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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原始智力和原始文化的观点来看,要跨出唯一能引导我们从行动的空间走向一个理论的或科学的空间概念——走向几何学的空间这关键的一步,确实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在几何学的空间中,我们直接的感官经验的一切具体区别都被去除了。我们不再有一个视觉的空间,一个触觉的空间,一个听觉的空间,或嗅觉的空间。几何学空间是从由我们各种感官的根本不相同的性质造成的所有多样性和异质性中抽象出来的。在这里我们有一个同质的、普遍的空间。而且唯有以这种新的独特的空间形式为媒介,人才能形成一个独一无二的、系统的宇宙秩序的概念。这样一种秩序的观念,这样一种宇宙的统一性和合法性的观念,没有一个统一空间的观念是绝不可能形成的。但是达到这一步须经过非常漫长的时间。原始思维不仅没有能力思考一个空间的体系,甚至都不能想象一个空间的框架。它那种具体空间不可能引出一种框架式schematic形态。人种学告诉我们,原始部落中的人通常赋有一种异乎寻常地敏锐的空间知觉。生活在这些部落中的一个土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周围环境中一切最小的细节。他对他四周围各种物体在位置上的每一变化都极其敏感,甚至在非常困难的环境下他都能够找到他的道路。在划船或航海时他能以最大的精确性沿着他所来回经过的河流的一切转角处拐弯。但是在更仔细地考察中我们惊讶地发现,尽管有着这种能力,在原始人对空间的把握中却似乎有着一个奇怪的缺陷。如果你要求他给你一个关于河流航线的一般描述或示意图,他是做不到的。如果你希望他画出这条河流及它的各个转弯口的地图,那他似乎甚至不能理解你的问题。在对空间和空间关系的具体理解和抽象理解之间的区别,在这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了。那个土人是非常熟知那条河的航线的,但是这种熟知还远远不是我们在一种抽象的、理论的意义上所说的认识。熟知仅仅意味着表象presentation;认识则包括并预先假定了表现representation。对一个对象的表现,是与对对象的单纯操纵完全不同的行为。后者要求的只不过是彼此相同或彼此相续的一系列确定的身体运动。它只是由某种不断重复不变施行的行动所获得的习惯而已。但是对空间和空间关系的表现所意味的则多得多。要表现一个事物,仅仅能够为了实际的用途而以正确的方法操纵它那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对这个对象有一个总体的概念,并且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它,以便发现它与其它对象的各种关系。〔换言之,〕我们必须在一个总体化的体系中指定这个对象的位置并规定它在体系中的地位。
在人类文化的历史上,这种促使一个宇宙秩序的概念得以形成的伟大总体化体系,似乎首先是在巴比伦天文学中产生的。在巴比伦天文学中,我们第一次明确地发现了一个超越人的实际生活领域的思想,这个思想敢于以一个综合的观点来综观整个宇宙。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巴比伦文化至今被看成是一切文化生活的摇篮。许多学者都强调,关于人的所有神话的、宗教的和科学的概念都来自于这个源泉。我在这里将不讨论这些泛巴比伦理论,因为我想提出另一个问题:对于巴比伦人不仅最早观察了天的现象而且最早为一个科学的天文学和宇宙学奠定了基础这一事实,有可能说出一个道理来吗?天的现象的重要性从来就没有被完全忽略过。人一定很早就已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的全部生活都是依赖于某些普遍的宇宙状况的。日月星辰的升落,四季的周而复始——所有这些自然现象都是在原始神话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要使它们成为一种思想体系,另一个条件是必不可少的,这个条件只有在特殊的环境下才能得到满足。而在巴比伦文化的开端,这些有利环境出现了。纽格鲍尔OttoNeugebauer写过一篇关于古代数学史的非常有趣的论文,在那里他修正了以前关于这个问题的许多看法。传统观点认为,在希腊时代以前,找不到一个科学的数学的任何证据。一般都认为,巴比伦人和埃及人已经取得了伟大的实践和技术上的进步,但是还没有发现一个理论数学的基本原理。在纽格鲍尔看来,对一切可获得的原始资料的批判分析却导向一个不同的解释。在巴比伦人的天文学中所取得的进步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这已经是很清楚的了。它依赖于一个更基本的事实——依赖于对一种新的智力工具的发现和运用。巴比伦人已经发现了一个符号代数学。与以后的数学思想发展相比,它当然还是非常简单和初步的。然而它包含了一个新的极为丰富的概念。纽格鲍尔把这个概念一直追溯到巴比伦文化的开端。他告诉我们,要理解巴比伦代数学的独特形式,我们就必须考虑到巴比伦文明的历史背景。这种文明是在特殊的环境中发展的。它是两个不同的民族一一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之间冲突和交合的产物。这两个民族在血统和语言上是彼此毫无关系的。阿卡德人的语言属于闪族语类型;而苏美尔人的语言则是属于既非闪族语系又非印欧语系的另一种类型。当这两个民族相合而开始分享共同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生活时,他们有一些新的问题要解决,为此他们发现必须发展一些新的理智力量。不经过极其艰难而又锲而不舍的精神努力,苏美尔人的原始语言就不可能被阿卡德人所理解,他们的书写文字也不可能被阿卡德人所译解。正是靠着这种努力,巴比伦人首先学会了理解一种抽象的符号系统的意义和用法。纽格鲍尔说:
“每一种代数演算都以一个人掌握了某些固定的符号为前提,这些符号既代表数的演算,也代表这些演算所应用其上的那些量。没有这样一种概念的符号体系,就不可能把那些在数上没有被规定和指明的量组合起来,也不可能从它们中推导出新的组合来。但是这样一种符号系统在阿卡德人的书写原文中直接而必然地呈现了出来。……因此,巴比伦人从一开始就解决了一个代数学发展之最重要的基础——一个适当而充分的符号体系。”
然而,在巴比伦天文学中我们所看到的,还仅仅只是那个最终导致对空间的理智征服以及对一种宇宙的秩序、宇宙的体系的发现之伟大历程的最初阶段。数学思想本身不可能导致对问题的直接解决,因为在人类文明刚刚开始出现时,数学思想绝不可能以其真正的逻辑形态出现。它仿佛被笼罩在神话思维的气氛之中。一个科学的数学的最初发现不可能挣脱这种帐幔。毕达哥拉斯派把数说成是魔术般的和神秘的力量,以致在他们关于空间的理论中也用得是神话式的语言。这种表面上异质的各种成分的相互渗透在一切原始的宇宙学体系中变得尤其显著。巴比伦天文学就其整体而言,仍然是一种对宇宙的神话式解释。它不再限制在具体的、有形的、原始的空间的狭隘范围之内。可以说,空间已从地上转到了天上。但是在转向天的现象的秩序时,人类不可能就忘记了其地上的需要和利益。如果人首先把他的目光指向天上,那并不是为了满足单纯的理智好奇心。人在天上所真正寻找的乃是他自己的倒影和他那人的世界的秩序。人感到了他自己的世界是被无数可见和不可见的纽带而与宇宙的普遍秩序紧密联系着的——他力图洞察这种神秘的联系。因此,天的现象不可能是以一种抽象沉思和纯粹科学的不偏不倚精神来研究的。它被看成是世界的主人和管理者,也是人类生活的统治者。为了组织人的政治的、社会的和道德的生活,转向天上被证明是必要的。似乎没有任何人类现象能解释它自身,它不得不求助于一个相应的它所依赖的天上现象来解释自身。由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最早的天文学体系的空间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理论空间。它不是由抽象几何学意义上的点、线和面所组成的,而是充满着魔术般的、神圣的和恶魔般的力量。天文学的首要的和基本的目的在那时是要洞察这些力量的本性和活动,以便预见并避免它们的危险影响。只有在这种神话的和魔术的形态亦即占星术的形态中,天文学才能得以产生。它的这种特性持续了好几千年,在某种意义上直到我们新时代的最初几个世纪,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仍十分流行。甚至开普勒——我们自己的科学的天文学的真正奠基人,在他的整个一生中都不得不与这个问题作斗争。但是最后这关键的一步不得不迈出去了:天文学取代了占星术;几何学的空间取代了神话的和魔术的空间。正是符号思维的一个不真实的错误的形式首先为一个新的真正的符号系统——近代科学的符号系统铺平了道路。
近代哲学最初和最困难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理解这种符号系统的真正意义和全部重要性。如果我们研究笛卡尔思想的进展,我们就会发现,笛卡儿并不是从他的我思故我在原理开始的。他是从一个普遍的数学的概念和理想开始的。他的理想是建立在一个伟大的数学发现——解析几何的基础上的。在这里符号思维又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一步是有着最为重要的系统的结果的。已经十分清楚,所有我们关于空间和各种空间关系的知识都可以翻译成一种新的语言,即各种数的语言,而且由于这种翻译和转换,几何学思想的真正逻辑特性就能以一种更清晰更适当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当我们从空间的问题转到时间的问题上来时,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进展。诚然,在空间和时间这两个概念的发展中不仅有着很大的相似性,而且还有着特别的差异。按照康德的说法,空间是我们的“外经验”形式,而时间则是我们的“内经验”形式。人在解释他的内经验时面临着新的问题。在这里他不可能使用他原先对他关于物理世界的知识进行组织化和系统化整理时所尝试过的那些方法。然而,这两个问题仍然有一个共同的背景。即使时间,最初也不是被看作人类生活的一个特殊形式,而是被看作有机生命的一个一般条件。有机生命只是就其在时间中逐渐形成而言才存在着。它不是一个物而是一个过程——一个永不停歇的持续的事件之流。在这个事件之流中,从没有任何东西能以完全同一的形态重新发生。赫拉克利特的格言适用于一切有机生命:“你不可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在研究有机生命的问题时,我们首先就必须使自己摆脱怀特海的所谓“简单定位”Simplelocation的偏见。有机物绝不定位于一个单一的瞬间。在它的生命中,时间的三种样态——过去,现在,未来——形成了一个不能被分割成若干个别要素的整体。莱布尼茨说过:“现在包含着过去,而又充满了未来。”我们不能在描述一个有机物的瞬间状态时,不把这个有机物的整个历史考虑进去,不把这种状态与其未来状态相关联。对后者来说,前者只不过是线段的一个点而已。
十九世纪最卓越的生理学家之一赫林EWald Hering捍卫过这样一种理论:记忆应当被看成是所有有机物的一个一般功能。它不仅是我们的有意识的生命的一个现象,而且所有生命自然的领域都有这种现象。这种理论被塞蒙R。Semon所采纳并进一步发展之,塞蒙以此为基础,发展出了一个新的一般的心理学体制。根据塞蒙的看法,通向科学的心理学的唯一道路就是一个“记忆基质生物学”的道路。“记忆基质”被塞蒙定义为是一切有机事变的易变性中的保存原则。记忆和遗传是同一有机功能的两个方面。作用于有机体的每一刺激都在有机体上留下了一个“印迹”,一个明确的生理上的痕迹;并且有机体一切未来的反应都依赖于这些印迹的系列,依赖于有关的“印迹复合”。但是,即使我们承认了赫林和塞蒙的一般论点,我们仍然远远没有解释记忆在我们人类世界中的作用和意义。人类学的记忆基质或记忆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我们把记忆理解为是一切有机物质的一个普遍功能,那仅仅意味着有机体能保存它从前的经验的某些痕迹,而且这些痕迹对它以后的反应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要使记忆这个词在人那里具有意义,仅仅有“对刺激物的以前反应的一个潜在残迹”那是不够的。单凭这些残迹的存在,单凭这些残迹的总和,并不能说明记忆的现象。记忆包含着一个认知和识别的过程,包含着一种非常复杂的观念化过程。以前的印象不仅必须被重复,而且还必须被整理和定位,被归在不同的时间瞬间上。如果不是把时间看作是一个一般的框架——看作是一个包含了所有个别事件的连续的次序,这样一种定位就是不可能的。对时间的意识必然地包含着这样一种连续的次序的概念,这个概念是与我们叫做空间的那种框架相对应的。
记忆作为以前事件的简单再生也发生在较高级动物的生活中。与我们在人那里发现的过程相比,动物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观念化的过程,这是一个困难而更有争议的问题。耶克斯在他的近著中专门用了一章来研究和阐明这个问题。他在谈到黑猩猩时问道:
“这些动物到底是好象能记起,想起,认出先前的经验呢,还是实际上是眼不见心不想?它们能够预期、盼望、想象,并以此为基础为未来的事件作准备吗?……它们能够靠着与我们的语词符号相类似的符号过程的帮助并且借助于依赖作为信号之功能的联想而去解决问题并大体上适应各种环境状况吗?”
耶克斯倾向于对所有这些问题都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是,即使我们接受了他的所有证据,根本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因为这里的问题与其说是人和动物中的观念化过程的事实问题,不如说是这些过程的形式问题。在人那里,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象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仅仅收集我们以往经验的零碎材料那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真正地回忆亦即重新组合它们,必须把它们加以组织和综合,并将它们汇总到思想的一个焦点之中。只有这种类型的回忆才能给我们以能充分表现人类特性的记忆形态,并把它与在动物或有机生命中的所有其它现象区别开来。
诚然,在我们平常的经验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回忆或记忆的形式是明显地与这种描述不一致的。许多甚或大多数情况下的记忆,或许更适合于根据感觉主义学派的通行方法来说明,亦即以一种简单的“观念联想”的机制来解释。许多心理学家一直深信,要考查一个人的记忆,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去发现:这个人是如何能把许多无意义的语词或音节记在心中,并在隔一段时间以后再重复它。以这个假设为前提而做的各种实验似乎成了人的记忆的唯一确切的尺度。柏格森对心理学的贡献之一就在于他攻击了所有这些机械论的记忆理论。根据柏格森在《物质与记忆》中所发挥的观点,记忆乃是更深刻更复杂的一种现象;它意味着“内在化”和强化,意味着我们以往生活的一切因素的相互渗透。在柏格森的著作中,这个理论成了一个新形而上学的出发点,并且被看作是他的生命哲学的基石。
我们在这里无意涉及问题的这个形而上学的方面。我们的目标是一个人类文化的现象学。因此,我们必须用人的文化生活中的各种具体例子来努力解释和说明这个问题。一个经典的例证就是歌德的生活与著作。符号的记忆乃是一种过程,靠着这个过程人不仅重复他以往的经验而且重建这种经验。想象成了真实的记忆的一个必要因素。这就是歌德把他的自传题名为《诗与真》的道理所在。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在关于他的生活的故事中已经插进了想象的或虚构的成分。歌德想发现和描述的乃是关于他的生活的真,但是这种真只有靠着给予他生活中的各种孤立而分散的事实以一个诗的,亦即符号的形态才有可能被发现。其他诗人也都以同样的方式来看待他们自己的作品。易卜生宣称,做一个诗人,就意味着象法官一样对自己作评判。诗歌乃是那种人可以通过它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作出裁决的形式之一。这就是自我认识和自我批评。这种批评不应当在一种道德的意义上来理解。它并不意味着去对诗人个人生活作评价或责难、辩护或定罪,而是意味着一种新的更深刻的理解,意味着对诗人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