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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爹爹总是喜欢喝酒。他也喜欢画画,所以家里没钱了,他就让我拿着他的画去换酒喝……他从来不骂我,还给我起名字……”
许乐湛听着她淡渺而悠长的嗓音,感觉自己体内的寒气退下去了,但又缓缓升起一股如火烧火燎般的灼烫,很热,让他几乎想一头扎进府里的冰窖里。但他仍努力将心思放在苏绵翼说的话上,努力使自己思考。……还给她起名字……嗯?名字不是从小就有的么?难道她……他看向她,由那双满溢着怀念的眸子里,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堪的疾苦与磨难。
“他说‘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翼儿,你可背熟了?这便是为父的期许,寄予在你的名字里呢!纵使我已枯朽,便寄予汝身,定要你福泽如川之流,绵翼不绝。’,爹爹虽然喝酒,但一直未让我饿着,直到那一年……”她顿住话尾,开始沉默。
许乐湛深长地看着她,将被她包在掌心的手紧了紧,反握住她的手。他微诧,竟发觉似乎那种渗透着秋意清凉的感觉都由这手心丝丝传入他的心底,将那份本该难受异常的感觉稍稍压住,不至让他疼痛欲昏。
“那一年,镇上起了温疫,先是生畜相继死掉,再是吃了病肉的人一个个开始病倒……后来整个镇上的大人都染上了,再后来开始死小孩。爹爹他赶我走,因为他也染上了。我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偷偷跑到山上,晚上再下山来躲在窗下看他……他就在我第三个来的晚上……我再也没见他醒过来……”
他听着她平静述说下的哽咽,那种无声无形的哽咽让他的心缓缓抽紧,放开一直咬着唇齿,吐出一句:“后……后来你怎么会在……在平岩?”
忽然间苏绵翼白净的脸上现出几分迷茫,口气略带疑惑,“我一直在爹爹身边,肚子很饿,就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来了一个一身黑衣的怪人。他年纪很大了,看人的眼睛很吓人,他看了眼我爹爹,就把我抱起来带走了。那天,正好是中秋,我七岁半……我大概和他吵过闹过,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被关在一个山洞里头。那怪老人睡在一张石床上,整个山洞很亮,里面有一些会发光的珍
珠……”
夜明珠?许乐湛握紧了她的手,不想因自己又泛上来的痛而打断她,他想听听她的过往,想知道她曾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从不理我,只是三餐都把一盆饭放在我面前,也不管我吃不吃。我曾经哭过闹过,我要回家,我要看爹爹,他也从不说话。只管自己看书,捣药,再就是炼丹……我大概闹了几个月,经常不吃饭,又哭得过凶,时常会生病。这时候他会过来瞧瞧我,然后抓着我给我灌些很苦很苦的药。但通常灌过几次,我身上的难受就没了。后来,大概我也闹得累了,就也学他看那满山洞的书……有些字不识得,我就跑去问他,他从来不理我,但我一觉醒来,我就会看见一本《字通》搁在我的小石床上。我想,他大概是哑巴……所以一有了看不懂的地方,我就跑去问他。日子就这么一直往下过……直到有一天,我把山洞里的书都看完了,他忽然就不见了。我在山洞里等了他三天三夜,他没有踪影。我饿极了,就跑了出来……后来就在山脚下被典师傅捡到了。”苏绵翼看向他,面上的表情回复到平常,似是在说“已毕”。
许乐湛原本被挑起的那一丝丝动容,全被这神情一扫而空。他咳着笑了,“咳咳……绵翼呀……你,你实在……”体内的痛又翻起来,但这笑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太夫人,夫人,这夜气有些凉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芝儿在旁扶着老太太,见着俯园里不息的灯盏,心里暗叹一口气。这个苏绵翼,也不知在搞什么,好端端地,要给大少爷来个什么什么的,现在大少爷这病体还不知怎样呢!
“甭操心我!”齐流泠淡淡撇开芝儿的劝说,只拿眼瞧了瞧心急得在旁一直走来走去的贺晓帘,稍缓了缓语气,“晓帘,你先去睡,待天一放亮,我就马上去唤你。”
“娘!”贺晓帘一直忍着,此时见老太太开了口,也不由道,“这个苏绵翼到底是什么来历?您不问问清楚就让她在那儿瞎搞!万一,万一湛儿……简章也快带着名医回来了……您,您……”
齐流泠叹了口气,“湛儿他放心,我也放心,你就让她先试试。虽说冒险,但好歹也比那些个来头挺大,却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强!她好歹认出了湛儿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贺晓帘一惊,敏锐地问,“湛儿他得的是什么病?不是说是伤风郁心,阳气难升么?”
齐流泠一愕,暗悔失言,当下也知瞒不住,索性就把实情告诉他,“什么伤风郁心,阳气难升!全都是那些庸医说的!湛儿十五岁上山时是遭人误伤,中了毒!”
“中,中了毒?!”贺晓帘似乎连站也站不稳了,只得靠着青笔在一旁撑扶。
齐流泠也叹了口气,“这是极毒,无药可解,中的人七日必死。当时是有个高人在旁,虽解不了毒,但仍将它压制下来。普通的小病小痛,这么多年下来,又请了那么多名医,哪有治不好的!”
“那,那为什么……不请解毒的人呢?”
“关键是没几个大夫知道这种毒,更别说解了。”齐流泠说至此时,再度一叹。
“湛儿,湛儿……”贺晓帘愈听愈忍不住,愈想愈觉得自己命苦。丈夫早逝,唯一的儿子又是这样……
“晓帘,你也别这样!是许家亏欠了你呀!”齐流泠扶住她的肩,“你也别太伤心,现在好歹还有个人知道湛儿的身体,也有了一套方法拿出来治,我们且看看,啊?”
“娘……”贺晓帘哭倒在齐流泠身上。
齐流泠揽住她,远远地朝那盏亮着灯的屋子看去。既望的月光明洁如水,洒在那间飞出希望的屋檐上,仿似镀了银的青砖朱瓦下,忽然飘出几声带咳的笑声,听得在园外守候的人都仰起了脸。
更深的夜里,似乎也并不是那般不易渡过。
第九章
“二少爷,平州有家信。”
“拿来我看。”许简章接过信件,才看了几行,马上脸色一变,“吩咐下去,即刻准备回去……那个名医宣顾找着了没?”
“二,二少爷要……要回平州?”下人有些不信。明明这边的生意才刚刚起了个头,并未谈成呢!这次毕竟是与‘季幽商行’总行的第一次接触,不多留几日待事情妥当了再走么?
许简章浓眉锁得紧紧的,也是犹豫了一些时候,才定下,“回去!把那个宣顾给找来!一定要找着了!”
“是,是。”下人立时下去吩咐着办了。
许简章咬着牙一掌击在窗格上,心头只觉火起。许府里那帮人究竟在闹什么!为什么不等他把名医请回来?一群人都老糊涂了,一个黄毛丫头能抵什么事儿?就真的由着她放手去办了?
“二少爷,二少爷,有消息说,宣大夫最近几天会去黄州……”
“那马上起程,直奔黄州,沿途把宣大夫接了,就直接回平州。”许简章再不耽搁,一声令下,包括整个许家的商队都齐齐开始装卸货物,起程回平州。
“宣爷爷,那小子赶到黄州来了。”王随将一只蜡丸捏碎,取了其中的条子看了,就笑着对身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说道。
那老者点点头,正是许二少爷急着要找的宣顾。“他倒真是有心,可见其质未泯,手足之情倒也重。”
王随掀起马车的窗帘,朝外看了看,淡道:“生意上他是一流的,也颇有手腕,不过,该怎么对待他得由乐湛说了算。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
宣顾朝他“呵呵”一笑,这小子看似随意不羁,但亲疏关系上可守得很,极是护短。“那平州那女娃娃怎么办?”
王随难得地把眉宇敛了敛,“齐奶奶也不甚放心,所以让我赶快找着你,过去看看。”
宣顾沉下心细细又看了遍平州来的信件,照齐流泠说的,那个苏绵翼是先培固本元,再行引毒解毒。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主意,但并非没有可行性,只是极冒险,而且以性命为代价。
王随幽长地看着他,“宣爷爷,那个苏绵翼有问题么?”
“嗯?”宣顾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个苏绵翼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则先看乐湛的病;如果有……”王随的眼神也跟着话深邃起来。
“不,我估计不会。”宣顾手拿着信,摇头,“她的法子是过于冒险的,但并非是出于歹意,应该不会是。”
王随将手放下,沉默不语。马车依旧缓行,在这个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沉寂。
天快亮了,苏绵翼看着床榻上一脸疲惫终于沉沉睡去许乐湛,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关,算是成功地闯过了。她揉了揉发涩的眼,起身拉开门。
“出来了,出来了!太夫人!夫人!苏姑娘出来了!”扶疏眼尖地瞧见苏绵翼打开房门,走出园子,忙不迭地叫了起来。
倚在一边假寐的贺晓帘与齐流泠一时俱惊醒过来,连忙上前。
苏绵翼眨眨眼,上前,“齐奶奶,夫人,大少爷现在睡了,一切安好。”她说得有些无力,显是疲惫已极,但此时的二老一心只担心着里面躺着的那人,竟谁也没听出来。
“啊,那,那我进去看看……?”齐流泠看着她点头,马上和贺晓帘两人进去瞧了。
苏绵翼走到园子那棵老槐下,靠着坐了下来。她捏向自己的手,两侧略有红痕,那是两人共同用力的结果。她低头,手仍有些微微发抖。她知道他昨晚是怎么过来的,可那才只是第一关,还有第二关,第三关,关关难闯,他可真的挡得住?
她闭上眼,自己的手上仍留着他紧握时的热度。他的手应该温暖而柔滑,而不是时而热烫,时而冰冷;他的脸应该温雅俊秀,而不是时而紧蹙眉宇,时而咬破嘴唇;他的眼睛应该从容深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满溢着欲盈又抑的痛苦。
苏绵翼抓紧衣领,想将这些情绪从脑海里抹去。此刻的她应该好好想想如何去治他的,而不是想这些……这些无用的东西!她蓦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屑,深吸了好几口气,拉好裙摆,持重地走进屋里。
“湛儿,湛儿……”一入屋,就见贺晓帘不停地流着泪,抚着兀自昏睡的许乐湛满是汗意的脸。齐流泠也在旁跟着抹眼睛。
苏绵翼一皱眉,上前扶住贺晓帘的肩膀,“夫人,请放心,现在大少爷只是休憩一下。白日里他是无事的,让他好好睡一觉。”‘冥思’阴毒,日落方起,于白日里倒是无碍。
“你!你到底能不能医好湛儿?啊?你若医不好,就不要糟蹋他,他已经够命苦了……”贺晓帘一把扣住苏绵翼纤细的手腕,但在看到她纤白到几近透明的手两侧的一圈红痕,不禁愣了愣,把手放开。
齐流泠见势不对,连忙拉住贺晓帘,“晓帘,你且宽宽心,先让湛儿好好睡睡,我们再问问小翼,啊?”
齐流泠朝苏绵翼使了个眼色,便先扶着贺晓帘先出去了。这时,苏绵翼才将门户关好,轻轻解开许乐湛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沾湿的中衣。
胸前那斑赤红颜色鲜亮,隐隐似有活物在动。苏绵翼拔下荆钗,挑出一枚长针,正对着那赤斑的头部刺下去。入肤三寸,才听许乐湛闷哼一声。她即刻收针,针下未见血。
她看着针尖,叹了口气,还未勾起……看来得下重药。只是……她扭头看向他,她真的不敢对他用药……明知道现在他最应该用什么药,可却不敢用。这么的小心翼翼,是不利于他的解毒的。当断必得断!九九重阳快到了,如果没有趁在那个时候前给解了,拖下去就太麻烦了。
许乐湛疲惫地张开眼,迷糊中第一个入眼的却是出乎他意料又在他意料中的苏绵翼。她正盯着他的手出神,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那眼圈以下的暗青,明明白白昭示着她一刻也没休息过。
从这段日子开始,我便守在你身边。
她……还真是说到做到。
“苏……绵翼,绵翼?”他唤她,却未见她应声,于是他抬起手想再唤她,却一下被她握住。
“醒了?”苏绵翼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正对上温和中又夹杂着疲惫的眼睛,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一句也说不出,只是胸臆间缓缓泛起一股酸涩,慢慢涌到眼睛里。能看着他醒过来,真好!
许乐湛从未想过,在这双澄澈一如赤子的眼睛里他居然能看见浓浓的泪意,满是喜极而泣的激动,满是守望的心意,如此的动人,如此的……让他心动。“绵翼……”
玄关处正端着水的扶疏悄悄退了下去。
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触碰她素来坚定的手,这一握,让她回了神。她吸了吸鼻子,稳定了心神,再看向他时,眼神已然镇定下来。
“第一关,很成功。”
他笑,唇角上扬,勾出极为俊逸飘洒的弧度,他依然是自信的许乐湛,他不想放弃的东西,谁都夺不走,莫说是这点毒,就是阎王,也得先问过他。
苏绵翼看着他疲累中却不失骄傲舒展的笑意,心也跟着缓缓一定,当即三指覆其寸口、尺泽、关三处,凝神细诊。一吸而脉时而三行,时而五行;一呼而脉时而三行,时而五行……脉九分而浮,上鱼为溢,为外关内格,此阴乘之脉。但推筋至骨,脉却一寸而沉,有过,入尺覆,为内关外格,此阳乘之脉。
她抿了抿唇,再探右手,也是这般。她收回手,于正经医书而言其症名曰:覆溢。人不病自死。但如果照着那手录孤本的《雌黄之道》来看,这正是可大施医技而使愈者。不知她能不能把所谓的“医技”施展好了。
许乐湛看着她一脸的镇定坚决,虽不知她下了什么决心,却也多少摸着了点数。他轻笑着想支起身,无奈浑身酸软无力,竟是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别动,躺着吧。”她走到柜橱里抽了条毯子出来,替他盖上。
“绵翼,这时令还早……”他讶问。
苏绵翼因他这一声唤稍愣了愣,抬头朝他看了眼,又迅速调开,回答的声音略显硬板,“‘冥思’阴毒,耗阳过盛,你营卫本就失养,恐会着凉。”
许乐湛看着她颊边淡淡的粉红,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只淡淡看着她替他掖好毯子,把笑意收入眼里,面上是丝毫都没泄露出来。过了会儿,他才道:“你也回去睡睡吧。今儿晚上估计还会来一遭吧?”
苏绵翼整被子的手一顿,低垂的眼睑遮却了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担心与……心疼,只是点了点头。“好。”
八月廿九夜,府里上上下下都聚在俯园外。许乐湛在接连十多日的折腾下,人已憔悴得不行。那张本来充满着睿智俊逸的脸,如今两颊下陷;那双本来清幽明锐的眼睛,如今深深地凹了下去;那双本来玉洁修长的手,如今在两侧上结满了痂,并不断有新的伤痕出现。
许乐湛的严禁除了苏绵翼以外的任何人进入俯园的命令早已挡不住齐流泠与贺晓帘等人,一个个都守在床边上,即便不能靠近他,只要能听见他的呼吸也好。
苏绵翼手中紧捏着荆钗,连钗的下坠已刺入了肌肤都不曾有所觉。今晚估计就会把‘冥思’勾起来了。
满室的幽香,使得这番情景更添凄迷。许乐湛死死地咬着唇,唇边苍白的下颌已渗下血丝,在浊重的呼吸声中,这诡异的红衬着那惊人的白,竟像是勾魂摄魄的无常那长长的血舌。他微张的眼其实已看不清任何人,汗液滴进去,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泪吧。总之眼前是模糊的,但他知道,这个位置,离他最近的位置,有她在,苏绵翼!
“别咬了!喊出来,这儿只有我在!”苏绵翼看得实在不行,想伸手把他的嘴掰开,却不敌他的死劲。她生平第一次撒谎。
他感觉到有一股如兰的气息吐在耳边,说不出的柔软,里头有心疼,有急躁,但也有迟疑。呵呵……她,她还是……她是真的……不会撒谎哪……
体内似有一把冰刀,每呼一息,便随着那震动刺到心,刺到肺,刺到肝,刺到肾……不,不是一把,而是无数把……同时刺……同时锯……对,就像是这样,在锯……他的手猛地一用力,一拳打向床沿的木板,但在下一记时,手蓦地被一阵柔软包裹住。
苏绵翼紧紧抓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不喊疼,你喊我的名字!”
唔……听,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仿佛轻叹般的唤了声,“绵翼……绵翼……苏绵翼……”
齐流泠在一旁看得不忍,别过头去。那窗外,是贺晓帘招来的法师,正为湛儿祈命。
“绵翼……绵翼……”一声声,一次次地喊她的名字,却是一次比一次压抑,一次比一次难熬,由这声名字中翻涌而起的痛楚,深深地传到苏绵翼的心底。她看着他快要昏厥过去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