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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朦胧得像罩著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阔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
,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
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
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跟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
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
,发出水声。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
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
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
嗦起来,她被恐惧把握著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著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著
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的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
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
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快的多
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
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
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著她的特征,--全脸笑著,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
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
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
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著一个蚊虫飞了
!夏夜每家挂著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著。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著的香火
,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
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的咳嗽
著。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著,灯心处爆
著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著一枝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
,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著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著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
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著她,她一
点不知道,二里半为著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著
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著烟叶的气
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
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著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著,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著走
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
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
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的载满高梁
的穗头,和大豆的杆秧。牛们流著口涎愚直的挂下著,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著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梁。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
里是金枝的家门,她心涨裂一般的惊慌,鞭子於是响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著,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
,像被风飘著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
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
,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动
作一切。金枝打斯著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
来。”
金枝按著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著秋空的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著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
痨病啦!?”
母亲说著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著在肚子上思索了
又思索:
“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的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著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
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著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
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头上。头发完全埋没著
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著说起:
“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
,立刻麻木著了,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
声调说:
“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
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著,在等待这
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著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著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
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著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
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带,远近平铺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
现在明显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的伏
贴在那里。王婆驱著她的老马,头上顶著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著一张老的
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
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
?怎么驱著马进城,不装车粮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著说了:“到日子了呢!
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著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著又
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著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
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
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鬓发。老马立刻响著鼻子了!它的
眼睛哭著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著嗓子,王婆说:“算
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著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著。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
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著了;一步一步风声送著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利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著送老马或
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寒颤起来,幻想著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脊梁,於是,手中的
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著好像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
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
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来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
和的音调呼唤著:“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著。王婆
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疆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著小水沟。王婆因
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废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
著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
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著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现在它是老
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
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像悬起来;好像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著一张牛皮的
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摊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两旁。地面踏
起的灰粉,污没著鞋子;冲上人的鼻孔。孩子们拾起土块,或是垃圾团打击著马儿
,王婆骂道:
“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
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
著自己,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刑场上的回忆翻动。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
:--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著式
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烧著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
群顽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
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著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
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在上面;肠子因为日子久了,干成
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著高杆,杆头晒著在蒸气的肠索。这是说,那个动物是被钉
死不久哩!肠子还热著呀!
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的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
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著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著钱比较自慰些,她低著头向大门出
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出响声
:
“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
,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
,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著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
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著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
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编麻鞋
,她为著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像
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著走,她说: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乡村中别的老妇
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
“你们都年青,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大家哗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
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鱼鳞的声响,和窗外
雪擦著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
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
;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
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
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
两只在烘著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著烟。她
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著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
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著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
该问这话。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都在这儿聚
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
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望察著而后问
: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著,肚子里还装著……”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