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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走后,我的心说不出什么滋味。
从小习惯了的依赖,却在此刻突然以我所执念的爱情姿态出现,我竟感到惴惴不安,远多于幸福。
我不知是因何而惴惴,因谁而不安。
不!
其实我知道自己因何而惴惴,因谁而不安!
只是,我不敢让自己去相信,自己会因为他而产生这种负罪感——仿佛我是古时同人私奔的小妾,心怀内疚。
我重新告戒自己一遍,你不属于他,何必负罪。
洗漱完毕,我走出院子的时候,突然发现,魏家坪的天空蓝得那么动人。
院子虽已荒败,杂草丛生却也绿意勃勃,绕上墙壁的青藤虽然柔弱,却也坚韧,碧绿中开出了洁白的花儿,微小而顽强。
风儿轻轻吹过,微损的院门吱吱嘎嘎唱着荒凉而悠长的童谣;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袅袅而上与云朵为伴;小孩的啼哭声、母亲追在身后喂饭的呼唤声,声声亲切……这些触手可及的温暖,虽然伴以荒凉,但却那么生动清晰。
我转身,他就在我身后,白色的衬衫在晨风中微微鼓起,让他如立云端,显得那么不真实。他冲我微微一笑,说,该吃饭了。
灶台上,三只碗安静地放在上面。两只大碗,是我和他的;一只小碗,是冬菇的。
冬菇蹲在自己的饭碗前,整个身子是圆的,它一边挑剔地吃着,一边不怀好意地瞭望着我们的碗,眼神暧昧而哀怨。
他说,昨夜回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先吃点面吧。
说完,他端着两只碗,转身走向院子里。
我的鼻子微微一酸。水煮面是我执着了一生的回忆,它让我放弃过唾手可得的幸福,和一个对我用情至深的男子,甚至让我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这该是多大的蛊惑,多大的魔力!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快步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衣角,有些怯怯地,小声说,我想吃一辈子。
他没回头,但我知道,他的眉目间一定绽开了一朵欢悦的花,明媚而动人。他低头,看了看石桌上的水煮面,轻声说,那我就做一辈子。
一辈子。
嗯。
一辈子。
仿佛回到了夜奔魏家坪的前夜,灯火辉煌的城市里,面对着众叛亲离,在暴怒的外祖父面前,他将我紧紧护在身后,表情决绝,语气坚定: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我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背上。风轻轻吹过,掠过他的衣衫,我的长发。我想起了曾看过的一句话:千与千寻千般苦,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说的就是这般吧。
他回头,轻轻地扶住我的肩膀,安静地看着我,微笑,说,都过去了,不是吗?会好起来的,我答应你!
说完,他似乎犹豫了再三,伸出双手试图回抱安抚我的那一刻,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多年不见的邻居李婶领着她的小孙子,嬉笑着走进门,说,啊呀,昨晚我就跟你叔说,老姜家里有人,你叔非说进贼了,原来是你们兄妹回来了!
说着,她就回头招呼身后的乡亲们,跟招呼进自家门似的,说,快进来吧,是老姜家的闺女、儿子回来了。
顿时,小院里涌进了一群人,老老少少,望着我和他,眼笑眉开,口口声声称赞着,老姜家俩兄妹好人物哟……
我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冬菇警惕地蹲在我的身后。他的手停在了半空,终于,缓缓地垂了下去……
就仿佛这段感情,终究走到了穷途末路。
74 往日,他曾爱我
祭奠父母的时候,我们在村边遇见了昔日的村花,以前总有关于她和北叔的艳闻传出来。她看到我们的第一眼,就说,哎呀,老姜家的俩孩子回来啦。
然后,她又问,老北家那孩子呢?
凉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悦,同她说话。
村花还问凉生,你有女朋友了吗?
凉生说,我有事,先走了。
凉生想要抓住我的手,我却将手放在了身后——是的,我不想在这个安静的村落里,变成接受流言蜚语的活靶子。
这是我唯一仅存的净土了。
我的反应,让凉生一愣。
他不知道,我今天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陆文隽无比猖狂,他说,我知道你在魏家坪。别忘记,我说过,我在他身上埋了一块芯片!那夜的枪声只是警告,如果你还要同他继续在一起,那么,姜生,我真的不客气了!
凉生见我情绪低落,心下也微微郁闷。
下午,他对我说,你还记得你曾经爱去的酸枣林吗?要不,我们去看看。
那片酸枣林,代表着他少年时对我最大的宠,我想,那也会是他一辈子都骄傲的事情——我曾为我深爱的女人,做过如此壮举。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好。
凉生,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我不是不快乐,只是,我快被陆文隽给逼疯了。
我爱你,更怕失去你。
那个夜晚,我在街上奔跑,枪声一次一次地回响在我的脑子里。我想,我失去你了;我想,是我害了你;我想,我该用怎样的方式杀死自己,才能让我不痛恨自己。
我想,我只有离开你……
路上,凉生跟我说,一直藏匿着的北叔曾托人跟他联系,说自己人在河北,希望北小武过去跟他见上一面。
北叔没有向凉生透露他的具体位置,甚至在哪个城市也绝口不提。
这些年的逃亡,他如惊弓之鸟,谁都不相信。
魏家坪有很多关于北叔的传闻,比如他是如何扛着金山躲起来的。
凉生说,北小武不肯听。
他说的是不肯听,连关于北叔的消息都不肯听,何况相见?
他一定还在记恨着。多年前,他母亲去世时,父亲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一个女人,给他生了孩子,为家庭奉献了一生。当他飞黄腾达,她却成了下堂妻。最终撒手人寰,却连丈夫的面都见不到。
我还记得当初,那个少年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样子。
有些过错,无法弥补。
我问凉生,北叔到底犯了什么事情,要这样躲藏。
凉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和凉生去往酸枣林的时候,被周围新铺砌的道路给惊呆了。
这儿曾经是荒郊野岭啊。
凉生笑笑,说,没想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也会发展得这么快。
当我们越走越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路标上出现“天生苑”字样的时候,凉生的脸上出现了隐隐的不安。
这时,我们看到了在路边卖水果的李婶。
李婶一见到我们就连忙招呼,说,哎呀,姜生,凉生,你们也来看姜花园啊?
姜花园?!凉生脱口而出,那是一种被侵犯了自己领土的勃然。
我看看李婶,又看看路边停放的城市里下来的汽车,虽然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也有了隐隐的不安。
李婶将小孙子抱在怀里,给我们递水果,说,我也不知道为啥是姜花园,反正啊,前几年吧,有个有钱人,来买下了这五百亩地。说来奇怪,他不种什么名贵的花草,就种了那普通的姜花,说是为了将来娶他的妻子建的。后来,年前吧,去年前,听说他妻子死掉了,那有钱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你瞧瞧,每年五月啊,这里就来好多人,拍婚纱的,郊游的。反正啊,周围都知道,咱们魏家坪有片姜花园,叫什么“天生苑”。那有钱人和他妻子的故事挺感人的,我不会讲哈,反正就是天生一对的意思……就是死了也是天生一对……
李婶的话音还未落,凉生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比谁都敏感,他也比谁都懂——这姜花园是谁留下的,这有钱人是谁,这“天生苑”用的是谁的名字!
他自以为的最后的净土,到头来却被别人宣示了主权。
呵呵。
那个男人,他的表兄,曾为了娶这个女人,为了讨她的欢心,苦心建立了这片爱情天地,最终却成了失乐园。
然而,这失乐园遗留在魏家坪,如今又变成了对他的嘲讽。
他若留下,面对的势必将是别人口中心中念念不断的传说——有个有钱人,要娶他的妻子,所以……
我愣了愣,看着那片白茫茫的雪一样的天地。
每年五月,姜花会盛开。
原来,他曾在这里,等过我很多年。
那时,我去了哪里?
哦。
我去读书了,我离开了他。
我们相约,过四年的桥,走四年的路,见识四年的风景,如果还记得彼此,就回到这个城市……
后来,我回来,却是为了凉生……
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正在披上风衣。
是……他?!
我愣了愣。
转而回头,看到凉生已离去,便转身追着凉生而去。
身后,姜花如雪;往日,他曾爱我。
回到家,却不见凉生。
正在我要出门去寻找他,推开门的瞬间,却吃惊地发现,眼前的男子,赫然是他!
我惊讶地后退,喃喃道,天……佑?
回过神来后,我连忙关门,想要抵抗什么一般。
他却一把拉过我关门的手,整个人欺身进来,冷冷一笑,说,怎么,就这么不欢迎我啊?
我无奈地退到一边,却怎样也甩不开他钳制着我的手。
我轻声斥道,放开!他却握得更紧了。
我紧张得不能喘息,只能勉强寻找话题,来避开他这种无声的霸道所造成的压抑气氛,我小声说,你来干吗?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越发幽深,仿佛一汪随时会将你整个人给淹没的神秘湖水。
压抑的气氛越加诡异,最终,他一把将我揽入怀里,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捧起我的脸,狠命地亲吻起来。
我拼命推他,我说,你闪开,你有宁信,你们有孩子,别碰我!
他踉跄到一旁,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地否认,说,我只爱你!我没碰任何人,更没碰她,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好不好!
姜生,难道,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难道一定要我掏出来给你看看,你才相信吗?!我和宁信真的没有什么!说着,他就开始剖开自己的胸腔,瞬间,鲜血淋漓……
我惊恐地上前阻止他,我说,天佑,不要!
天佑啊,不要!
……
当我呼喊着他的名字从这场噩梦中醒来时,发现日色已暮。原来,这只是我从姜花园回来后,做的一场梦而已。
凉生就在我身边,抱着冬菇,眼眸里是看不清的思绪。
很久,他才说了一句,你醒了?
75 我心里有个女孩叫姜生
第二天,我和凉生就离开了魏家坪。
夜里,凉生一直在忙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肯让我看到。
我也不去打扰他,和冬菇一起睡了。
清晨,他为我做好了早餐。
我起床,看到他,不由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累?多睡一会儿吧,白天还要赶路。
凉生就笑笑,说,我说过,要给你做一辈子早餐。少一次,都不算一辈子吧?
我也笑,心里却隐隐作痛。
一辈子对于我和他来说,是多么奢侈啊。
途经千岛湖,凉生对我笑道,不如今天,我们留在这里吧?
我狐疑地看着他,但只要是他的主意,我一向听从。我说,好啊。不过这个地方,冬菇不会失足吧?
凉生就说,如果我和冬菇同时失足了,你救谁?
我就笑,说,你傻啊,你是我哥……
凉生听到这句话,表情中流露出微微的疼,我也自知失言,冲他吐了吐舌头。
仿佛,在这个世间,没有一句表白,那就不算一段爱情的开始。
晚上,在渔家小船上吃过晚饭,凉生将我带到了一个小岛上。
在一个小亭子里,望着这片夜色中的湖岛。月光很好,湖面上波光粼粼,周围还不算黑,身边有个可以信任的人陪着,所以,这一刻,我看着这片湖,觉得它美丽得要命。
凉生一直在看着湖上风光,月光之下,他美得仿佛随时会飞走。我突然有种想要紧紧握住他的冲动。
突然,我看到湖上闪过一片灯火。
我对凉生喊,你看,鬼火!
凉生就笑,神情很安静,他说,傻瓜,是河灯。
我愣了愣,河灯?
凉生微笑着,很笃定的模样。
那是一片河灯,被摆好了样式,一个一个紧排着,缓缓地随着波光,在月亮之下漂过来。
渐渐地,渐渐地,近了。
渐渐地,渐渐地,我看清了那串河灯。
那无疑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小小的河灯拼出了让我泪流满面的话语——
千岛湖下有座城,我心里有个女孩叫姜生。
凉生走上前,轻轻地拂过我的发,他说,不管多么难,我要我们在一起。姜生,你懂吗?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骨梳,那是我曾看到过的骨梳,上面镶着一颗红豆。凉生对我说,这颗红豆背面,刻着你的名字。我原是想将它送给你和你心爱的人,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我自己……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得那么明亮,那么灿烂,就如今夜的月光。
他继续说,我是学珠宝设计出身的,但我却找不到一颗宝石可以替代红豆,因为只有“相思”才是最入骨的东西。姜生,我的心,你能明白吗?
我咬着嘴唇,眼泪哗哗地流。
凉生,你一定不知道,刚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上只有五个字:千岛湖,呵呵!
凉生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发,他说,别哭。
他拿着骨梳缓缓地梳着我的头发,默默地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我抬头看着他,他有着我心心念念了仿佛几生几世的容颜:他的眼眸,他的鼻梁,他的嘴唇……这个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男人啊……
看着他的脸,我的心却细细地碎了。我说,可是……凉生……我配不起这白发齐眉……我有着你看不到,或者说你不愿意看到的伤口……
他的手轻轻掩住我的嘴唇,将我的手握在手中。他目光温柔,口吻坚定,说,我爱你,包括这伤口。
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我冰凉的指尖,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我,目光那么清凉,仿若明誓一样,将我轻轻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发丝,不说话,声息淡淡,心跳声与湖水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夜色温柔,他也很温柔。
整个千岛湖,在那一夜,低低地在我心中哭泣。
眼泪之中,我看到,千岛湖上,那串河灯漂走了。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曾有过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说过这样的情话——
千岛湖下有座城,我心里有个女孩叫姜生。
76 那是心死的声音
回到了城市里。
灯火闪烁,却没有一个房子是家。
凉生送给我的骨梳,我放在手里来回摩挲着,想象着他磨制它时的神情。
我们两人虽然走得义无反顾,近来却极少同朋友联系,包括北小武和金陵。我想,凉生和我一样,大概都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和和释放自己的情感,寻找和定位自己的角色。
可凉生,我们的未来,它在哪里呢?
骨梳旁,手机屏幕莹莹,陆文隽一句威胁意味颇深的话,戳穿心——呵呵,回家了。
他在对我炫耀着,在这个世界上,我和凉生无论躲到哪里,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望着客厅四周,不久之前,就是在这座公寓外,午夜的枪声后,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我哭着奔跑,绝望地寻找。
乱了的发,脱落的鞋,还有一身凌乱的衣衫……那是我不想回首的一幕幕。
我低头,一滴眼泪落在了骨梳上。
凉生走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红茶,问我,在干吗?
我轻轻转身,将眼泪擦去,回头,冲他若无其事地一笑,说,欣赏你的作品啊。
他就笑道,姜生,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握在手心里,怕丢了还是怎么着?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收过这么美好的东西。
他抬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温柔地笑着,说,你的要求可真低啊,难道你不想收到更好的礼物?说完,他看了看房子,对我说,这几天,阿姨不在……
未等他说完,我就紧紧地抓住骨梳,很惊恐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要干吗?
凉生先是一愣,然后仔细想了想自己说的两句话,突然笑了。他看着我,目光里分不清是戏谑还是宠溺,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