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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呼了一声。
林善雅是我表妹,她父亲林敏文先生是我母亲林敏君女士的弟弟。华人一表三千里,她是我众多表亲中和我最亲的一个,我们几乎一起长大。
她的情况较为尴尬。
舅舅当初为了结婚和家长闹翻了,所有财产遭收回,女方本来看中的就是他的钱,现在没了金山,过了一年就离了婚。女儿也不要,丢在林家,又嫁人去了。所以Saiya极反感母亲。
父亲去世时我不过5岁,关风12岁,母亲带着我们回林家。那年她4岁,因照顾不周,又黑又瘦,看上去只有3岁大。记忆中好像连完整的话也说不了几句。一起吃饭,排骨掉桌子上,她就用手抓。
妈妈惊异不已,林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样的孩子。急忙帮她补课。老一辈的妇女特别有这种热心。
Saiya聪敏过人。她那种受过苦的孩子总是比我知道上进的。
林家小孩都有教养,可也知道选择朋友,他们都不爱和她玩耍,嫌她阴沉,只有我才和她说话。
我们之间也不是完全和睦的。我们竞争从没停止过,有时她甚至有些霸道。
每到那时母亲便和我说:“善雅没有母亲,父亲形同虚设,她失去太多,难免对周身事物看得很重,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你就莫要同她争夺了。”
我一直让她,她知道我对她好,会对我微笑。
我并不很赞赏她的生活态度。生活已经对她刻薄,她却更加虐待自己,累人害己,不够聪明。
可她始终是众表亲中和我最友爱的。
后来她出国读书,学习太紧张,一年只来两三个电话,我常常听不出她的声音来。
我惊喜道:“林妹妹,”当初关风总爱这样称呼她,我也学上了,“林妹妹啊,终于想起我了?”
Saiya说:“岚你真讨厌,我和你说正经事呢!我要回来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叫,“毕业答辩完了?怎么我都一点不知道?”
“现在是实习阶段,答辩还有几个月呢。我申请回玛莱巴,我受够了水果色拉,简直如同过期罐头!”她的声音清脆可爱,听在耳里是种享受。
我大笑,“我立刻告诉妈妈。你什么时候到,我来接你。”
她说:“我知道你绝对忘了下月是祖母大寿,我们都要去朝拜呢!”
我果真忘了。
“我回来先去我爸那,寿宴上见。”然后挂了电话。
多利开了电视,新闻里正报道SYOU生平,说他是如何奋斗的。最初,也不过是个运输公司的伙计,得到老板赏识,加入了组织,好好培养,一步一步往上爬。
“英雄是孤单的!”解说员如是说。
的确,因为英雄和智者向来比常人要看得高,看得远,自然会没有人共鸣而孤独。上帝是公平的,凡人总是热闹而碌碌。
画面突然一换,急报插播。
“今天下午格林威治时间6点一刻,在市三环路南段的克米亚国际商贸大厦发生恐怖爆炸事件。恐怖份子将自制炸弹安放在大厦一楼一间咖啡屋内,当场炸死17人,伤者人数已经上升到34人。遇难者还包括三名儿童和一名怀孕妇女。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组织表示对这次爆炸事件负责。”
我不由感叹:“再文明的人类也有恐怖事件。”
炳杰正敲门进来,听到我的话,笑道:“林议员对我市目前治安有何看法?”
我去接过他手上一个大盒子,“这是什么?”
“下月你祖母过生,你可有准备礼物?”他问。
“不过再送一本365页的日记本,或是你还有什么好法子?”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个宜兴紫砂壶。
我顿时叫好!那是一只松鹤提梁壶,松为柄,鹤为肚,通体金棕,甚是漂亮。炳杰还揭开盖子给我看里面。这个壶年代久远,壶内壁上结有厚厚茶垢,这样,空壶注入沸水都会有一股清淡的香味。
“这茶垢可都是上等铁观音。”他特别得意。
我笑着摇头:“上次送清乾隆古币,这次是宋宜兴紫砂,下次恐怕是秦时的错金银带钩了!炳杰,你可要想好了,假若老祖宗百年之后没有把这些宝贝传给我,你损失就大了!”
他温柔说:“你就是最大的宝贝,我还要其他的做什么?”
我顿时感动。
有时想,自己还真该嫁给他。他绝对会一辈子对我好。
可跟着他一辈子做个游牧民族,怕又不是我所愿。
“我们结婚,我带你去极地岛蜜月。”他一有时间便向我求婚。
“然后回来定居。”我说。
“水停则死。”他说。
“树移则枯。”我说。
所以我一直没嫁他。
但和炳杰在一起是很轻松自在的。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第二天准时起来去上班。
我的病人在插花。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弯着腰摆弄着一只白色的郁金香,他仔细修剪它修长的枝干,然后把它插进一个玻璃花瓶里,花瓶里已经有好几只黄色和白色的郁金香了。窗户开着,风吹窗纱飞舞,他宽大的白色衬衣的下摆也飞起来,犹如一对翅膀。
我打从心底感叹,真是个美丽的男人。
我问:“谁送来的,好美啊!”
“我请护士小姐给我买的。”他说,“我醒来的时候看天气那么好,房间里不可以没有花。可惜没有红色的……”
爱花的男人不会是个难于相处的男人。
“你想喝点什么?这里有祁门红茶,我还没有尝过,并不知道是否正宗。”
那一套瓷器咣铛作响,仿佛一碰就会掉下来碎掉,我谢敬不敏。
KEI眯着眼睛,他的眼睫毛又长又直。
“你会天天来么?”他问。
“照料你是我的工作。”
他瞟了一眼我的手,“你平时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心理医生。”
“护士也这么说。”
我笑,“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你不喜欢她们和我说话?”
“没人喜欢别人在背后对他评头论足。”
“我们该谈点什么的好。”他说,“现在这样真让人枯燥。”
“也许你愿意和我说说你的梦。”我说,“这是恢复你的记忆的唯一途径。”
他伸出一支苍白的手指竖在我面前:“不!这只是最人道的方法!”
我瞬间红了脸,讷讷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也许是我的样子非常窘迫,KEI放过我了。他挥挥手,坐回椅子里。
他远比看上去要成熟世故,且精明老练,我的任何举动都逃不脱他的法眼。这点颇像我们大学时的一个教授,每次去找他要分的时候,他总是从眼镜后扫一眼,说:“那把理由拿来。”让人不寒而栗。
他有一双犀利的眸子。
Kei问我:“现在是几月了?”
我答:“十月初。”
“玛莱巴是亚热带城市吧?”
“是。已经非常靠近热带。”
“那冬天必定少雪了?”
“隔几年有那么几天会下。”
他遗憾道:“我喜欢雪呢。我昨天梦到自己站在雪地里,和一个孩子一起堆雪人。”
我说:“我连这样的梦都没有。我从不知道大雪的样子。”
他告诉:“英国苏格兰北部的小岛上看雪是最美的。天地间一片荒凉,觉得下一刻上帝就会孤独地降临人间。”
可见他并未如他所说那样忘记了一切,他至少记得苏格兰的雪。
Kei伸出右手撑着头,食指和中指习惯性地放在唇边。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七星放到茶几上。
他很吃惊,“不会吧?女孩子不该抽烟的!”然后抽了根烟出来,感激地看我一眼。
我笑,他与我一般大,口气却似我母亲。她总大叫,岚!你又抽烟!和你说多少次了!架势活似要拆了所有香烟制造厂。
我接着把打火机丢给他,他熟练地接住,点燃了烟,非常享受的吸了一口。
我问,“他们告诉我,说是在收容所里找到你的。你是怎么流浪去的?”
“我昏倒在巷子里,醒来就发现我在那间慈善堂了。恩,这个城市的慈善机构非常不错。那里的待遇很好……”
“然后就随他们来到这里了?”
他突然讥笑,“是啊,他们给我换上芬利尔的衣服,请我上德国轿车。”
很显然其中有隐情,他的口气隐隐不甘心。
他皱皱眉头看了看天,然后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们会找了个小姑娘来做我的医生,你看上去只有20岁,林小姐。”
“年龄并不能决定一切。”我答。
“也是,贵市市长未满30就坐上了那位子。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不是本市人?”
“我不知道。”他笑,“你说我该属于哪里?”
我摇头,“若已经查出你身世,我也不必来麻烦你了。”
“不算麻烦。”他开始抽第二根烟,“每天准时有一位美丽知性的女子陪伴聊天,对任何一位男士来说都是种享受。”
我这回笑不起来了,连脸红也做不到。他这是在蔑视我的职业。
他没看我的表情,继续说,“你可有出国留学?”
“是,在国外读的大学。”
“没有男朋友?”
我不得不说,“也许该我问问你……”
他很不解,“医生,你可以问我的,不过是我还记得什么。”
真把我形容的猥亵不堪。
他得意笑起来,“林小姐,你定力不够。”
我干笑。他存心捉弄我,我又何必倒贴上去供他捏圆捶扁?
可是NRS让他变成这样?
警惕,多疑,冷漠,刻薄。
我完全体谅他,但和他话不投机。同样是NRS的受害者,他的故事远比我的复杂苦涩,可他不愿意多我说。
KEI有完美的男中音,可他说的话并不如他的声音一般动听,他笑道:“林小姐,我向来认为学心理学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看透人心。若是男朋友变心,一定早早知道。”
“看透有何用,最难操纵的就是人了。”
他皱眉,秀美的眉毛轻轻打绞的样子很是好看,“这是不对的,林小姐。一个人本就不该想着去控制另一个人!”
我站了起来,打算离去。
他看了看时间,“不留下来午饭。”
即使这样一句话,听在我耳朵里,也是别有深意的。
他无外乎在嘲笑我的工作。
他并不喜欢我。
走出医院大门时正是中午,太阳晃眼睛。我站在路边迷茫了片刻,往郁金香广场走去。医院离那只有二十多分钟路,以前下午下班总爱去那的一家叫TULIP的酒吧小坐。
可是现在还是中午,它当然紧闭大门了。
我是如此迷惘,突然觉得天地如此之大居然没个我可以去的地方。
郁金香广场,原来是本市是中心广场,还叫过摄政广场,SYOU上台后给它换了名字。它是玛莱巴发展的见证,从当初的流莺区到现在的国际购物中心,它总是活跃在玛莱巴市民的生活中。
郁金香,TULIP,是他最心爱的大女儿的名字。本市还有个中心花园叫ROSE,是以他小女儿的名字命的名。
所以说做权势者亲属总有他的好处。学医有什么好,我就不希望我父亲把某个新发现的病菌以我的名字命名。
广场中心有喷水池,和所有喷水池一样满是许愿硬币。有少男少女正在池边许愿,银色的硬币划一道优美弧线落入池中。
有孩子缠着父亲给她买糖果,父亲溺爱地将女儿高高抱起。
记忆中,我的父亲也没有把我高高抱起,而母亲,则总是在忧郁哀叹中抚养我们。
光鲜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一些遗憾残缺。
鸽子飞舞,一派祥和的景象。
广场文明于亚洲,还在于它有一座全亚洲最高的塑像——Syou的塑像。世界上还有另一座塑像可以和它媲美,那是立在纽约的自由女神像。
Syou塑像本身就是一个集实用和美观于一体的建筑,底座的大门通向地下的购物广场,四个电梯供游人上到塑像顶层。那里有一个可以俯瞰玛莱巴的平台,就设在Syou的肩膀上。所谓“站在伟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让世人看看他所看到的世界。
我抬头看SYOU的塑像,他日日夜夜地凝视远方。看着谁?少年时错过的倩影?婚后长期分居的妻子?和自己关系恶劣的小女儿?还是这个城市?
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个城市是他最骄傲最自豪的作品,怎么会用那么忧伤的眼神。
这塑像制作于他35岁生日。据说那时已经开始酗酒了。
他不快乐,谁都知道。
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谁又见过快乐的成年人?
有人拉我的衣服,我低头一看,是买花的小女孩,拿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说:“小姐买束郁金香吧。今天是本市的独立纪念日呢!”
后来当我捧着一大束郁金香加一瓶珍藏的马提尼走上130层的时候,安德不由瞪大眼睛。
我把花和酒赛他怀里,他突然脸红起来。
我笑:“不是给你的。把它们给里面的那个人,和他说今天是本市独立日。”
安德瞪大眼睛。
我转身离去,安德抱着那一大束红色郁金香的样子让我想笑。
炳杰来接我,开一辆黑色宝马,摇下窗户,问:“我的普绪刻,现在是下午4点不到,可否拨冗陪我去一处喝杯午茶?”
我咯咯笑,他总是能让我开心,“什么地方?”
“看你是否愿意听老人讲故事了?”
我立刻猜到是谁,“可是Rose夫人从梵帝冈朝圣回来了?“
“正是。”他说,“太祖母想你了,叫我带上你去。”
我上了车,车刚开动的时候,我见关风陪同两名军官从楼里走了出来。
早听人说,林氏正同军医院合作。
我对这间医院了解太少了。
流金岁月'四'
Rose夫人是Syou的小女儿。
现在的女子可以不知道市长是谁,但绝对不会不知道“孙文清”是谁。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几乎是读着她写的《流年》长大的。她在现在的女子心中简直如同百多年前的张爱玲。
记得第一次同炳杰去见她,她问我:“林小姐,你可知道为什么自古结亲家都称做结秦晋之好吗?”
我说不知道。
她笑答:“那是因为秦晋两国屡屡结亲,却又屡屡交战,正合了亲家的本意。”
既说了笑话,又暗示了我和炳杰的关系。
顿时爱上这个聪慧幽默的老人。
我算了算,她也有105岁了,虽然科技发达,能活到这年纪真是长寿了。她的姐姐,本市自治后的第二任市长,早在二十多年前去世。后世的子孙居然没有一个从政的,倒是断了闲话。
老夫人住Syou传下来的老屋子,是座美国乡村风格的别墅,叫“费园”。
老管家笑吟吟请我们先去茶室坐,“Tulip夫人的屋子拍卖了,老太爷的遗物昨天从Tulip夫人的屋子里搬了过来,很多还堆在客厅收拾不了呢!”
炳杰顿时激动起来,拉起我的手,“我们先去看看,我想让你看看Syou的那个冰裂纹花瓶。”
他带我去书房。
里面可以站人的地方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水晶吊灯装盒子里,一套红釉木椅子,一张孔雀石桌子,桌子上放着黄铜镇纸,达芬克工艺的台灯,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玩意。我看到还有小孩子玩的人偶娃娃。还有几只漂亮的金笔。
“他爱写字,给女儿的信向来都是亲笔写的,嫌一台机器传达不了感情。”炳杰说。
我看到了Syou写给大女儿的便条,遒劲的字体书:“……拿破仑说过,他情愿做法国乡间一介农夫,而不是杀人如麻的拿破仑大帝;所罗门王逝世时慨叹生命空虚无尽……”
咦?什么东西?“为何得到一切的人统一抱怨空虚无聊?”
炳杰微笑:“谁都得不到一切。他失去的东西我们都看不到罢了。”
“没有失去,又怎么有获得?”
“他大概觉得自己得不偿失。”
我笑,“谁能愉快的收获一辈子?那统统是不知足。”
炳杰拿起一个花瓶,我说:“你看看。就是这个,可看出了什么故事?”
我长期经他熏陶,耳濡目染,认出这是个晚清年间很常见的冰裂纹仿哥窑瓶,在Syou那个年代并不很值钱。而且这个瓶子给人一重笨重木呆的感觉,我不喜欢。况且我一看到瓷器玻璃就心惊肉跳。
“仿佛是一具尸体。”
他不住点头,“聪明的女子!这瓶子仔细一看,看得出曾经摔碎过,后来请人专门拼补起来的。家里人谁都不知道这瓶子的故事,老祖母说Syou在世时将它视若珍宝。大家都以为是难得的古玩。后来有行家告诉他们,若这瓶子不是Syou收藏过的,根本不值钱。”
他小心托起那个漂亮的瓶子给我看,我凑过去,只见上面全是裂纹,也不知道哪条是摔的,哪条是烧的。我奇怪这样的瓶子居然可以屹立不倒摆上三、四百年。
“这东西落地,可还找得回来?”我问。
“所以说Syou要去拼它非常困难。可他居然还是把碎片搜集齐了,自己送到修古董的店拼的。”
“会不会是少年时爱过的一个女孩摔的?”
“你们女人总有玫瑰色的幻想。” 炳杰温柔笑。
Syou的古董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