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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你还记得他们一起喊lastorder吗?」
「嗯。」
「这两个字,忽然把我唤醒了。我和你,是不是就要这样继续下去呢?这是我们的lastorder吗?我不想这样。」她苦涩地说。
他以为,他们在新宿最大的危险是会碰到孟承熙和孙怀真;他没想到,有些事情是他没法逃避,也没法预测的。
离别的那天,邱清智陪着夏心桔在路边等车。车子来了,他看到夏心桔眼睛裏闪烁着泪光。他很想最後一次听听她的声音,然而,她甚么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要说些甚么。现在叫她不要走,已经太迟了。
夏心桔忘记了带走唱盘上的一张唱片,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两段感情结束,他得到的是一张《天长地久》,命运有时挺爱开他的玩笑。
夏心桔走了之後,他也离开了那所房子。
很长的一段日子,邱清智不敢拧开收音机。尤其在寂寞的晚上,一个人在家裏或者在车上,他很害怕听到夏心桔的声音;他害怕自己会按捺不住拿起电话筒找她。
然而,那天晚上,他去赴一个旧同学的众会。那个同学住在太子道,因此他又再一次走过他曾经每天走过的地方。他怀念着她在耳畔的低回,他拧开了收音机,听到她那把熟悉的声音在车厢裹流转。他的眼光没有错,她现在是香港最红的一把声音,主持每晚黄金时段的节目。
她现在有爱的人吗?
这又跟他有甚么关系?她的声音,已经成为回忆了。
後来又有一天,差不多下班的时候,邱清智突然接到夏心桔的电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现在就在机场,问他可不可以见个面。他有甚么理由拒绝呢?
在机场的餐厅裹,邱清智又再一次看到夏心桔。阔别多时了,他刚刚在不久之前鼓起勇气再次倾听她的声音,想不到她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再次触动他身上所有的感官。
夏心桔告诉他,她看到孙怀真和孟承熙在新宿一家汤面店裏打工,生活不见得很好。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她诧异。
「怀真写过一封信给我,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在日本的,他们在那裏半工半读。」
「为甚么你不告诉我?」她问。
「我害怕你会去找孟承熙,我怕我会失去你。」他终於说。
她久久地望着他,嘴唇在颤抖。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他垂下了眼睑,望着自己那双不知所措的手。
他为甚么要说出来呢?
他望了望她,抱歉地微笑。
夏心桔垂下了头,然後又抬起来。是不是他的告白让她太震惊了?她是在埋怨他把消息藏起来,还是在他身上回溯前尘往事?
曾经,每一个迎着露水的晨曦,邱清智站在路边那片小店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守候她。看到夏心桔回来的时候,他假装跟她巧遇,然後跟她在那段小路上漫步。那些暧昧而愉快的时光,後来变换成两个互相慰藉的身体。
那段互相依存的日子,不是沉溺,而是发现。他太害怕失去她了,只好一次又一次用片刻的温存来延长那段被理解为沉溺在复仇中的伤感岁月。一天,他蓦然发现,那不是片刻;那是悠长的缠绵。从他们相识到分离,还没有割舍。
地久天长,是多么荒凉的渴求?
在许多次无言的性爱之後,他爱上她了。
他以为性爱的欢愉是唯一的救赎,原来,真正的救赎只有爱情。
第3章
今天晚上最後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
「是ChannelA吗?我想用钢琴弹一支歌。」女孩说。
「我们的节目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女孩在电话那一头已经弹起琴来。
控制室裹,秦念念等候着夏心桔的指示,准备随时把电话挂断。然而,夏心桔低着头,没有阻止那个女孩。女孩的琴声透过电话筒在直播室裏飘荡。她不是弹得特别好,那支歌却是悠长的。
「你为甚么要弹这支歌?」夏心桔问。
「我希望他会听到。」
「他是谁?」
「是一个很爱很爱我的男人。」
「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女孩开始抽泣。
「这是一支快乐的歌呀!」夏心桔安慰她。
「骗人的!根本没有天长地久。」女孩哽咽着说。
「已经破例让你在这裏弹琴了,不要哭好吗?节目要完了,你有甚么话要说吗?」
女孩沉默着。
「假如你没有话要说——」
「我想说——」沙哑的嗓音。
「要快点了!」
「我想说,不要挥霍爱情,爱是会耗尽的。」
夏心桔把耳机从头上拿下来,用手支着前面的桌子,缓缓地站起身。秦念念探头进来,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秦念念递了一个包裹给她,说:「那个人又寄油画来给你了。」
夏心桔主持这个节目已经有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子以来,每隔一段时间,一位署名S。E.翟的听众也会寄来一张自己亲手画的油画。每一张画,也仔细地配在一个画框里。
「刚才你为甚么肯让她弹琴?」秦念念问。
「因为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呀!」她微笑着说,也许她并不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是为了自己。这是她和邱清智的歌;是开始,也是离别的歌。她太想念这支歌了。地久天长,当然是骗人的。早阵子,她见过邱清智。那是她和他分手之後第一次见面。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从前多么的爱她。
她记得,两个人一起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做爱之後,她饿昏了,邱清智煮了一碗阳春面给她吃。她坐在床边,双手捧着那碗面,面裏飘浮着一朵晶莹的油花,她从那朵油花裹看到自己睑上的泪珠滚滚掉落。
「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对他说。
当你不太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这样说的吧?她知道,自己是不值得的。
重聚的那天,她发现自己一直也是爱他的。只是,那刻也许太迟了吧?一起的时候,她挥霍他对她的爱,把他榨乾和践踏。那种爱已经耗尽了,只留下苦涩的记忆。
要回去,太不可能了。
她打开手上的包裹,是S.F.翟送来的油画。画里头,是一个窗口。窗边放着一盆绿色的花。夜深了,窗外是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其中一幢大厦的窗子,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张女人的,思念的脸孔。
她颓然坐着,用手支着头,久久地望着那张画,这个不正是她自己吗?她突然觉得眼睛湿润而朦胧,一颗泪珠涌出眼眶,滴在画上。
S.P.翟送给她的油画,每一张的主角也是一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无论背景怎么变换,那个女人永远低垂着眼皮,小小的脸、瘦瘦的鼻子,嘴巴紧闭着,总是好像在思念一个人。
这个画画的人,应该是个男人吧?她觉得他是个男的。每一次,他的包裹里,也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卡片上只是简短的写着:
“喜欢你的声音,继续努力!」
两年来,这些鼓励从未间断。他的油画画得很漂亮。日复一日,夏心桔愈来愈好奇,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包裹裏,有一张绿色的卡片,这一次,卡片上写着一个地址和两行字。
夏小姐:
从今天开始,我的油画放在这家精品店里寄卖。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
S.F.翟
那家精品店距离她的家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太晚了,明天,她要去看看。
离开电台的时候,夜色昏昏,她彷佛看到对面那幢高楼的墙上也有自己的,一张思念着别人的脸。那样痛苦地思念着别人,是回不了家的,只能在别人的窗子上流浪和等待。
第二天,夏心桔来到精晶店。这是一家小小的精晶店,卖陶瓷、石头,画框,也卖油画。店员是个穿了鼻环的男孩子。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男孩自顾自的随着音乐摆动身体。
「随便看看。」男孩一边嚼口香糖一边说。
夏心桔看到墙上挂着很多张s.P.翟的油画,油画的主角,依然是那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她抱着胸怀,怔怔地看着那些画。
「翟先生会来这里吗?」她问。
「先生?」
夏心桔的心陡地沉了一下,带着失望的神情问:「画家是个女的吗?」
「是男的。」
原来这个男孩刚才听不清楚她的说话。是个男的便好了。她希望他是个男人,虽然,他也许已经很老了,或者是长得很难看;然而,她心里渴望自己能够被一个男人长久地关怀和仰慕,这样的话,至少能够证明她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
「翟先生有时会来。」穿鼻环的男孩说。
「那我改天再来。」
几天之後,夏心桔又来到精品店。
「翟先生刚刚走了。」穿鼻环的男孩认得她。
也许,她和他没有相遇的缘分吧。她失落地站在他的油画前面,她大概不会再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後面说:
「我忘记带我的长笛。」
「这位小姐找你。」男孩说。
夏心桔回过头去,这个刚刚走进店里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配着温暖的微笑,看来只是比她大几年。
「你好——」夏心桔说。
「夏小姐——」男人有些腼覥,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神色。
「你就是送画给我的那个人?」她问。
「是的,是我。」
「你的画画得很漂亮。」
「谢谢你。」
「卖得好吗?」
「还算不错,全靠牛牛替我推销。」
「牛牛?」她不知道他在说谁。
他搭着男孩的肩膀说:「穿鼻环的,不是牛牛又是甚么?」
男孩用手指头顶了顶自己的鼻尖,尴尬地笑笑。
「他叫阿比。」翟成勋说。
「我也喜欢听你的节目。」阿比说。
「你是画家吗?」她问。
「只是随便画画的,我的正职是建房子。」男人递上自己的名片,他的名字是翟成勋。
夏心桔接过了他手上的名片,她的心陡地跳一下。他是建房子的,她的初恋情人孟承熙不也是建房子的吗?
「你那天晚上的节目很感人。」翟成勋说。
「你是说哪一天?」
「让那个女孩子弹琴的那一天。」
「是她的琴声还是她说的话感人?」
「是你让她在节目里弹琴这个决定很感人。我想像有一天,如果我想在节目里唱一支歌,你会让我唱的。」
「但你总不能唱得太难听吧?」她开玩笑说。
「我唱《Longer》,你便会让我唱。」
「你怎知道?」
「你常常在节目里播这支歌。」他了解的笑笑。
「你可是我最忠实的听众呢!」她的脸红了。
「我喜欢听你的声音,那是一种温柔的安慰,可以抚平许多创伤。」他垂下了头,又抬起来,由衷的说。
「可惜没法抚平自己的那些。」
她为甚么会跟陌生人说这种话呢?也许,他不是陌生的,他们早已经在声音和图画中认识对方,这天不过是重遇。
沉默了片刻,她说:「我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
两个人一起离开精品店的时候,夏心桔看到翟成勋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盒子,他刚才不是忘记带长笛,所以跑回来的吗?
「你玩长笛的吗?」
「我在乐器行里教长笛。」
夏心桔惊叹地摇了摇头:「你的工作真多。」
「教长笛的是我的朋友,他去了旅行,我只是代课。」
「你的长笛吹得很好吗?」
「教小孩子是没问题的。」
「我以前认识一位朋友,他的吉他弹的很好。」她说的是邱清智。
「你也有学乐器吗?」
「我现在学任何一种乐器,也都太老了吧?」
「我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你来学也不会太老的。”
她笑了笑:「我好好的考虑一下——」
「夏小姐,你要去哪里?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再见了。」
当她转过身子的时候,翟成勋突然在後面说:「你头发上好像有些东西——”
「是吗?」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翟成勋的手在她脑後一扬,变出一朵巴掌般大的红色玫瑰花来。
「送给你的——」
「没想到你还是一位魔术师。」
「业余的。」他笑着跳上了计程车。
那天晚上,夏心桔把玫瑰养在一个透明的矮杯子里,放在窗边。已经多久了?她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甜美。真想谈恋爱啊!被男人爱着的女人是最矜贵的。
後来有一天,她不用上班,黄昏时经过那家精品店,翟成勋隔着玻璃叫她。
「喔,为甚么你会在这里?」夏心桔走进店里,发现店裹只有翟成勋一个人。
「今天是周末,阿比约了朋友,我帮他看店。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阿比是店主的弟弟。」
她里望那面墙,只剩下一张他的画。
「你的画卖得很好呀!」
「对呀!只剩下一张。」
「为甚么你画的女人都喜欢双手抱着胸前?」她好奇的问。
「我觉得女人拥抱着自己的时候是最动人的。」
她突然从他身後那面玻璃看到自己的反影,这一刻的她,不也正是双手抱着胸前吗?她已经记不起这是属於她自己的动作呢,还是属於油画中那个女人的。
「你画的好像都是思念的心情。」
翟成勋腼腆的说:「我了解思念的滋味。」
「看来你的思念是苦的。」
「应该是苦的吧?」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
沉默了片刻,她问:
「你真的是魔术师吗?」
他笑了笑:「我爸爸的哥哥,那就是我伯伯了,他是一位魔术师,我的魔术是他教的,我只会一点点。」
「可以教我吗?」
「你为甚么要学呢?」
「想令人开心!」她说。
「这个理由太好了!就跟我当初学魔术的理由一样。那个时候,很多小孩子要跟我伯伯学魔术,一天,他问我们:『你们为甚么要学魔术?』,当时,有些孩子说:『我要成为魔术师!”,有些孩子说:『我要变很多东西给自己!』,也有孩子说:『我要变走讨厌的东西!』,只有我说:『我想令人开心!』,我伯伯说:“好的,我只教你—个!”,魔术的目的,就是要令人开心。」
「你伯伯现在还有表演魔术吗?」
「他不在了。」翟成勋耸耸肩膀,说:「现在,我是他的唯一的徒弟了。」
「你会变很多东西吗?」
「你想变些甚么?我可以变给你。又或者,你想变走哪些讨厌的东西,我也可以替你把它变走?」
「不是说魔术是要令人开心的吗?」
「特别为你破例一次。」
夏心桔想了想,说:「可以等我想到之後再告诉你吗?只有一次机会,我不想浪费。」
「好的。」
她知道翟成勋没法把思念变走,也不能为她把光阴变回来。那样的话,她想不到有甚么是她想变的。
不久之後的一天晚上,她做完了节目,从电台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翟成勋在电台外面那棵榆树下踱步,他似乎在等她。
「你为甚么会在这里?」她问。
他腼腆的说:「想告诉你,我明天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德国。」
「去工作吗?」
「是的,要去三个星期。」
夏心桔有点儿奇怪,翟成勋特地来这里等她,就是要告诉她这些吗?他不过离开三个星期罢了,又不是不会回来;而他们之间,也还没去到要互相道别的阶段。
她望着翟成勋,他今天晚上有点怪。他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他那一双手也好像无处可以放。她太累了,不知道说些甚么,最後,只好说:「那么,回来再见。」
翟成勋脸上浮现片刻失望的神情,点了点头,说:「再见。」
走得远远之後,他突然回头说:「我答应过会为你变一样东西的。」
「我记得。」夏心桔微笑着说。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她爬到妹妹夏桑菊的床上。
「为甚么不回去自己的床呢?」夏桑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