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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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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句口号原本是得放刚刚想喊的,没想到就被那旁人喊走了。还好这次运动的口号很多,而且还随时可发明创造。得放头脑灵光,立刻振臂高呼:“我们不要封建迷信,我们要宣传毛泽东思想!”

  他这一派的红卫兵举起手上的小红本本和他一起喊,他灵机一动,又喊:“不要给西哈努克看佛寺,要发给他们《毛主席语录》!”

  大家一起也喊,喊完就哄堂大笑,把语录发到柬埔寨去,让亲王学习,大家都觉得这条口号发明得好。得放注意地看了董渡江一眼,董渡江面色不正常,但连她也勉强笑了。倒是站得更远一些的谢爱光没有笑,她的两只手揪在胸口,不知道是在为谁担心。

  这一边的大学生们也觉得不能沉默,要拿口号来以牙还牙,有人也振臂高呼:“坚决遵循周总理的指示!”

  得放听得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哥得茶。他不是跑到湖州去接别人的新娘子吗,怎么一下子又卷人运动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从旁观者转变成参与者了,虽然参与得不对头,他站到他对立面去了。他不安地想,也许他早就看到他了吧,凡是腐朽的东西,他没有不喜欢的,你看他那间书房,还叫爷爷手里的名字“花木深房“,他那个花木深房里塞满了什么封建主义的东西啊,还说是茶事资料呢。这么喝茶,本身就是四旧,和灵隐寺一样的性质。不管怎么说,杭得茶已经不是他从前崇拜的那个大哥了。

  得茶这一喊,四周山上的工人农民都接应着,飞来峰上那些石像也好像跟着一起张开了嘴。可见得保护灵隐寺的人,还是要比砸灵隐寺的人多。

  又有人高喊:“灵隐寺不能砸!”

  这下呼应的人就重多了,布朗也用尽力量吼了起来:“灵隐寺不能砸!”

  这么呼喊的时候,布朗心里很痛快。他很喜欢那个“不“字。他已经看到了得茶,就用口号和他打招呼。

  另一边又有人喊:“灵隐寺一定要砸!”

  得放也声嘶力竭地跟着喊。他们人少,但人少不但没有使他们感到气馁和心虚,相反,他们有一种少数派的幸运感,有一种少数派才有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和布朗相反,得放喜欢那个“要“字。这些天来,他每天自言自语的就是要!一定要!一定要!

  灵隐寺内外,此时口号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寺中僧人已散去大半,红卫兵已经在此围了三天三夜,僧人和尚也无法坐禅,只在各个门房院落把守。董渡江的父亲站了出来,只得说:“请大家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让我们回去与市委再作商量。我们马上就回来,告诉你们处理意见。时间不会长,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千万不要冲突!千万不要冲突!“

  他说这番话时,眼睛血红,喉咙嘶哑,他的口气里面,不但带着恳求,而且还有着明显的无奈。他的女儿站在对立面,一副可怜相。得放带着快意看着他的同学的这位从前貌似威严的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伙人,他们终于也落到了如此下场。

  一阵狂呼之后,大家都觉得口干舌燥,天也渐渐地近了中午,市府人还没有赶到,双方都不敢松懈那剑拔管张的架势,可端着架势又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得放一挥手,就带着几个战友去侦察地形,看看有没有可以进人的其他边门。走来走去,却都是高墙石窗,没有一个地方是可以翻身跳人的。没奈何,只得重新回来,等董渡江的父亲带回那个早已焦头烂额的市委的决定。

  喊了这半天,有些人就跑到冷泉旁去喝水。站在上面的人却不敢走开,唯恐人一散,这些小将们就上来冲庙门。也是我佛慈悲,此时竟还有一个人从寺庙后面出来,挑着一担茶水,一声不响地放在两伙人中间。那人虽不是僧家打扮,但也是皂衣皂裤,剃着光头。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身皂,与他皮肤与头发的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要不是搞运动,谁都会好奇地多看他几眼。

  佛是公正的,一碗水端平的,一桶水拎到平台下的捣毁派当中——他们要消灭灵隐寺,灵隐寺的和尚还要给他们弄水喝。茶使人冷静,使人清醒、理智、温和、善良、谦虚、友好,也许灵隐寺的僧人想用这种饮料来打动他们。另一桶水便留在平台上了。得茶见了那人,眼睛一亮,那人却也一边发着竹筒勺,一边就走到了得茶身边,说:“我早就看到你了。”

   得茶轻轻地问:“忧叔,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

  忘忧并没有出家,却在天目山中做了一个在家的居士,他的职业也好,杭家竟出了一个守林人。有时他回杭州,也不住在家中,只在灵隐寺过夜。杭家人对他的行为也都习惯了,可是以往他总要先到羊坝头报个到,不像这一次,家中人不知,他已先到了灵隐寺。

   忘忧说:“走,跟我回庙里说去。”

  他回头要去取扁担,却发现已经在小布朗肩上。小布朗刚回杭州时,忘忧特地来过杭州,所以认得。但得茶对他的出现还是觉得奇怪,在他们眼里,布朗是个游离于杭州的局外人。布朗却很自然地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得放?”

  杭家三人边走边叙,忘忧说:“你们俩比赛喊口号,一个响过一个,我都看到了。”

  布朗笑了,说:“我喜欢灵隐寺,砸了它,我就喝不上灵隐寺的好茶了。”

  忘忧说:“我也算是和灵隐寺有缘的。十多年前有一次游灵隐寺,也是逢着一动,让我碰上了。还好那次我正在殿外,就听殿内一声轰隆,那根大梁突然断了,将原来的三尊佛像也砸塌了。灵隐寺这一关就是三年,后来还是东阳人来重修的。那时就有人不愿意做这件事情,说是不愿意搞封建迷信。“

  “这事情我知道,那次也是周总理发的话,这次也是。我看灵隐寺砸不了,得放自辛苦。“

  得放在石阶下,看着抗家三人都在台阶上,轻声说着,转过庙的墙角而去。一种失落和气愤同时向他袭来,那天夜里嘉和爷爷一盆水向他泼来之后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一时就没了情绪,坐到石阶下发愣去了。

  忘忧说,现在局势已经那样了,急也急不得,乘着等市府通知的空当,不妨学学赵州和尚,吃茶去吧。忘忧的这个提议,使得茶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他想,也只有忘忧这样的山中人才会有此等闲心呢。

  忘忧要请二位品他从天目山中带来的白茶。这茶,往年忘忧也带来过的,数杯而已,但布朗听都没有听说过。忘忧取出的那套茶具却叫得茶看得眼热。但见这套青瓷茶盏呈冰裂纹,铁口赤足,忘忧用净水洗冲之时,自己那茂密而又洁白的眼睫毛就缓慢地颤动起来,真有心安茅屋静,性定菜根香之感。得茶看着忘忧,觉得人家都说他活得可惜,他却觉得他活得自在,便说:“这套茶具倒是好,像是宋代哥窑的制法。”

  “到底在行,一眼就识货。”忘忧泡上茶来,一边说,“正是越儿他们试制成功的样品。你不是也得过一只杯子?你们再尝尝我这茶,今年的白茶另有一番味道,得茶你也没有喝到过的。“

  这两位就低头看杯中茶,果然奇特,但见这山中野白茶浮在汤中,条条挺立,看上去像是山洞里的石钟乳一般,上下交错,载沉载浮。这汤色也和龙井不一样,橙黄清澈,喝一口,淡远深韵。得茶说,好,果然和往日你送我们喝的感觉不太一样。布朗是头一回喝,只说:“太淡太淡,太讲究了。”

  忘忧点点头说:“你说太讲究了,倒也没错。我这次制茶的手法,是专门从福建白毫银针处学的。白茶是个稀罕物,从前都说只有福建有。《大观茶论》里宋徽宗还说过:'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物以稀为贵,自然就讲究了。从前制作白茶,要先把春日里长出的芽头,待鳞片和鱼叶开展时用手掐下,投人水中洗,说是水芽,然后还要再搞去那鳞片鱼叶,再经过拣选,蒸焙到干,这才算是完了。现在简单一些了,只把那初展的芽叶及时掐了,拣去鱼叶鳞片,只取那肥壮毫多的心芽,称为抽针,再制成茶。我以往的炒制白茶,只是按一般的眉茶手法。今年春上来了一个专到禅源寺拜韦驮的福建云游僧,正逢我要制茶,他就把那一手绝活教给我。真正是不比不知道,这才晓得山外有山,那白茶虽只有一株,也不能人乡随俗的,该这么制茶,才不委屈了它呢。”

   布朗不知怎么地就又想到了他们在龙井山中胡公庙前的那番对话,说:“你们这里的人凡事都喜欢和皇帝扯上关系,不知这个 白茶会不会也和皇帝挨上边?”

   忘忧点点布朗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著追究也算是四旧,也是要被得放他们打倒的。“

   “真是岂有此理!”得茶放下杯子,声音也高了起来,“什么东西都要造反,中国名山名刹名茶要多少?名茶多多少少和皇帝有点关系,莫非这样的茶都不能够喝了!”

  “你以为我们还能够喝茶吗?”忘忧突然发问,几如棒喝,把得茶问得一时怔住。倒是布朗明快,回答说:“我们这不是在喝吗?”

  忘忧回答:“不过是偷着喝罢了。”

  布朗一口饮尽,说:“偷着喝也是喝!”

  忘忧轻轻一拍桌子:“布朗你的脾气表哥我喜欢。”

  得茶才说:“还是忘忧叔方外之人,六根清净。外面七运动人运动,你还有心和我们谈茶。“

  “山里人做惯了,草木之人嘛,别样东西也谈不来了。”

  得茶在忘忧面前是什么话都肯说的,这才叹了口气说:“哎,说起来我本来也是不想那么快就陷到运动里去的。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爷爷跟我谈过一次,问我日后到底走哪条路,我说我要走又红又专的道路。爷爷却说,世界上两相其美的事情,大约总是没有的。我那时不能说是太懂爷爷的话,现在运动起来了,才知道,所有想走又红又专道路的人,其实要么走在红上了,要么走在专上了,这两条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忘忧说:“大舅也不过是说了一层的意思。其实世界上不要说两全其美的事情是没有的,一全其美的事情怕也没有。比如我,你们都道我活得清静,却不知我此刻也是一个戴罪之人呢。“

  原来忘忧所属的林业局也来外调忘忧,说是他十来岁时就成了美国特务,用飞机联络,还在林子里接待美国鬼子。这说的是当年忘忧弟兄救下盟军飞行员埃特的事情了。忘忧此次来杭,就是要有关部门出具证明。另外,他还得找到越儿,统一口径,免得如五七年一样,人家说什么他就认什么,有时还自作聪明,其实上的都是圈套。

  布朗本来不想把家里的事情立刻就告诉他们,他是个大气的人,自己的事情是很藏得住的,听到这里,他才把方越和他们抗家近日的遭遇前前后后地道了一遍。那二位都听得愣了,得茶一时心乱如麻,站起来说:“我去了一趟湖州,刚回杭州,气都没喘一口就到这里来了,没想到那里乱,这里也乱。我把得放揪进来,这种时候,他还头脑发昏。“

  忘忧连忙说:“这件事情我来办,我这里还要请你们帮忙做一件事情呢。”

  原来忘忧一到寺里,就和留守的僧人们商量了,要立刻去买一批伟人像来,从头到脚贴在佛像上,看谁还敢砸菩萨。

  布朗一听,大笑起来,说:“这主意该是由我出的呀。还是我去!”

  “你去买?”忘忧也微微笑了,他喜欢这个小他许多岁的表弟。他要不是天性那么豁达,这些年来,怕是愁也愁死了。

   得茶也起身告辞,他要到门口去组织好守护队伍,等着伟人像一来就贴上。两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一盏清茶人口,他们的心情沉着多了。

   布朗出得门来,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伟人像四毛钱一张,起码得买他二十张。他一向是那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人,这时也不慌,急中生智往四下里看,就看到了刚才他帮过忙的那个女学生。他挤了过去,挥挥手,让她出来。女学生不像刚才那么警觉了,反问他有什么事,小布朗摊开手问:“你有钱吗?”

   那女学生就问他干什么,他说买毛主席像。女学生说:“你可不能乱说,人家要抓你的,得叫请宝像。”

   布朗说:“我也记不得那些口诀,你陪我跑一趟吧。”

   那女学生真行,果然扔下她的那些战友,跳上布朗的自行车后座,就跟他去了。这一次她自在多了,不再有刚才的那番害怕。布朗开玩笑地问:“你小心,我可是流氓。”

   姑娘突然在背后扭了几下,摇得自行车直晃,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

  “谁跟你说这个了,走吧走吧,再去晚一会儿,宝像可能就请不着了。”

  他们说的这些话,得放统统不知道。他被忘忧叔拉进厢房喝白茶去了。喝了半天茶,也没喝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更不要说谈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倒是他杭得放滔滔不绝地教导了他表叔一番:要批判主观唯心主义,宗教是精神鸦片之类等等,最后还劝忘忧改信马列主义后再成个家。他语重心长地对他的忧叔说:“你想想当个守林人有什么意思?一个人住在山里,什么革命运动也够不着。肉也吃不来,还不让结婚,这是什么道理!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有一个内容,让和尚尼姑都配对结婚去,不结也得结,赶出庙门,他们不结,怎么行?你看你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呢,你认什么真啊,别人都结婚,你为什么偏不结呢?这几个破菩萨,值得你那么认真吗?说起来你和得茶哥哥一样,还是烈士子弟呢,省里多少次要把你接出来,你为什么不肯?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应该继承革命遗志才行啊。”

  忘忧趁他喘一口气的时候,问:“你真的认为会有姑娘嫁给我吗?”

  得放这才想起来,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他一遍,说:“怎么不能?连布朗都有姑娘跟呢,他什么成分,你什么成分?“

  “那好,你现在就给我请一个女红卫兵进来,只要她肯嫁我,我就回杭州城,不看林子了。”

  得放就傻眼了,他突然发现忘忧表叔还挺能说话,他也立刻明白自己近乎于胡说八道,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等他喝饱了一肚子的白茶水,出得门去时,傻眼了,董渡江见了他就叫:“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你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得茶正在大雄宝殿大门口贴最后一张大毛主席像,见了得放。终于说了他们在灵隐寺集会后的第一句话:遵照周总理的指示,灵隐寺大庙,暂时被封起来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九章
 
 
  杭氏家族最后一名女成员.在此大风暴席卷的红色中国僧懂登场。

  黄蕉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暴风骤雨,什么叫摧枯拉朽,什么叫再到地主家的牙床上翻一个滚,还有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等等。多年来她就像一只心宽体胖的瞌睡虫,声音大一点时她醒来了,跟在人家后面,人家干什么,她也就干什么,人家声音稍微轻一点,她就睡着了。

  她还不到四十就已经发福,人称杨贵妃。她甚至比她丰满的母亲还胖,圆圆的脸上一对酒窝,大眼睛上架一副眼镜,那眼睛也被她多年来的微笑挤压成了两弯新月。一头黑发倒是像少女时代一样油亮。这个年代的中国妇女,几乎个个都是齐耳短发了,偏这个黄蕉风还是一头长发,用手绢扎成了一把,披在脑后,成为他们那个专门进行茶学教育的中专中的资产阶级景观之一。谁都知道,实验室里的那个侨属女教师与众不同,接近于旧社会的十里洋场或者近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但全校师生又都对她网开一面,认为她可以不打入党申请书,可以穿花衣裳,可以在十次政治学习中有一二次在实验室里做研究,甚至开全校大会时睡着了也没有被点名批评,只在小组会上不点名地说了一下。大家都看着这个胖美人儿笑,胖美人儿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说:“开大会睡觉,这样对校长是不礼貌的,希望那位同志以后一定要改正。”

  大家笑得就更厉害了,目光宽容,仿佛她就是一个不可用同一价值观念来对照的异类,仿佛她不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宠物,只有她才配被他们宠爱。这种特权难道不是很危险的吗?黄蕉风可不晓得。

  有一位从农大茶学系毕业的女学生,刚刚分配到他们学校,就下了茶场锻炼,茶场劳动苦,她很羡慕黄蕉风的特权,想挪个位子,进实验室锻炼。她一边学着蕉风的打扮亦步亦趋,倒也不曾东施效缓,一边开始积极活动,跑到蕉风那里去说她对业务的精通。她说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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