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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眨就眨了十五年,“反动军官“罗力表现再不好,还是刑满了。当局让他留在劳改农场,外人看来,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寄草这才下了决心,小布朗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大舅介绍他暂时到一家煤球店里铲煤灰,还算是消耗掉一点精力,但这种黑乎乎的生活让小布朗实在憋气,下了班后和妈妈又谈不了几句话,妈妈就要去上中班。他发现江南城里的亲戚到底和大茶树家乡的人们不同,比如杭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但都没有轧堆的习惯,但小布朗是有轧堆习惯的,他不习惯孤独。
小布朗闷闷不乐,一下班便倚在门前,洞萧横吹。没过几天,马市街的巷口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有一个年轻的流浪汉,日夜在家门口发情呢。
一群失意失业的男女青年,顿时闻风而来。向晚时分,捧着饭碗,立在小布朗家门前的台基上,听他唱歌。
布朗是有他自己的情歌的,和《外国民歌二百首》上的歌儿都不一样。有一首中国民歌,年轻人也都会唱,叫做《小河淌水》,可他们那叫什么唱啊,白开水一样。杭布朗的唱才是唱呢,和特级龙井茶一样地隽永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杭州弄堂里穿进穿出的那些个小家碧玉们,有几个听到过这样的近乎于叹息的“哥啊哥啊哥啊呀“,那三个“哥啊“真正是惊心动魄,真正是要了那些个杭州姑娘儿的命。她们谁还有心思去弄堂居民区跟缠过小脚的老太婆沙里哩佩读报纸学文件发老鼠药啊,一天就盼着傍晚,好到杭家门口去听——哥啊。
这一来小家碧玉们的娘不答应了,她们纷纷跑到居民区去告杭布朗这个小流氓的状,她们不免耸人听闻地说:“我们的孩子,虽不都是生在新社会,却也可以说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了。如今每日到那国民党劳改犯的家门口去混,哥啊妹啊的,谁是他的哥,他这样出身的人配当哥吗?”
居民区老妈妈顿觉问题严重,便叫来已经在街道小厂里糊纸盒的杭寄草谈话。寄草听着她们的一番话,也不申辩,回家便问儿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没干别的?
儿子说,还能干什么啊,就唱歌他们还难为情呢,倒是想叫他们跳舞来着,谁敢啊——胆小的汉人!没趣的汉人!
当妈的不想告诉儿子,他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汉人。又想,其实儿子不是不知道。她说:“'她们说你实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跃进时那样,弄些革命的东西来念。”
小布朗不知道一时半会儿的,革命的可以念的东西哪里找去。杭家几乎没有人是学文的,小辈中得茶好不容易学了文,却又是学的历史。《唐诗三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东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儿杭汉从苏联带回来的茶叶杂志,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首汉译诗,夹在杂志当中,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熟悉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布朗就念了起来:
白熊、鹿。
爱斯基摩——
茶管局的茶
谁都爱喝。
哪怕喝到北极
也觉浑身暖和。
“这是什么诗啊,“布朗哈哈大笑说,“好。不让我唱阿哥,我就唱马雅可夫斯基卖茶。“
当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茶庄开到杭家门口来了呢。
我敢向全世界
起誓:
私营公司的茶叶
太次。
茶管局
有信誉。
茶叶成色
你请沏出来一试,
整个房间,
会香得如花喷放
千红万紫。
老太太们这会儿听清楚了,原来刚刚成立了一个茶管局,想买茶,尽管上那儿去。这几年国家控制买茶,一个人只能买半斤,正愁着不够喝呢,这下子好了,有了一个茶管局了。要票吗?要什么票,票是什么都没有才想出来的法子啊。老太太们也不让无业青年们再往下念了,她们急赤白脸地凑上去问道:“茶管局在哪里?我说蛮胡佬,茶管局在哪里?“
布朗说:“茶管局?茶管局在苏联啊!”
众婆婆们闻听大怒,闹了半天,茶管局还在人家苏修的地盘上。这是可以拿来营歌燕舞的吗?这是可以拿来朗诵的吗?这是可以聚集年轻人日唱夜唱的吗?他们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为,也吃不准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个茶管局。她们且按下满腹疑虑不表,那天夜里,她们截住了刚下中班回来的寄草,开门见山地说道:“都道你市里头有大干部认识,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家也为你作保。这个你要领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会里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
寄草说:“我新社会里做人这样做,旧社会里做人也这样做的。”
众婆婆们听得几乎厥倒,她们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只好说:“你这样说话,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谓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话说三反五反之时,有人揭发杭寄草,说其原本是反动军官的老婆。居民区里要争先进,正愁抓不出一个反革命呢。墙门里里外外,大小标语贴起来,要“过“寄草的“堂“。不曾想那个揭发寄草的媳妇,自己也不争气,从前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跟过国民党杂牌军当团长的,也不知是第几房的野夫人,风光了没几天,团长就被共产党打得无影无踪死活不知了。这媳妇转眼就嫁给了团长勤务兵,那勤务兵转念一掉枪,又成了解放军,解放军一转业就成了工人阶级。媳妇就从妓女转而成为一个工人阶级媳妇,简称“工媳“。工媳一来要求进步心切,又找不到进步的捷径,这一回找到了寄草这个活靶子,心里只有狂喜的份儿;二来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觉得房子不够宽敞,特别是夏日纳凉少了一个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赵寄客的义女,寄客遗嘱中就写明寄草为这套私家小院的继承人,所以抗战胜利寄草回杭后就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扫地出门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里国民党长国民党短之时,恰逢了小撮着来替寄草送茶。见那寄革正站在天井中间挨斗,听那工媳说得稻草变金条白誉会摇尾,寄草这个反革命看样子是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着是无产阶级,1927年的老党员老革命,虽然脱党了,他自己是当没脱党一样的。年纪大了,资格又老,难免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没奈何。一见此状,他就吼了起来:“你是哪路瘟神,也到这里来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这种野鸡倒是有鬼了。嫁给国民党,那是旧社会里的事。要嫁也嫁个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里像你,第几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指还数不清呢。“
这番话吓昏了在场的男女们,工媳一声叫,当场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时,北京有人发了话,说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党,还掩护护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遗孤,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没关系,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时杨真还在北京走红着呢。杭寄草因此没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这工媳终于等到了机会。
话说那几个街道里弄积极分子把寄草一把拦住,工媳使了个 眼色,大家就回过了神来,说:“杭护士你掂掂分量,你们家布朗怎么说话,也不该搬出一个苏联的茶管局来。你们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义压着我们社会主义吗?”
这头风波还没平下,那边一个小脚侦察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张口就叫:“啊哟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烧房子了!”
“在哪里?”众人惊叫。
“还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老太太指着寄草就喊,“杭护士你不快赶回去?你这个乱头阿爹的儿子,野人手里教坏了,不要一把火烧起来,把我们也都烧进去了呢。”
原来,那快乐的小伙子杭布朗,那原始共产主义分子、那在西双版纳大茶树下连短裤都会脱给人家的乐观主义者,他哪里有那么些自己的、别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从嘴里抠下来的龙井送给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几把抓了分光。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他的朋友们了,他们都是社会青年、无业游民,吃吃荡荡,无所终日,还要受各种教育,等着发到农村和边疆去,心里正烦着呢,也没个可以宣泄之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布朗,他们唱啊跳啊,朗诵诗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们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没有龙井茶可以招待朋友们了,就说:“我这里有云南带来的竹筒茶呢,我们拿来烤了吃怎么样?”
杭州的姑娘儿小伙子从来也没有见过竹筒茶,听听都新鲜,急忙说:“拿出来,拿出来。”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点火塘的啊。”
一个姑娘儿说:“啊哟妈,那不就是夏令营吗?”她激动得连妈都叫了出来。
一伙人就分头去找柴火了,转眼间捧来了一大堆,院子里当下点着,小布朗就取了竹筒出来,当中劈开,紧压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来,细细长长黑黑的一条。有人就惊问:“这个东西怎么吃啊?”
小布朗就说:“看我的!”
说着,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边人称之为老鸦罐的。这老鸦罐已经被火熏得活像一只黑老鸦了,它还有四个儿女呢,不过是四只小得如一个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罢了。
小布朗就让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捻碎了,放在一个盘里,然后就拿着那老鸦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从家里厨房中捧出了一只瓦罐,小布朗见了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说:“这个东西好!”
如此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黄火,这边老鸦罐也烤得冒了烟,小布朗抓起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里扔,一阵焦香一阵烟,只听得那昭僻啪啪一阵响,竹筒茶就浑身颤抖地唱起歌来了。
茶都开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吗?星星都开始唱歌了,火苗儿能不唱吗?小布朗激动地看看他的朋友们,环视着这个人工的村寨家园——唉,有总比没有好啊!夜晚降临了,多么想念你啊,我的父亲,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说茶的故乡就在大茶树下,都说那株大茶树,就是茶的祖宗,那么我小布朗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树下的人的子孙呢?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过上了如此这般的一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咙硬咽,不唱是绝对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经沸腾的瓦罐之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地直冲那老鸦罐。陈啦一声,白烟弥漫,仿佛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云又是烟,还没等杭州的那帮姑娘儿小伙子缓过神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遥远的大森林里传来了:
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
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
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呀,
再细品姑娘心里的话,
茶哥哥啊……
一曲高歌,姑娘小伙子们被惊呆了。天哪,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来过的吗?可以这样点着黄火、数着星星、蒙着茶烟、唱着情歌来进行的吗?原来这不是童话也不是梦,只要夜晚一降临,山那边的阿哥就出现了。
老鸦罐里的竹筒茶浮起来了,翻滚着,咕嗜咕嘻,那是一种多么豪放的香气啊,那是大森林的气息,那是远古的声音呢。小布朗一边端起老鸦罐,把那沸腾的浓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后一只只地送到朋友们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了一只,望一眼苍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
熬茶就如做锦缎衫,
美丽的茶团绣上面,
无花的锦缎不好看。
水只倒三勺不能多,
茶只下三勺不能少,
盐只放三把味道巧。
红茶改色要乳牛,
挤出的白奶要巧手,
牛奶熬茶胜美酒。
唱到这里,豪气上来,大声喝道:“有牛奶吗?”
刚刚过了困难时期,牛奶还是个极其奢侈的词儿,但刚才喊妈的姑娘毅然决然地应道:“有,我们家有!”
她家的老爷爷生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得喝点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换来那么一丁点儿的牛奶,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来,小布朗三下两下就倒人老鸦罐。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伙子姑娘们惊叹地看着,他们怎么能够不尝一尝呢?
于是就一人一口地喝开了,谁都觉得味道无法言说,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谁都不敢说不好喝。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弹冠相庆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从来也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啊!“
姑娘突然说:“龙井茶哪里好跟这个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就在这时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赶到了。
看着一院子的年轻人,个个脸上被黄火映得通红,满院子的香气。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问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戏,小布朗却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来一碗邦成爸爸煮过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里轻松多了,对跟来的老太太们说:“孩子们喝烤茶呢。”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
姑娘的奶奶,拍打着大腿,就哭大抢地地叫开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二章
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紧急会议了。这次会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为他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关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南,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脸膨响,有个老婆镇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一歇,长叹一口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嘉和说,“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嘉和看着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子要靠他给我撑呢。“
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没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是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