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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蓝水记 作者:苏枢-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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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ho 的第三张专辑啊,人声实验的经典!真是好彩头呀!” 
    接着,他奇怪的大笑起来。男中音。 
    “就剩这一张了,但这些声音都没有人听,进货时就只进了两张,这一张买了三个多月都没有卖出去,哈哈哈,你很幸运啦……”末尾又发了一个an音,节奏轻快,颇为顺耳。 
    他笑声浑厚,很特别,使这个小音像店像要迎接大地震一样兴师动众,似乎将要摇晃每一张碟片,让它们来告诉人们,后面有一场更大的惊慌。 
    店里播放着一首歌,有个女人在唱,“如果,如果我爱你,就请你原谅我的忧郁……”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老板突然之间的大笑,莫名其妙地感觉今天的幸运,看着他得意于对这张唱片的介绍,并沾沾自喜地认为这个玩笑很可笑。 
    继而,我也不着边际地向他微微笑了…… 
    本来是想问一问老板,“山可河”是谁,或者问他店里放的这首歌好像是首老歌吧。 
    一首满是陈年的苔藓味道的老歌。 
    《Stepmother City 》的封面印着一个光头的女人,图像处理成黑白之后,又斑驳黄旧着,边缘还有几处蠹迹,黯然,突兀又粗犷。 
    推广文案里介绍道:“她是一个草原深处赤裸的灵魂,将她扎根于图瓦的土壤,由灵性的呼吸来唤醒人类的渴望,忘记存在,忘记时间。” 
    图瓦共和国,位于西伯利亚南端,一个与蒙古交界的奇异国度。那里盛放着民族之声和广漠的草原。 
    她叫Sainkho Namtchylak,一个勾魂摄魄的名字和一个惊讶的脑袋。 
    我又挑选了一张The Album Leaf在二○○一年发行的《One Day I ’ll Be OnTime》和《魂断威尼斯》的故事片,给仍旧得意洋洋的老板皱巴巴的六十块钱就出门了。 
    这当儿出了“旧天堂”的门,踩着碎乱的步子,我突然感到并无它处可去。 
    穿过地下通道,然后再穿过人行天桥,可以去到街对面的巴士站台。天桥上,一个头发蓬乱的青年正在叫卖盗版DVD 和廉价手镯,旁边站着另外一个人,正与人介绍袖珍窃听器的使用方法;四处闲逛的外汇倒卖者,正使唤他们的孩子。有一名行乞的男孩穿着蓝色校服,跪在桥上,膝盖前摊开一张写在破布上的告示——我只想多念一年书。孩子前面的生锈的铁盅里,盛满了妇女和中年人丢进去的硬币和小面额钞票。许多年轻人仅仅是凑过去看一眼,然后便走开了。有人看了一眼,转身说,在别的地方,他看到这个孩子坐在“必胜客”里在大吃PIZZA 。 
    这个城市生生不息的原动力,在于它对生意人、学生、民工、外来打工者和投机倒把外商贩的包容。 
    巴士站台上,有三两个不明职业的人,像我这样直立着孤单的身体和影子,有如稀薄的空气站在站台上等待各自回家的公车;几个夜自习归来的高中生,穿着校服挤在站台的另一端,他们站在一起看起来还有种团结的力量,服装统一,高矮相当,上车后也不安静,打打闹闹,然后议论甲班的ABC 与乙班的DEF 了。 
    车上的人很少,而且隔三差五地下去几个,再隔三差五地上来几个。上、下车如同相遇和分手,谁都不能确定能走到多远的地方去。 
    我渴望生活能特别地改变一下,可是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过。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从旧天堂走出来,我浑身寂寞。 
                        7。你用钝且锈的刀割他的心 
    I'm sorry for my weary life。。。 
    but I can smile。。。 
    四月,南方的夏天开始了。 
    外面下着雨,落在遮阳棚上,滴答、滴答,滴水声如同守着老式时钟的分秒,呆板地重复着这种频率。那节奏让人困顿,寂静之中听见雨滴打落的声音,具备神奇的使人困乏的催眠效果。艾米丽蹲在阳台的窗架上,一只手拉着我。雨滴跳落到遮阳棚上,又缓冲了一些力道,瞬时落下来打在阳台的边沿,溅出更细小的水珠飞到艾米丽的皮鞋上。 
    她说春天过去了,鲜花没有开出来,要是夏季也一直这样下雨,下雨,下雨!下到我们就都发霉了。 
    她戴着耳机,开始舞着另一只手,一个人轻轻地唱起: 
    If you gave me just a coin for every time we say goodbye 
    Well I珍 be rich beyond my dreams 
    I 枕 sorry for my weary life 
    I know I'm not perfect but I can smile…… 
    她保持着一种斜眼低垂的姿势,像一只颈部受伤的小鸟,无论是在与我说话,还是她自言自语,都把眼神花在脚下。也许是因意志低迷,她的嗓音有些嘶哑,上升,或者下落,展开,或者闭合,仿佛什么东西在喉间纠葛,受着寂寞的煎熬,飘浮出来,在空中,高高低低,分分离离。就像一个走向我的水妖,她提着自己湿淋淋的长裙,蛇一样,以人类所不知的速度滑过来,声音贴在她身体上,也是湿淋淋的。 
    这情景,仿佛一下子是热烈的拥抱,转眼间,又变得很遥远,或者根本不曾真实地靠近过,它又正在离开。 
    连蚊子也听得出来她在唱什么。这样唱着,她不像是唱给我听,也不像是唱给她自己听。倒像是她深情地唱给黑色的防护栏铁杆听的。 
    突然,我也很想放声唱歌,让吉他声响起来,“……这,这夏天,没有阳光……我还站在岸上……”但是很担心艾米丽,总是以为她可能会突然从阳台落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坠落却能使人产生一种幸福的情绪。使人沉醉和具有微醺的幸福感,甚至会莫名其妙地相信,如果落下去,与地面的接触,或许就像是天使落下去一样轻盈地,靠近土地,靠近它,落定,停止。 
    但是这种对天使的迷恋,始终缠绕着深深的忧郁。 
    艾米丽认为跳楼的人都是有翅膀的人。“下落的过程也许很美妙,心里明明知道什么都抓不住了,还是想要抓一下,再抓一下,最后,就放了,就懒得去抓了,懒得挣扎,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明天、后天,一切,可能的天气。”那么,没有跳过楼的人都没有翅膀。 
    阳光太耀眼,它逼迫着我闭上眼睛。然后,眼前被蒙上一层不祥的红光。我心里相信艾米丽是可以飞的。似乎就可以看见她的透明的如蝴蝶的羽翼,扑闪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就顶着这些阴暗和明亮,我找不到自己的翅膀,无法确定是否也可以和她一同飞翔。 
    什么事情都可以成为越描越黑的魔鬼,这是素描课上的一个基本原理。当人们去重复思考黑洞一样的问题,不断的重复和众多的雷同,就使问题变成一个真正的秘密,然后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了。又或者到处都是正确答案,老师只准许我们选一个,这样反倒是又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了。 
    正如有人所说的,几年以后,我们或许已经将曾经所写的答案全部遗忘掉了…… 
    原来,人在十七楼的高度上很容易产生跳楼的念头。 
    这天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没意思极了的事。 
    香港艺人张国荣跳楼自杀了。 
    甚至本地的新闻频道,除了播报正点新闻之外,全天候地播放纪念专辑。各家报纸媒体以此炮制出各种新闻,在关于他为什么要跳楼这件事上,是他与唐唐之间的关系破裂,是《异度空间》带来的心理阴影,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再怎么演也免不了一死的宿命,还是《春光乍泄》中何宝荣恍惚不定醉生梦死般的目眩神迷? 
    媒体有很多猜测,引导人们说长道短,议论纷纷。为此,报纸也增加了销量。 
    这几天的电视新闻,除了报道一种罕见的疾病,也只有这个关于死亡的诸多猜测成为吊起人们胃口的素材。媒体狠狠地报道着,狠狠地卖着收视率和比嘴巴大很多倍的广告,狠狠地发着财。 
    人们聚集在香港文华酒店楼下。鲜花的海洋,仿佛武则天一声令下,号召百花在四月的头一个日子里,齐齐开放。 
    这日,RORO在“天涯无穷”电影版里抄袭了一个超长的题目: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这是傅雷写给约翰? 克利斯朵夫的译序。 
    它让我们在死灰里重新燃起火光,怀着视死如归的勇敢和热情,怀着绝望中的希望,让孤军作战的心灵在路上,不再遇见濒临死亡的安慰。也就,不再孤单了。 
    因而,我无法独自占有这个阳光柔和的下午,微微清风从阳台上送来中国南方的味道,在这一刻想起的那些人和事,它们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一个人,它们淡然地聚集在一起,像一片棉花似的云朵,飘在我的心上。 
    相信庭院最后也都会开满鲜花,即使那时我们都已离开了花园。当故事在这里开始,它看起来只是永无止境的时间线上的某一点,人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就好像点与线和面的关系。 
    “为什么?”我问。 
    RORO说:“别问了,你要的答案没有。” 
    时间,就是那个被审查的孩子。 
    艾米丽唱着她的歌曲,身体飘荡在我眼前,像一艘靠不了岸的小船,一直在水上轻轻地荡漾,安静又渴望靠近,缓慢地伤感着…… 
    “艾米丽,短信息来了!”我大叫。 
    这样大声地唤着她,突然就听到身体有种液体汩汩流动的声音,亲切的,它使我感到温暖,神志昏迷。我希望这种亲切的感觉多流些出来,以赶跑这段日子突然冒出来的恐惧。 
    艾米丽这样唱歌绝不是唱给我听的,我只是担忧着她,这样唱着“I 枕 no angel”的时候,很容易掉到下面那个无穷的深渊里去。 
    深渊,就是人们重复的黑洞。 
    她下去,我也一定会。 
    她飞向哪里,我飞向哪里。 
    何处,停靠,碰撞,跌落。 
    I 枕 sorry for my weary life…… 
    But I can smile …… 
    当孤独的影子被插上了忧伤的翅膀,我听见艾米丽模模糊糊的歌词,在迷幻音乐中与天使僵持不休,我再也想不起没有翅膀的人在空气中滑翔,那该是什么样子。 
    我向天空望去,天空上被防护栏隔成一个个狭长的格子。我仿佛看见艾米丽飘落的整个过程,她的身子轻轻悬浮在空气中,慢慢,落下。并且无能为力再将影子拾起。 
    “艾米丽,艾米丽……你有短信息!” 
    我唤着她,唤着自己。 
    短信息—— 
    迪:艾米丽,你现在在做什么? 
    艾米丽:站在十七楼。 
    迪:站得很高,等着谁能把你带走吗? 
    艾米丽:不!只是站在高处,就会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 
    也许,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就像是命运的一次冲动。 
    它自己也不知道要结束。 
                        8。它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结束 
    神要亲自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小时候,我的假期大都生活在西安的郊区,是外婆家。外婆是个瘦小但精神矍铄的小老太婆。头发很短。 
    从前,她在每日的黄昏,天要向晚的掌灯时刻,就撑着细瘦的身体颤巍巍地从家门口晃到村口。听说村口的这户人家里,几年前曾经死掉了一个心爱的儿子,这孩子曾经十分活泼可爱,长着一对懂事的大眼睛,嘴巴很甜,懂得如何恰当并且亲热地称呼每一位长者,赢得很多美誉。总之,在传说中,那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儿。 
    不知道从何时起,外婆所在的那个村子开始流行信基督教,一个法国的传教士来到这里居住了多年,并和村子里的乡亲们用西安普通话交流。村子里有一间专门用来布道的屋子,就是由村口死了儿子那家人提供的。也许仅仅是出于对那户人家失去儿子的单纯的同情。村子里的老人们逐渐开始都信这种教了,但他们其中并无多少人真正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傍晚无事可做的时候到上帝的脚边去呢。 
    她是在一个月光不明的夜晚离开的。她离开了她的老头子,也离开了她喜欢的一切。 
    脑溢血。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全家人回到乡下的老屋子,来了很多亲戚,乡亲们都坐在屋子外面的桌旁聊天。 
    外婆的棺材早就做好了,吊在后屋的二梁上,和外公的棺材并排在一起,像两口黑色的乌篷船。童年,一去到那个房间,就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砸在我头上。这棺材都是用春芽木造的。老人们说春芽木是造棺材最好的木料,坚硬的黑色,黑得发亮。 
    老人们清楚地知道死亡的距离,就在不远处。如同是等待了许多年,就为了这一天。看着漆干了的棺材,他们拈捏着白胡须走上前去敲敲,砰砰直响。看不出这时候他们的内心有一丝半点的悲喜,而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甚至,有些带着微笑和调侃。老人们认为,住在乡下,终老有一个儿子送行,还有一口质量上乘的棺材,是件幸福的事。 
    在他们看来,人死是件自然的事。 
    中国人称喜事有两种,红喜和白喜。 
    红喜事是指娶亲、聘女、贺人生子满月、周岁、祝寿、贺迁居、贺开张、贺新屋落成等,皆为红喜,要挂大红布。 
    白喜事是指丧事。人死之后,中国人也要像喜事一样热热闹闹地操办起来,所以也称白喜。 
    将悲与喜都放在一起,这正是中国文化中辩证统一的高明之处。 
    外婆就躺在堂屋里,脸上搭着一张草纸。我见过那张脸,和从前活着时的皱纹一样,在灯光下更加平静,仿佛从未被命运伤害过。她躺在一套崭新的红色缎面被套下。下面有木板,木板被搁置在两条长板凳上。正对着木板的下方,在地板上,放着一盏青油灯。 
    她突然这么躺着一动不愿动。 
    一个善良的普通中国女性,一生跟随当兵的外公辗转在中国的大地上,南北东西,思想开明。除了喜欢骂人的习惯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而后在八十年代里她坚信着上帝和耶稣救世的博大之爱,不再骂外公的不修边幅,换成说“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她认为不信教的外公是个可怜虫,成天守在村口守株待兔找人比赛下象棋,自得其乐,一副没有追求没有信仰的村夫模样。 
    他们可能已经没有爱情,或是已经褪色的爱情。只剩下平静。 
    而死亡所做的一切,却直抵人心。 
    就在办理丧事的那几天,大家都一直很关注外公的情绪,特别是妈妈总是一步一步跟着外公,倒是看不出外公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和村子里的老人坐在一起,一起守着夜晚,守着黑暗中另一个老人的身体。 
    村子里的老人们都过来抽着自制的烟卷。丝毫看不见伤感。一个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婆婆,看上去比外婆还要老,她一直坐在八仙桌的一角,一直喝着很浓的茶叶水。她不说话。 
    夜晚的风中,一些扎着白花的花圈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发葬那天,八人壮汉抬着棺木走过了水塘边的人家。一个男子侧身立在门口,像一棵桉树。清晨,他赤裸着上身,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巨大的十字架垂在胸前,像他健康的肌肤一样闪着浅铜色的光芒。他就站在那里,目送着这一切。我跟在舅舅的后面,后面还有一群送葬的人。走到东边的那块地里,早已有人挖好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泥坑。 
    那天清晨下了些小雨,湿润的泥土粘在裤腿上,湿了一大片。 
    当有人放了一串鞭炮之后,落棺的时刻到了,妈妈开始呼天抢地地恸哭起来,旁边又有人去拉着她,妈妈跪着哭倒在黄土地上。铁锹送着泥土敲打在已经放到泥坑里的春牙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我看见有一束灯芯草被压在落下的石子和成块的泥土下面。 
    外公随着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蹲下去。蹲下去,眼泪就来了。一些好似从干枯的泉眼里冒出新鲜的水源来,眼泪沿着他深陷的眼眶顺流而下,像在一条本来枯竭的河床上重新流淌起弯弯的河水。一条浑浊的河流,当它们都流淌在脸上,变得异常纯粹而透明,还有一丝光亮在其中。 
    但那纯洁光亮的眼泪,成为他最后的灿烂,之后,就变成一片没有重量的哑然。人生是这样悲情。 
    陪着他辗转南北东西的女人,梦里也回来帮他煮饭的女人,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是再也不会把他从村口里的象棋圈子里骂回来了;是再也不会在炊烟四起的院子里听她的外孙讲圣经上的故事了;是再也不会拿着扫帚扫净屋墙壁上的蜘蛛网了。 
    失去颤巍巍的老伴儿,失去布满皱纹的笑声,失去灶堂前亮着火光煮玉米的老妇人。 
    永远,也不回来了。 
    “怎么这样儿呢,话都不说一句呢?” 
    “她怎么这样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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