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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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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需要爱啊,嘉乔就是他心里的一株爱的花朵。然而,他的心现在开始喷发毒气了,有什么办法制止呢?有什么办法制止呢?他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嘉乔那双酷似小茶的眼睛也看看他,他们就在望仙桥边立住了。

  吴升用拐杖点点这条贯穿杭州城的河流,说:“从前我常带你到这里来的。”

  “从这里走过,看得见羊坝头的杭家大院。”嘉乔说。这几日他吃了吴升给他特配的中药,感觉好些了,心情也就平和些了。

  “我只跟你讲杭家大院吗?”吴升口气有些不高兴。嘉乔一愣,想了想,说:“你总是考我的记性,要我背中河上桥的名字——六部桥、上仓桥、稽接骨桥,暗,这里,望仙桥……”

  “望仙桥哪……”吴升长叹一口气,暮色在这一声叹息中沉入了黑夜。

  “爹,你不舒服?”

  吴升借着夜色,狠狠地用拐杖戳着地,脚跟也忍不住跺了起来:“我怕我死后别人戳着坟头骂我,我怕我当了秦桧的爹啊!我要脸啊!我要我这张老脸啊!我怕吴家门日后不得安宁啊——”

  “——你老糊涂!”嘉乔面孔煞白,他想起来了,望仙桥曾经是秦桧的府第。殿前小校施全曾在这里刺杀过秦桧,这些故事都是养父告诉他的。可他理解不了吴升的这番话,他不明白父亲的“要脸“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粗暴地打断了养父的发作,轻声喝道:“你要什么脸!我还不够给你脸了吗?”

  嘉乔的越来越粗鲁不恭的口气和态度,也是吴升对他越来越反感的原因。他想,那就是因为嘉乔当了汉奸,有日本佬替他撑腰的缘故。人啊,就是这样一种趋炎附势的东西。看透了!看透了!谁都是这样!突然,他的胸口被猛击了一掌,他想,杭天醉就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抗家,还有赵寄客,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活得不好,可他们有脸——脸很重要啊!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往回走了,边走边说:“嘉乔,你那不叫'脸'啊!”

  “我不叫'脸'?那谁叫'脸'!”嘉乔强词夺理地说,“莫非像我那个亲爹破落户才叫'脸'?”

  吴升摇摇头想,嘉乔是“悟“不回来了。他和吴有一样,不在乎人家心里头的地位。他们都是没有领略过吴茶清这样的心气的人啊。他回过头,在暗夜中面对嘉乔,他仔细地摸捏着嘉乔的越来越瘦的骨头架子,摸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背和手臂,然后问:“是不是好一点了?”

  嘉乔痛苦地点点头,说:“一日好,一日坏,中医西医都说不出个名堂,只说是痛风,是关节炎,还不如吃爹您抓的药呢!”

  吴升的认识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解释很简单——报应。他一边摸着嘉乔的骨头架子一边说:“听说你们杭家的嘉草是被人家日本佬用刺刀乱挑全身戳得筛子一样死的。”

  嘉乔一听到这里,浑身就针扎一般痛起来了,连忙叫着:“爹,你可不要再在我耳边提她的名字了,一提我全身就刀割一样痛

  “是啊,“吴升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是双胞胎啊。”

  嘉乔听得毛骨惊然,他过去听说过的有关双胞胎之间的那些神秘的联系,此时越来越鲜明地呈现在他眼前。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硬着嘴巴说:“她是她,我是我,生出来就是两个人,我和她有什么关系?”

  “哎,你们年纪轻,不晓得轻重。你和嘉草原本就是一个人啊,你们在娘胎里,心肝肚肠原本都是一个的,后来才一分为二。你想,嘉草全身被日本佬戳成筛子,你能不痛吗?你想一想,你是哪一天开始骨头痛的?“

  这一吓不得了,嘉乔眼冒金星,如坠地狱,他自己也就开始像筛子筛糠一样地全身发起抖来。他从小就是一个刁蛮任性、被吴升一家宠坏之人。又兼在吴升这样的暴发户一样的人家家里长大,和同父同母的大哥嘉和完全不一样,是个没有多少教养和学识的人。虽说学了一口日语,也懂得做茶叶生意,都不过是皮毛。他感情冲动,城府不深,正是那种专门给人拿来当枪使的角色。如今晓得大事不好了,性命关天了,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一把扯住吴升袖子:“爹,我这病,还有药治吗?”

  “试试看吧。”吴升就长叹一口气,心里这口气却松了下来。

  “试试看“其中一条,就是清明到杭家祖坟上去烧香。这一次不仅要烧小茶和天醉的,还要烧绿爱、林生和嘉草的了。按吴升的说法,他杭嘉乔不曾娶妻生子的人,做人都还没开始做呢,还是命要紧啊。嘉乔心里开始接受养父的建议,以养病为名,渐渐摆脱日本人。

  小掘一郎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到他的翻译官了。今天守在城门口,看见脱了形的杭嘉乔坐在马车上,面色苍白地朝城外而去,旁边坐着他那个老皮蛋式的养父,便淡淡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嘉乔让马车就停在小掘的高头大马身边,有气无力地说:“小掘太君,我也未能免俗,到祖上坟地扫墓去,看他们能不能保佑我的病早日好起来。”

  小掘一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翻译官,他怀疑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杭嘉乔。看样子这小子的确病得不轻,不像是装的。不过身边的吴升让他讨厌。小掘进入杭州城以后,也学了当地一些俚语,其中形容人奸猾,谓之“油煎批粑核儿“。眼下这个老头儿,就像一颗虽然已经皱缩了的、但依旧是谁也捏不住的油煎批把核儿。小掘客气地点着头说:“哎,扫墓嘛,忠孝节梯,人伦之大情嘛,这个俗是免不得的,去吧。身体不好就在家中好好养着,不用挂心我这头。你看,我的这口汉语,恐怕比你说得还地道呢。“

  可是车马刚过,他的目光又阴冷下来——他看见那老头儿的脸上一丝谁也发现不了但偏偏就被他小掘一郎发现了的笑意——他又开始怀疑,杭嘉乔果然病得那么重,还是这老头儿为了不让他义子出来替日本人做事故意耍的诡计?支那人啊,居心叵测的支那人啊,我了解你们,你们比我们许多人想像的要难以征服得多。几千年来,有多少异族人以为自己征服了你们啊,到头来他们却都消融在眼下的这些青公众生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清明、端午、重阳和冬至之中了;消融在这些“油煎批把核儿“般的不可捉摸的笑意之中了;支那人啊,要防着你们,今天会出什么事吗?今天……

  第三批杭氏家族的扫墓队伍终于也过来了,这是一支声势浩大的扫墓大军。小掘一郎早就得到情报,说是杭家的二老爷也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十分年轻的夫人。这位名叫杭嘉平的巨商,一切手续齐全,眼下正在北平和上海与大日本进行着正常的生意交往。所有渠道得来的消息都证明了这位老爷是他小掘一郎动弹不得的,而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动弹他的强烈欲望。他早就听杭嘉乔说过,嘉平是赵寄客的义子,是赵寄客最喜爱的杭家后代人。他对杭嘉平在强烈的忌妒的同时也有着强烈的好奇,他想见识一下这个人。

  这群扫墓之人,是以杭嘉和步行带头的。他的身边跟着他们的老家人小撮着,后面便是一辆马车。和刚才杭嘉乔的马车不一样,这辆马车的座轿被轿帘遮挡了起来。马车旁有一个人扶着车辕而行,正是那个劈了日本宪兵两耳光的胆大妄为之徒杭汉。小掘一郎手里的马鞭微微一举,两个宪兵立刻就喀呼一下,把雪亮的刺刀在半空中架成一个X形,人流一下子就静止了。

  小撮着这就往前走了几步,从衣兜里取出几包烟来,对那几个宪兵先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然后就递上了烟,另一只手还点着了火。那几个宪兵倒是愣了一下,若不是有上司在,他们接了烟肯定就放行了。现在他们不敢,他们是犹犹豫豫地放下了刺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掘,发现小掘的神情,不像是放他们行的意思,就把刺刀横了过来支在胯前,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然后,小掘冷漠的目光就开始注视在车辕旁边站立着的杭汉了。他仿佛是在看他,又仿佛对他视而不见,这目光就是一种强梁式的语言。杭汉完全明白这种语言在此时此刻的全部意义——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在钟楼上单枪匹马抗争着的热血少年了,他已经不怕在众目瞪陵之下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了。他轻轻地走上前去,接过小撮着手里的烟和打火机,他朝那两个宪兵深深地鞠躬,一点也不比刚才九十度的鞠躬要高,然后,他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递过烟去。他那种明显的奴颜婢膝的样子使那几个宪兵更为困惑,他们都是当时亲自到钟楼上去捉拿杭汉过的,他们都能认出他的面目来。他们一时还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九十度的鞠躬和鞠躬之后的一百八十度的对皇军态度的大转变。

  他们只得再一次看看他们的小掘一郎大佐,他们发现他的马鞭子垂了下来,他们的刺刀也就垂下来了。小掘的确感到了胜利的快感,他要的就是这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效果,他就是要让杭州人尝尝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手掌的厉害。在杭汉低下头来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放他是放对了,虽然当时他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戏。你不是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愿意承认了吗?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不得不在这种高贵的血统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杂种!你害怕了,你怕死,怕吃皮肉之苦了;杂种,你让我看不起你,虽然我今日放了你,但我还会让你尝尝以后的厉害,我不会轻易就放过你的,等着瞧吧!

  杭家的扫墓队伍就这样又往前走了,可是刚刚走过了那几个杭家的男人,小掘一郎的马鞭又举起来了。那几个宪兵一看,连忙又把刺刀横了起来,两匹马拉着的车子就又停了下来。轿帘轻轻地在清明的风中飘动着,明亮的风,清爽的风,和平的风……·

  帘子微微地动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那个唐物女子就出现在帘门口,小掘的目光就迷离了起来。这个长长脖子的、削削肩膀的苍白的女子,面颊上依然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长眼睛,迷迷蒙蒙的,长睫毛急促地抖动着,笔挺的鼻梁,下巴那么尖,像浮世绘里的那些极度幽怨的女子。她穿着的衣服色泽不清,深绿色中带着咖啡,咖啡色中又好像带着紫红。旧衣服了,是她的上一辈传给她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也就旧旧的,泛黄的,仿佛从久远年代中走来的影子般的人儿。她无声地下了车,看着小掘,像是一个哑人。“静女如妹“,小掘想起了中国《诗经》中的诗行。帘子又打开了,现在出现的是叶子的面孔。看样子她真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很小的时候,在她父亲的露庭中,他看见过她,往事如烟,她现在却是一个中国人的弃妇了。小掘挥了挥手,宪兵们把横着的刺刀就都放竖了。盼儿又轻轻地无声地上了车,周围的人都微微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目睹着这一幕,车轮吱吱地响着,平静地过去了。那车座的下面,盼儿和叶子坐着的垫子下面,全是从孔庙转移出来的祭器。

  小掘一郎没有能够和杭家最厉害的角色杭嘉平做一正面较量纯属偶然。他是已经看着两顶轿子缓缓地抬过来了,他看见了前面那一顶上坐着的贵妇,也看见了后面那顶轿子上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看上去他比杭家的老大老三长得更有精气神儿。他坐在轿上,视线自然就和骑在马上的小掘平起平坐了。小掘想,这就是杭家老二的与众不同之处吧,可我还是要给你下马威的。你等着,下一秒钟,我就要让你从轿子上给我乖乖地爬下来了。

  小掘的这一下秒钟却是永远也不会来到了。恰在此时,孔庙火速派人来报告了那里刚刚发生的情况。

  关于大成殿的拆修,是已经由着王五权等一干人去做了的,但他们去了几次也没能够拆成,赵寄客站在大成殿内,誓与该殿共存亡。今日闹得越发凶了,王五权叫了几个人要从那石碑前拉走赵寄客,不料赵寄客自己倒没被他们拉走,那几个拉他的唆呷倒被赵寄客的独臂砍得抬了出去。王五权知道赵寄客此人在日本人眼里的分量,也不敢真往死里拉,想来想去,还是差了吴有到城门口来向小掘一郎叫屈。吴有也是一个晦气鬼,人人眼里都是破脚梗,好像赤膊上阵的事情少了他就不行,所以便宜也有他的,吃亏也是他的。此一番他上前去拉赵寄客,手都没碰到,鼻头血倒被打出,一时旧恨新仇,重上心头,见了小掘,免不了大呼小叫渲染一番。他这人又不会察言观色,又不知个中底细,一时性起,就把赵寄客痛骂一顿。可他又是一个不会切中要害的人,只管自己“没手佬,没手佬“地唤,这就由不得小掘心里不生怒。小掘一郎一入杭州,就把赵寄客当成是他小掘私人的,要杀要砍要放要跪下来行感谢生身的大礼,那都是他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别人来非议半句。此时众目联联之下,虽不好发作,这笔账却被他记下了,吴有的末日即刻就到,只是现在,连小掘自己也没想到呢。

  小崛转身勒马之时,没有忘记冷冷地朝那个叫杭嘉平的人放出阴毒一眼,那人倒也坦然直面地接受了,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轿子就在他眼前移了过去。

  持枪的宪兵本来以为长官必定要举起马鞭,让这两个过城门而不下轿的男女吃不了兜着走,没想到忙里趁乱,马鞭也没举,那两人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再看小掘,已回身扬鞭,骑马直奔城里,看样子那里又有乱子了。虽是清明节,却不是太平的时光啊!支那人,大大的狡猾,良民的不是!宪兵们突然意识到重任在肩,大吼一声,就拦住了轿子后面的一对老母女,他们打算对她们好好地发一次难,以弥补刚才的憎里增懂。

  鸡笼山啊,杭家那被老茶新茶重重叠叠掩盖起来的生死祖坟啊,永远也流不完的血泪啊……今日这里聚集的所有的人们——他们中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有背叛者与被背叛者;有爱着的与失去了爱的;有麻木的与敏感的;有卑鄙的和高贵的;有苟且偷生的和义无反顾的——他们在这样的青青的新发的龙井茶蓬下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发自内心地痛哭了……

  老吴升哭得最自由自在,那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哭小茶,但他主要是哭自己。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他没有能够赶上眼前坟里躺着的那个对头——这些年来茶叶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他吴升也不见得就超过了十年前的忘忧茶庄。他惨淡经营,敌得过杭州城里的对手却敌不过洋人:敌不过印度,敌不过锡兰,也敌不过日本了。日本人不但占了我们的茶叶市场,还占到我们的茶园里来了,还占到我吴升的家里来了。我的几个孩子都成汉奸了,他们将再也没有眼前这些死者的归宿了,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升哭自己,一边哭一边想,看来他没有福气葬在杭州的龙井山中了,他得和老伴打好招呼,回徽州老家山中找一个埋老骨头的地方了。要不谁知哪一天,国儿女所累,害得他一把骨头抛之荒野呢?这样的事情他可是见得多了。老吴升悲从中来:杭天醉啊杭天醉,我不甘心啊。我到头来没能和吴茶清一样,在天堂杭州找一块灵魂安息之处——我不甘心啊。我养的汉奸儿子可是你生的啊,他可是姓杭的啊,你这躺在黄土垄中与我做死对头的杭天醉,你好狠啊,我吴升好悔啊……

  我们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沈绿村的眼泪——沈绿村会哭,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然而,他的确哭了,掏出了雪白的手绢,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眼泪虽不多,但还是流了,而且也不是装出来哭给别人看的。似乎因为这绿色世界的感召,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妹妹绿爱小时候的可爱模样。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要不是来到她的坟前,他是不会想起来的了。人,都是要死的,绿爱死在他前面,他也没有多少的怜惜,关键在于她的极其残酷的死。嘉乔一直试图把她的死解释为一种偶然,一种没有必要的自杀行为。可是这瞒不了老奸巨猾的沈绿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妹妹是在怎么样的情景下死去的。妹妹姓沈,他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他大妹小,长兄如父,妹妹是他的,就像珠宝巷的房产是他的,上海南京路上的绸庄是他的一样,他有责任保护好他的私人财产。妹妹虽然刁蛮,也得由他来处理,他要是早一点打个招呼,妹妹决然不会死。如今晚了,沈绿村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哭——闹了半天,和老吴升一样,他也是为自己而哭啊!

   杭嘉乔决没有干爹吴升哭得那么复杂——虽然他也是只哭自 己,但他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哭,为自己肉体的痛苦哭,为冥冥中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的报应而哭。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只在母亲小茶的坟上点香祭拜了。他在杭家的每一座坟前,在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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