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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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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水心里也生疑惑:都是干部人家,巩家人百般欺辱她,田家人却为她办好事?到公社之后,方一切内幕明晓。先是一九五二年秋天,田老七要升为商州军分区政委了,委令已经下来,却害了肝病死去。从此田家没有做大官的头儿,巩家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两家族由此矛盾:田家对巩家不服,巩家愈故意不提拔田家,风风雨雨了几十年。如今巩宝山已做了州的专员,仙游川的巩家族人大大小小都出去工作,田家只有一人在白石寨任书记。田中正是田老七、田老六的外甥,可惜舅舅都没有婚娶,田中正做了个两岔镇公社社长,多少年里还一直是个副的。
  田中正虽是个副职,却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事事要强,常在厨房里对着小水说些书记和社长的坏话,吓得小水缄口不敢多言。
  这期间,英英也常到公社来。她穿着入时,二八月里就不套外衫,紧身的大红高领毛衣,将两个奶子突现得十分饱满。那发型更是花样翻新,常令两岔镇的人大惊失色。英英不在乎这些,她随便得很,喜欢和小伙子们相处调笑,指挥着他们为她效劳,却不肯赐舍一丁点好处,过后则嘲笑他们的蠢相。她也常到小水的房子来,大声地说,笑,显夸做女儿的妙处。一次对小水说:“小水,你三十几了?”
  小水说:“你二十三,我比你大两岁哩!”
  英英说:“那你把你收拾得老里老气!你是把你当作寡妇吗?你算什么寡妇,你还是黄花处女哩!”
  小水说:“我长得老面。”
  英英说:“你把什么老了?嫩得掐出水的人,你就是不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你打扮得风流了,也有男子好娶你!”
  小水就笑了,脸色赤红。说是她比不得英英。常言道:吃饭穿衣量家当。小水的家境不允许她风流。
  英英就说:“你以为我家什么都好吗?我爹死得早,我和我娘全凭叔叔和小娘照顾,可祸不单行,我小娘就瘫了,她也是没福的人,叔叔”文革“中受批斗,她身子好好的,担惊受怕,叔叔恢复工作了,她却一场中风,至今半死不活地躺着。我和叔叔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娘,既要料理地里,也要照看小娘,日子也是乱糟糟的,我要是像你,该多邋遢就多邋遢了?!”
  小水是知道田中正的老婆患了瘫症,但却想不来田家也有田家的难处,不觉对英英的娘有了几分同情。就说:“家里也难得你娘撑着,你几时了,也该接你娘来镇上逛逛。”
  英英说:“我娘也是常来的。”就把话岔开去,立时脱下一件旧线衣送小水,小水不要,心里却一派感激。思忖道:往日都忌恨这些干部家,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来便善良;往日对人家有成见,也是咱的气量太小了。由此与英英往来亲密,对田中正也殷勤了许多。
  到了腊月,二十八逢集日,小水涮洗了早饭锅碗,正在院子里宰一只鸡,英英的娘到了公社。小水笑着说:“姨赶集来了?你怎的不常到镇上来!见着英英了吗?我给你找去!”
  英英娘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穿一件浅花小袄儿,头上别一盏白玉发卡,笑吟吟地说:“小水的嘴真乖!你不去喊英英了,我是来找她叔的,他好多日子也不见回家了!”
  小水说:“田社长也是忙。刚才还在院里,怕是到集市上去了。他房门开着,你先进去歇着,我好去找他。”
  英英娘说:“你正忙着,哪里能劳动你?我去他房子等着就是。”
  小水就笑着说:“姨今晌午就不要回村了,我给咱做鸡汤面吃,你尝尝我做的味道!”
  小水一边用热水烫鸡拔毛,开膛洗涤,心里就念叨这妇人:家里那么繁累,却保养得好嫩面啊!后来去田中正房子给妇人倒茶水,妇人却看见了小水脚上的一双白鞋,惊讶道:“小水,你还为那孙家行孝?”
  小水沉重了脑袋,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妇人说:“何苦哩,小水!那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害糟了你去死,你还记他什么好处?你年轻轻的,还要为你日后着想!”
  小水讷讷着不知说什么才是,退回到院子里继续洗鸡肉,脑子里乱乱的。妇人的话也是对的,但小水毕竟念惜小男人的可怜啊!再说,一结婚男人就死了,这事原本稀少,偏偏又落在自己头上,这怕也就是命吧!鸡肉放回厨房,打扫院中鸡毛,奇怪怪地却冒出一个想法:英英娘也不是七老八老了,模样又体面,她怎的多少年了也不改嫁?这当儿,院门口就进来了田中正,扛了整整半扇猪肉,后边是一个山里人,挑了一担木炭。对小水说:“小水,你也不去办办年货?今集上肉价便宜哩!”
  小水过去帮卖炭人将炭卸在台阶上,说:“我家人少,伯伯前日买了一个猪头腌上了,也没什么再买的。你买这么多肉?”
  田中正说:“我家里人都是肉娘呀!往年割三十斤,限十五就没了。你伯伯爱喝酒,今年好酒紧缺,你要买,我给你批个条去!”
  小水说:“那敢情好,我替伯伯先谢你了!刚才我姨来找你,你偏出去了。”
  田中正问:“你姨,哪个姨?”
  小水说:“是英英她娘,说你好多日也没回去……”
  田中正就说:“人呢,她又走了?”
  小水说:“她在你房子等着哩!”
  田中正掉头去房子了。小水扫除了鸡毛,在炉子里燉上鸡块,环锅里的水就开了,她灌了一壶水,想再给田中正送去。才走近那间房子前,却见门关着,窗子也闭了,正待叫,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响,就听妇人低声说:“急死你了,大天白日的……”田中正并不出声,只是粗口喘气。小水先不知甚事,后立即吓得手脚冰冷,急转身回到厨房,心还怦然作跳。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田中正在房子里喊小水,问水开了没有,他要泡一杯茶喝的。小水提水过去,那门窗全洞开了,英英的娘脸色红红的,正对着镜子梳头。小水心里冷了半截,再没有与妇人说一句话,出得门来,看院子里一派阳光,冬天的麻雀在瓦楞上叽叽喳喳地叫得正乱。
  这一顿午饭,小水并未做鸡汤长条面,一锅烩面打发公社的人吃了,推说身子不舒服,半下午就回到仙游川去。夜里给伯伯说她不去公社做饭了,韩文举不解,问是太劳累,还是受人欺负?小水无奈说了缘由,韩文举破口骂了一通“猪狗不如”!骂毕了却说:“姓田的没了德性,他会有报应的。你这一走,他必要生疑心,认为你知道了他们的事,日后就要给咱夹脚鞋子穿。你还是去着好,装着什么事也不知,咱光光堂堂活咱的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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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水就又在公社灶上干下去,只是待田中正不亲不疏,背地里碰着书记和社长议论田中正不是时,也附和几句,漫不经心的,不火不温,字字却揭在痛处。
  到了阳春三月,田中正的老婆突然间死了。葬礼并不隆重,田中正没儿没女,英英摔的孝子盆。英英的娘哭了几场,哭得很伤心,村里的人都叹息这妯娌俩的关系,说这当嫂嫂的贤惠。韩文举喝醉了酒,在船上说:“是贤惠,替瘫子把什么事都支应了!”
  事过不久,政府颁发了新的法令,农村实行责任制,如一九五八年土地归公时一样热闹,一月之内,州河沿岸土地就全划分了。随之,公社取消,改建乡政府,田中正也便由社长变为乡长,但依然还是副的。仙游川原是一个大队,土地分包后,空下十八间公房,一时用不了,决定出售四间,虽是前三年新盖的,但折价五成。村里人皆红了眼,提出申请要买。偏田中正也突然宣布他要买,村人并没有肯和他争的,只好熨平心口说:田家要买就让他买吧,卖了钱,咱家家能分一笔钱也好。可是,田中正买房却并未付现款,说是欠上,一个欠条就罢了,且这四间大房拆除了木料,又让大队在他家旁边划分了四间房的地基,重新建造。村里就一派非议,有人竟愤愤不平了。原想买房的有七老汉,如今七老汉气是气,却只叹没权没势,夜里提了酒到渡船上和韩文举喝,碰着在场的雷大空,愤怒起来骂田中正的娘,口口声声提出要告状。韩文举也是喝多了,说出田中正与嫂嫂通奸丑事,这雷大空第二天就去了乡政府,告状到乡党委书记。书记、社长与田中正皆有隙,只是苦于没有把柄起事,收到大空状子,批了许多过分言辞,呈送给县纪委,且又在两岔镇上放出风声,一时议论汤沸,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田家内部的丑闻。
  到此时,韩文举才后悔莫及,怨雷大空“口上没毛,办事不牢”,为了预防不测,也便让小水辞退乡政府炊事工作,父女俩日日在渡口慌恐不安。直到金狗复员回来,说了许多鼓励话,方心中稍稍踏实。
  第三章
  田中正拆除了四间公房后,每日叫六七个木石工匠在旧家近旁开基造屋。来帮忙的人自然很多,就见炸药在州河岸壁上爆破,开出上百方石料,开出来,又一一錾洗成长条,日夜用毛驴驮拉。乡政府生产干事田一申也便搞来二十袋水泥,八百斤白灰,且三天两头来现场督工,殷勤得像是给自己造屋筑舍。到了初七早晨,一串鞭炮响过,开始立木,田家的众亲广戚、三朋四友都来祝贺,有送钱的,有送粮的,有送中堂条幅的。村里的人,这家送过了那家就看样,唯恐亮显了自己,实在无东西可送,就赶去帮忙,脸上笑笑的对人家说一番恭维。人多手杂,大梁的小头就架上去了,大梁的大头直径尺五,沉重非常,一时却安架不成,恰福运在村口捡粪,躲闪不及,被人喝住:“福运,你好清闲!是不凑红田社长吗?快来,现在是用着你的时候了!”
  福运瓷了好久,末了还是近来。他自小就做孤儿,相貌丑陋,蛮力超群,长到三十出头还没有婚娶,裤裆破了也没个人补。这日见村人去田家贺喜,自己却无什么东西去送也懒得去给帮忙,就假装是全然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早就挑了粪筐去捡粪了。这阵没想被人发现,情面上再碍不过去,倒也能对着英英的娘埋怨这么一场大事为什么不早早请了他?众人就奚落他:说大话不怕闪腰,是什么嘴脸倒还叫人家去请?福运也便再不论什么理,将衣服脱下垫在肩头去扛了木梁大头,粗声闷气地一阵吆喊,端端正正按到架上,一脸得意,说:“我能有什么嘴脸?我把木梁架上来了!”
  田中正就着人爬上大梁中部缚了黄表、红绸,鸣放鞭炮,甩撒“漂梁蛋儿”。这年田中正恰四十有五,“漂梁蛋儿”便做了四十五个,内包了核桃,红枣,分币,石子;甩撒下来,孩子们疯了似的去抢,逗得田中正哈哈大笑。也是合了乐极生悲,田中正正笑得前俯后仰,英英娘气急败坏跑来,附在耳边说着什么。田中正不听则罢,听了顿时面如土色,急急返旧屋去了。妇人就强装了笑脸说道:“新屋算‘立木’了,难得劳苦了乡邻乡亲,本要备些水酒谢谢大伙,只因英英她叔突然有公事缠身,待后再款待啊!”
  众人皆目瞪口呆,不知发作什么事体,但既然主人不再款待,也就牢骚一通“越有钱越吝”的话,怏怏散去了。
  田中正回到旧屋,乡信用社信贷员蔡大安已坐在中堂八仙桌旁。蔡大安说:“社长,事情不好了,今早我到乡政府大院的厕所解大手,天还不大亮,黑乎乎的,后来书记和社长就也去小便了,他们以为厕所没人,一个说:‘咱那个材料送到纪委,怎的不见动静?是不是又压下了?’一个说:‘田中正以权买房,又不付钱,且私占房基,这是其一,更加上他与其嫂通奸,这么大的事,纪委能无动于衷?!’两人说完就出去了。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细底,可我听得出来这是给你做坏的事,却不知你知道不,就跑来了!”
  田中正说:“我一点也不知……这两个人安心置我死地,材料偏不呈送县委要送纪委?!”
  说罢,就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蔡大安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看看田中正,一会儿搓一搓手。英英娘见田中正寂然不动,返回卧屋嘤嘤而泣。田中正心烦意乱,骂道:“你哭哪门子丧?烦死人了!”
  妇人在卧屋回嘴:“你还算男子汉哩,平日里那么口大气粗,遇到事就软作一堆?别人今日骑到了你脖子上,赶明日就会在你鼻子上蹭屎尻子了!”
  田中正挨了骂,并没有还声,又寂然不动起来。突然歪过头对蔡大安说:“今日下午你就往白石寨去一趟,把情况汇报给县委田书记。现在你到镇商店去弄出十斤木耳,十斤黄花菜,四瓶西凤酒,不要让乡政府任何人看见,知道吗?”
  蔡大安点头要出门,田中正叫出英英娘说:“那三根人参你没泡酒吧?”
  妇人说:“……那是农械厂长送我治关节炎的呀!”
  田中正说:“过后我再给你搞,现在拿来,事情都到什么时辰啦?”
  妇人将三根人参取出交给蔡大安,还嘟哝了一句,蔡大安就迟疑着看田中正的脸,田中正一挥手,他将人参揣在怀里,出门小跑着走了。
  这蔡大安不敢怠慢,将一切礼物办妥之后,就急急火火赶到了白石寨。因为怕被人发觉送礼,他是背了个背篓的,到了县城又饥又渴,就慌乱买吃了一盘凉粉,又买了几把韭菜放在背篓上就直奔田书记家来。
  书记田有善,拐弯抹角算起来,也该是田老六的本家兄弟,在田家,他为官最大,直系亲属全在白石寨、州城工作,仙游川里已无一人,田中正又是他的远房侄子,关系倒一直十分好。此日他浇过花后,正沏了一碗茶在屋里坐下观赏新开的几株月季,近年来越发对花酷爱,轻易不许任何人到他的花坛里去,特意在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只能观赏,万勿攀折。这阵看了一会儿月季的姿态,低头揭了茶碗盖儿,用嘴轻轻吹拂茶面上的白气,倏乎间发觉有人在花坊外探头探脑,就喝问道:“谁在那儿?”
  蔡大安正不知怎么见到田书记,猛听见喝问,先有些怯了,慌忙中看见田书记正站在窗里,就垂手立定,笑笑地说:“是我,田书记,我要找找你!”
  田有善说:“是公事吗?你到县委办公室去吧,他们会给你解决的!”
  蔡大安说:“田书记,我不是公事,是私事,是两岔乡田中正让我向你说些话的。”
  田有善看了蔡大安一会儿,说:“你进来吧。”
  蔡大安进去,立即将背篓取下来放在一边,他热得满头大汗,房子里很凉,但一见到田书记那汗似乎越发向外冒得多。田有善要给他倒茶,他说他自己来,果真倒了一杯水喝了,就坐在沙发上。沙发很大,蔡大安却只坐个沙发沿儿,他的身子很端正。
  田有善说:“到了我这儿你就放随便些吧!我之所以说是公事就让去办公室,因为这是我在县委会上讲的。现在搞改革,阻力大呀!推行一种改革,他通你不通你通他不通的,为了保证改革工作顺利进行,我不受任何势力干扰,有事就让找办公室,我只和办公室主任接头。田中正叫你来的,有什么事吗,两岔乡的情况好吗?”
  蔡大安却不知道他该怎么来说了,因为他要说的都不属于公事之列,且又是为了走通说情的,而他对这位书记又不摸细底。他一边看着田有善的脸色,一边转弯抹角地说些别的事将此行的目的引说了出来,田有善的脸色果然就阴了,等到他再不敢说下去的时候,田有善却说:“说呀,还有什么都说呀!”
  蔡大安终于把一切都说了,他似乎觉得田有善书记很有耐心,很和气,他此行一定会给田中正圆满完成任务的。但田有善突然发起火来,说:“田中正的事,我是已经知道了的,令我气愤,也令我痛心!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乡里的领导干部,不是领导群众怎样去改革怎样去致富那他就是失职!到了目前这种气候下,他倒还明着干那些龌龊事,这就足以表明他的水平有多么低!别人告了他,告的好,他是应该清醒头脑了!出了事才急了,派了你来,他怎么不来?他虽是我的亲戚,这你一定知道,可要是他来,我就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质问他田家这么多人中哪一个像他这样?!你回去告诉他,我田有善是他的叔,但田有善首先是党的县委书记,让他谁也不要找,有错就改,总结自己的教训,也该明白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应该做的!你回去吧。”
  蔡大安心立即凉起来,他不敢再说什么,看见放在那边的背篓,也不敢说明那里边装了些什么,但又不能将背篓再背走。蔡大安急中有了小聪明,就假装遗忘了有背篓在此,告辞着出了门。一绕过花坛,生怕田有善突然发现了背篓还要叫住他,极快地就闪走了。
  蔡大安回来将经过说知田中正,田中正闷了半日,不觉长吁短叹,泪流满面。自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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