公室里。咱们把鞋脱了吧。”
他们把鞋放在一块岩石上,继续走向海浪,脚趾扣进潮湿的沙土中。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总统的事?”
“因为小时候,我父亲觉得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对我有好处。”
“哦。”
他们进入大海,朝一块只有在退潮时才能看到的岩石走去。过了一会儿,查理把男孩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
“老爸?”
“什么,马库斯。”
“普图尼娅说你很有名。”
“谁是普图尼娅?”
“托儿所里的女孩。她说她妈妈有你的全部CD,她说她特别喜欢你唱歌。”
“啊。”
“你有名吗?”
“算不上,有一点吧。”他把马库斯放在岩石顶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好了,准备好唱歌了吗?”
“是的。”
“你想唱什么?”
“我最喜欢的那首。”
“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首。”
“她喜欢。”马库斯的语气笃定如山。
“好。一、二、三……”
他们先唱了《黄鹂鸟》,这是马库斯本周最喜欢的歌,然后唱了《僵尸狂欢节》,这是他第二喜欢的歌,还有第三喜欢的《她会绕过山而来》。马库斯的眼神比查理好,他们快要唱完《她会绕过山而来》时,他就看到了她,马上开始挥手。
“她在那儿,老爸。”
“你确定?”
清晨的薄雾将海天混成白茫茫一片,查理眯起眼睛看着海平线。“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潜到水下了,很快就会过来。”
随着一股水花,她从两人身下冒了出来,一拉、一跃、一摆,就跳上了岩石,坐到他们身边。她有一头长长的桔红色的头发,银色的尾巴还在大西洋的海面下摇摆,鳞片上挂满晶莹的水珠。
男人、男孩和美人鱼一同唱起歌来。他们唱了《那位女士是个流浪者》和《黄色潜水艇》,然后马库斯把《摩登原始人主题歌》的歌词教给了美人鱼。
“他让我想起了你,”她对查理说,“想起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你那时就认识我了?”
美人鱼笑了笑。“那时候,你和你父亲经常在海滩上散步。你父亲,”她说,“可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她叹了口气,美人鱼叹气比任何人都好听。她接着说,“快回去吧,马上就要涨潮了。”她把长发往后一拢,纵身跃入大海,然后从波涛中探出头来,用指尖碰了碰嘴唇,给马库斯一个飞吻,然后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查理把儿子放在肩膀上,趟着水走回海滩。马库斯从他的肩头滑到沙滩上。查理摘下旧帽子,放在儿子头上。对小男孩来说,它太大了,但马库斯还是笑了起来。
“嘿,”查理说,“你想看点东西吗?”
“好的。但我要吃早餐,我要烤薄饼。不,我要燕麦粥。不,我要烤薄饼。”
“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