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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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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要谁只管挑。“

  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不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比城里挂起来强。“

  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实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罗力,这时候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为了儿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回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老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

  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了,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又“发“ 回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靠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种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他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这么过吗?”寄草说:“你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我说书呆子,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

  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湖面,饥饿使他们身轻如叶,他们有一种站不住要被风刮走的感觉。桌面上剩了几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捡了起来,抓起杨真的手,慷慨地说:“都给你,男人经不起饿!”杨真要推,寄草已经往湖边走去。奇怪,西湖也仿佛饿瘦了似的,湖面浅了许多。寄草想起了当年家族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们的冲撞和呐喊,他们的牺牲和决战……如果楚卿还活着,会不会与她杭寄草继续舌剑唇枪呢?她看了看。瞧快的杨真,突然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们还活着,会不会也和这个杨真一样倒霉呢?温情和忧伤升起来了,她对杨真说:“杨真,别跟我和罗力那样,要跟我大哥学。他总是跟我说,别说话,人多的地方,一定记住别说话,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灭嘴的一种生理功能吗?”杨真苦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

  寄草撒了撤嘴,说:“用心说话不是一样吗?我年轻时看武打小说,知道武林高手中,有人就会说腹语。”

  杨真突然问:“你知道那会儿为什么我老想和你在一起?”看寄草被问得有些茫然,便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对话,或者你不停地说,我不停地听,或者我不停地说,你不停地听……哎,多好的日子啊…·、·“

  他最后的那句感慨,让寄草一下子港然泪下了。

  还真让寄草说准了,杨真上了几年课,到底也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又开始与人理论可不可以超越阶段的问题了。对他这种有前科的人,上头决定不再姑息,“发“到浙北乡下劳动改造了事。此刻嘉平再提起杨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我怎么好跟人家杨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我是什么,立场不分,落后分子,连护士都当不成,只好在弄堂里扎鸡毛掉帚。要不是你们替我担着,我也怕是早进了监狱了。“

  叶子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杭家人也早就习惯了只要嘉平在场她就不说一句话的态度。可这会儿她伸出她那双已经干瘪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寄草的嘴上,发出了一声:“嘘——”寄草这才住了嘴。

  另一个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杭盼,刚才一直陪着小姑走过羊坝头,路过青年路口的那座钟楼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口大钟。寄草很想就那么站下去,一直站回到从前,她强打起着精神做人那么多年,现在有一种要垮的感觉。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像盼儿那样呢?你看她独身一人,在龙井山中教书,倒过得安静,连肺病也好了。那就是因为她有她的上帝啊。她羡慕她,也为自己奇怪。她既不能像杨真那样相信共产主义,也不能像盼儿那样相信上帝。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像她的大哥嘉和,他们是相信生活的人,是在生活中讨信心讨希望的人。可是生活却不买她的账,她越想生活,生活就越难为她,越势利。她看看杭盼,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有点熬不下去了。”

  盼儿没有回答她,只是习惯地哺哺地祈祷了一声:“主啊·,·,··“

  天空倏然暗淡下来,暮钟,就在这一声叹息中敲响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对小布朗说破这件事情很难。杭嘉和用他一贯举重若轻的作风处理此事。他不让寄草对儿子说什么,他只让任孙女迎霜来通知布朗。他也不说过几天相亲,他说过几天踏青。

  迎霜十二岁,和妈妈一起住在大爷爷嘉和家,哥哥得放则住在爷爷嘉平处。父亲杭汉援非好几年了,母亲黄蕉风常常下乡,这杭家最小的女孩子,和嘉和的关系倒比自己的亲爷爷嘉平还要亲。她的性格也有些像她的母亲的憨。平时她就爱上寄草姑婆家去,他们两家住得近,布朗叔叔和她特别好。此刻她鬼头鬼脑地探身人院,见了叔叔就忍不住抿嘴笑,边笑边说:“大爷爷说……嘻嘻……过两天,哈哈哈……我们一起去踏、踏、踏青,哈哈哈……“

  小布朗已经从煤球店里下班,正在给他的小中药园浇水,一回杭州,他就在自己家的鸡窝的废墟上种上了草药,可别人看上去那些都是鲜花:凤仙花、紫藤、芍药、石榴,还有菊花,甚至还有鸡冠花。他能够把鸡冠花种得大如小脸盆,寄草说这是她这一族系的遗传基因,如果布朗的外公还活着,他们肯定会朝夕切磋技艺。听了迎霜的话,他连头都不回,说:“实际上啊,根本不是去踏青,是去干什么呢——也许是相亲吧?”

  迎霜就大吃一惊,问:“谁告诉你的,布朗叔叔?你怎么知道是去相亲,我没跟你说啊?“

  小布朗回过头来,笑出了一口白牙,说:“她漂亮吗?”

  迎霜想了想,把嘴巴一咧,水蜜桃一般毛茸茸的小脸就咧成了核桃皮,她指着自己的那一排密牙,说:“就这样!”

  小布朗认真地说:“与小撮着伯伯一样?”

  迎霜说:“我不知道,大爷爷说一定要把你叫去,成不成的,人家等着呢。”

  小布朗就弯下腰来,笑嘻嘻地盯着迎霜那张嫩脸,问:“迎霜,你说呢?”

  “你多少日子也没带我们出去玩了。”迎霜用另外一句话做了回答。

  小布朗就果断地站了起来,拍拍手说:“去!起码我可以为她校正牙齿。实话告诉你吧,小迎霜,地球上没我做不到的事情2”

  迎霜知道她的这个表叔爱吹牛,奇怪的是大爷爷却不烦他说大话。大爷爷平常是最看不惯说大话的人了,但布朗叔叔瞎说什么,大爷爷也不生气。

  杭嘉和为这次行动做了精细的物质准备:吴山酥油饼,颐香斋香糕,知味观幸福双,叶子昨夜煮的茶叶蛋,他还专门到杭州酒家订了一只叫花鸡。寄草到十里坪去了,错过这个日子,又不知什么时候见得上罗力。这是表面上说得过去的一个理由,另一层理由,他们两兄妹心照不宣:寄草是没有把握,她是担心人家姑娘嫌男方家的成分。她受过多少拒绝了,这一次她可承受不了,不如眼不见为净。这样一来,相亲这件重大的家事,就全部落实在了杭嘉和头上。

  两天前寄草到大哥家来时,匆匆忙忙,什么也没有带,要往口袋里掏钱,被大哥两只薄手一把按住了,生气地说:“你做什么?我有。退休工资也够用了/'

  忘忧茶庄公私合营后,嘉和就谢绝了拿定息,只拿他的那份工资用于一大家人开销,叶子没有工作。得茶是烈士子弟,国家养到十八岁,上大学后也由杭家人自己负担了,祖孙两个都觉得自己掏钱读书,感觉气顺。蕉风、迎霜母女两个,加上出国前的杭汉,都住在羊坝头。至于寄草一家,这些年来是已经把大哥家的钱袋当作自己家的钱袋了。杭嘉和的生活担子,实在是不轻啊。

  寄草临走前递给大哥一个小包,说;“这是我在云南和罗力成亲时,证婚的大爷送我压箱底的,你拿去,采茶若是看得中我们布朗,就送她压箱底。”

  嘉和打开一看,是两块已经发了黑的沦茶,形状如碗,天长日久,硬如石头。原来用茶来作聘礼,一向就是老规矩。中国人,东南西北,都是有这个同样习俗的。在江南,这种仪式被称为下茶。那女方若是接了男方的茶,也算是接了一个信物,这门亲事,也就算是那么定了。无怪《红楼梦》里的凤姐要对林黛玉说: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么就不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嘉和想到这里,心就热了起来,把那沦茶在手里托了一会儿,才说:“妹,我有数了。”

  小布朗却全无母亲那番拳拳心意,一大早他就赶到了大舅家,一口气吞了四只茶叶蛋。见外甥杭得茶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又靠在他的床上,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时,正不知身在何处呢,恰好杭州酒家就送来了叫花鸡,他立刻就扒拉开包着鸡的荷叶,闻着香就用手钳了一块。迎霜看看大爷爷,见这种反常行动并没有遭到谴责,也学着要去钳一块,就被叶子奶奶轻轻地一抹。布朗没看见,吃着舔着,又扯一块塞到迎霜嘴里,手指头油乎乎,要往干净衬衣上蹭,吓得叶子赶快递过一块毛巾。布朗也不难为情,叫道:“你们这里也有这样的烤鸡啊!”

  嘉和告诉他,这就是叫花鸡,叫花子发明的制作法,偏叫皇帝看中了。皇帝吃了,却不叫皇帝鸡。

  布朗一拍胸膛:“今日我们吃了,我们就是皇帝!”

  迎霜吃惊地指着他:“你,封建主义!”

  布朗大笑,一只手拍自己胸膛,一只手点她的额头:“小脚老太婆!”

  迎霜看看自己的脚,疑惑地问:“大爷爷,我的脚不小,我也不是老太婆。”

  杭嘉和知道布朗的意思,是说迎霜也像居民区的老太太那样爱管闲事呢。他很想告诉布朗,这么说话,别人听见了,又要吃苦头的。想了想,还是没有讲,却问:“叶子,九芝斋的椒桃片买了吗?”

  叶子慌慌张张地回答:“还没有。刚要走,居民区把我叫去,查特务呢。“

  嘉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子就成了这么一个胆小琐碎的女人。

  布朗摇着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不一样?”

  嘉和郑重其事地摇摇手,说。”可是不一样的。九芝斋的椒桃片,做工那才叫讲究。先把糕蒸熟了,再裹上山核桃肉,然后人模子,一压,就成了长方条。然后呢,再把它切成极薄的片,再烘干,白里透黄,用梅红纸包好。这个好东西,是要就着茶,才能吃出品味来的,布朗你倒是不妨一试。吃一口糕,下一口茶,喷香!那才叫如人太古呢。”

  “什么叫如人太古?”迎霜听傻了,她也不是没吃过那椒桃片,但吃出如人太古来,这的确是不曾有过的事。清。

  倒还是布朗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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