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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书-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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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车上的群众纷纷跳了下来。
  赵晓钢显然是吓坏了,抱着断腿的李文魁不知如何是好。
  李文魁的老泪流了出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解放军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赵晓钢说:“大爷,不怪我呀,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有人说:“对,是李文魁自己撞汽车的,不能怪赵司机。”
  又有人说:“赵司机人多好哇,他为我们曲柳村的人做了多少好事,怎么能撞人呢,李文魁是自己找死。”
  飞向汽车的肉体
  其中一个人说:“赵司机,不用怕,和你没关系,是李文魁自己撞上你的车的,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大伙说:“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赵晓钢说:“哎,无论怎样,先把老大爷送到医院吧。”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李文魁抬了起来,搬上了汽车。赵晓钢开着车,把李文魁送到镇卫生院。
  尽管是李文魁自己撞上车,有那么多群众给他作证,赵晓钢还是挨了一个处分。李文魁的药费全是部队出的,另外,还给了李文魁一百二十元的营养费。
  李文魁的眼中发出迷人的光芒,他在点着钞票的时候,心情就像晴朗的天空。他一出院,就来到了王定远家。对于李文魁的行径,王定远没有什么评价,只要李文魁能如数把钱交到他的手里,把人要走,其他一切和他无关。
  王晓红却恨透了李文魁。
  李文魁的主意得逞了,却害了王晓红心爱的赵晓钢。王晓红不生气才怪呢,提起这件事,王晓红心里就冒火。
  王晓红看李文魁走进来,便说:“野神野鬼进门了!”说着气呼呼地把一盆脏水泼在了院子里李文魁的脚边,脏水溅在了李文魁的裤脚上。李文魁笑笑,他的笑容挺难看。
  王定远大声呵斥道:“鬼女子,你想造反!”
  王晓红的脸涨得通红。
  王定远骂道:“鬼女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公公。”
  王晓红气呼呼地说:“他是野神野鬼,不是我的公公,我没有这样的公公。”
  李文魁十分的尴尬。他站在院子里,翻着眼,进退两难。她的话语针一样刺着李文魁的心尖。李文魁忍了忍,他想,无论怎样,只要王晓红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他和他们分家一个人搬出去住也心甘情愿,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儿子李金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为了这个愿望,他什么都无所谓,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王定远见女儿这么张狂,狠狠地掴了女儿王晓红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鬼女子!”
  王晓红挨了父亲一巴掌,泪水哗地流了下来:“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要我嫁给李金斗,我就死给你看!”
  王定远气坏了。
  他跳过去,又狠狠地打了王晓红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王晓红眼冒金星。她的两耳“嗡”的一声巨响。她哭叫着:“我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你们把我当成你们饲养的猪了,养大了养肥了就可以拿去卖掉了。我死也不嫁给李金斗,就是不嫁,就是不嫁。”
  王定远气疯了,女儿哭吼使他丢尽了脸面,他觉得女儿是疯了。他坐在那里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飞向汽车的肉体
  李文魁站在那里,钉住了,他一动不动,他进去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他觉得事情好像会有巨变。
  王定远走到李文魁的面前,拉起了他的手:“亲家,进里面坐吧!”李文魁被他拉了进去。他们俩坐在那里无言地抽着烟。
  王定远的老婆对女儿说:“晓红呀,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呀,你和李金斗是从小就定亲了的,你们已经有夫妻的名分了。”
  “屁!什么夫妻名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兴你们包办婚姻,没打结婚证就不是什么夫妻!我死也不会和他结婚!”
  她母亲说:“你可别把你爹气死了。”
  王晓红看到父亲铁青的脸,不说话了,她坐在那里抽泣。
  她母亲说:“李金斗有什么不好的,他又老实又勤快,只要你们结婚了,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王晓红抽泣了一会,突然赌气说:“他李家要是能拿出一千块钱,我就嫁,拿不出一千块,就别做梦!你们不是爱钱么,那么我给你们价钱出高点!”
  王定远瞥了女儿一眼,眼睛顿时一亮。
  他心里的算盘又噼噼啪啪地拨响了。他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正中他下怀的话,他对李文魁说:“你看,这死女子就是这种脾气,我们拿她也实在没有法子!”
  李文魁头一下子大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佝偻的身子在颤抖。
  王晓红是想用高价来吓退李文魁,万万没想到李文魁是铁了心要王晓红做他的儿媳妇。李文魁为了儿子的婚事,做出了更绝的举动,那是令曲柳村的人惊悚的事情。
  李文魁要以死来换儿媳妇。
  他去打听过,汽车要是撞死了人,死者的家庭可以得到几百块钱的赔偿。他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换儿子的幸福。他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能力为儿子攒到那么多钱的,他只有去撞部队的车,才有可能换来那么多钱。
  晴朗的早晨。
  露水味很浓。
  赵晓钢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之后就到场长那里去。场长告诉他,今天去拉煤。赵晓钢受领完任务,轻松地去开车了。他记得场长语重心长的叮咛:“晓钢,车开慢一点,千万要注意安全,知道么?”赵晓钢记住了场长的话,自从上次撞了李文魁老汉后,他开车就十分的小心。
  赵晓钢开车朝镇上驶去。
  路过曲柳村的时候,他碰到了去晨读的黑子。
  他把车停在了黑子的身边,问:“要不要去镇上玩?”
  黑子说:“没时间。”
  赵晓钢笑了:“黑子,你一定能成为大博士的。”
  飞向汽车的肉体
  黑子说:“你太会说笑了。”
  赵晓钢说:“我走了,你好好读书吧。”
  黑子说:“路上小心点。”
  赵晓钢说:“我明白。”
  赵晓钢的车开走了。
  黑子看着烟尘中远去的汽车,心中有一丝感慨。
  黑子没想到他和赵晓钢的最后一次对话就发生在这个充满清新露水味的清晨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赵晓钢动听的标准普通话。
  赵晓钢开着车,心情很爽朗。
  昨天,他接到远方女友的来信,信的内容缠绵又充满了爱意,那一行行情深意切的句子让赵晓钢满心甜蜜,他还兴奋地把信读给农场的战友们听,战友们说:“好肉麻哟!”其实,战友们都十分羡慕他有那么一位好对象。他还连夜写了一封甜言蜜语的信,准备今天到镇上发出去。
  他给女友的信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在转一个急弯的时候,李文魁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来扑倒在他的汽车轮子底下。他来不及刹车,车轮就碾过了李文魁干枯的肉体,发出了一种让人惊惧的声音,那是骨头破碎血肉迸裂的声音。李文魁是赵晓钢一生的梦魇!李文魁齐腰被汽车轮子碾成了两半。赵晓钢的车刹住了,他睁大了眼睛,全身冰凉,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冰窟。他呆了,他没有勇气走下车,他瘫软在驾驶室里,脑海一片空茫。
  黑子看着赵晓钢被几个穿四个兜的军官押上了一辆吉普车。他的手上戴着银亮的手铐。他面无表情,军帽上的红五星被摘掉了,鲜红的领章也被撕去。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黑子看到赵晓钢用一种坚定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他知道那眼神的含义。黑子的泪水流了出来。他不知道赵晓钢会不会被枪毙,听村里人说,赵晓钢压死了人,犯了法,要偿命。
  黑子茫然而又无助。
  王晓红终究没有嫁给李金斗。
  她在赵晓钢被押走之后,离开了曲柳村,她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曲柳村。
  李金斗后来疯了。
  他逢人便说:“晓红呢,晓红在哪里?晓红是不是和一个当兵的走了?”
  无疾而终
  赤毛婆婆对黑子说:“我看到灵光了。”
  黑子问:“什么灵光?”
  赤毛婆婆没有回答。
  赤毛婆婆枯槁的手放在黑子的额头上,她露出了多年以来的微笑,那微笑让黑子战栗。
  黑子似乎在暗夜里看到前路的晨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身心,他全身发冷。他想经历过这场冷却,他会变得更坚强,已经不怕死亡。他在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了各色各样的死亡,死亡让他懂得了怎样更好地活着,死其实并不可怕,它像诞生一样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两种形式,生即死,死即生。
  赤毛婆婆把手收了回去,告诉他:“黑子,你可以上路了。”
  黑子是要去县城里参加高考了。
  他已经给赤毛婆婆挑好了几天的水,劈好了几天的柴,他是来向赤毛婆婆告别的。赤毛婆婆给他力量。
  他走出赤毛婆婆的家门。
  他看到了大队文书王松国。王松国在赤毛婆婆家门口等他。他还看到王松国的老婆和孩子。王松国对老婆和孩子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况且,我又不一定能考上。我过几天就回来了。”老婆带着孩子期期艾艾地走了。
  黑子和王松国就出了村。
  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母亲在等着黑子,她拦住了黑子。黑子说:“妈,你回去吧,嗳。”母亲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她把黑子的手拉过来,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的手,里面是她捏出汗了的十五元钱。她把钱放在了黑子的手上,说:“黑儿,带着吧,穷家富路,出门要多带点钱的,该买点好吃的就买点好吃的,不要省,妈等着你的好消息,我知道,多少年了,你就等着这一天。”
  黑子笑道:“妈,别说了,快回去吧。”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笑了笑,踯躅地回去了。
  黑子和王松国在那个初夏的清晨充满着希望走向一条道路,那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毕竟是充满信心地走出去了。他们的粗布衣裳在晨风中飘拂,像两面旗帜,朴素而大方的旗帜。
  是的,谁也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有多少年纪。没有人会告诉你赤毛婆婆的实际年纪。曲柳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对赤毛婆婆不恭,有关赤毛婆婆的传说似乎很遥远又富有某种强烈的传奇色彩。
  赤毛婆婆救过一村的人。
  那年代似乎很遥远了。
  年轻的赤毛婆婆在村口往通向小镇的路上眺望,她在等待丈夫赤毛回来。她从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天的过程也是她一生的过程,她没有等到赤毛。
  归来的人告诉她,赤毛在县城里被清兵抓住了,杀了头,头挂在墙上呢。她没想到赤毛会是革命党,会被清兵杀死在县城里,还把头挂在城墙上示众。赤毛告诉她,他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一定会来的。所以,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赤毛婆婆在村口等待了一生。
  无疾而终
  赤毛婆婆没有哭。
  她默默地回到了村里。
  她在家里设了个灵堂,坐在赤毛的灵前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赤毛婆婆过了几天,离开了曲柳村。
  谁也不知道孤苦的赤毛婆婆到哪儿去了。那段经历,对于曲柳村的人是一片空白。赤毛婆婆也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及过那段经历。
  赤毛婆婆是在来年端午节的前一天回到曲柳村的。
  她浑身缟素。
  她从村道上飘逸过来的时候,村里人以为白天见着了鬼,吓得四处躲藏,当赤毛婆婆走进村庄之后,大家才定下神来:“是赤毛婆婆回来了。”
  她回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折了许多桃枝。人们问她:“你采桃枝干什么用呀?”
  她没有回答。
  她把桃枝都抱回了家。
  夜深了,村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有一个人起来屙夜尿,看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吓得差一点掉到茅坑里,他提起裤子,来不及擦屁股就回了家。
  第二天,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插着桃枝。
  那是端午节。
  过节应该是欢乐的,贫困乡村的人们总是在过节的时候让自己压抑的心灵得到片刻的释放和解脱,借着节日,给自己寻找一条岁月的通道。
  一队人马朝曲柳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那是一队清兵。
  清兵冲进了曲柳村。
  他们手上拿着洋枪,腰间挎着钢刀。
  手无寸铁的村民。
  领头的那个顶戴花翎骑着高头大马,满脸杀气。
  他带着杀气腾腾的清兵在乡村里转了一圈,他大失所望,悻悻而去。村民们在清兵走后,才从家门里纷纷走了出来,他们惊魂未定。
  赤毛婆婆的门一直开着。
  清兵来到时候,她也没有关门。
  她已经把家变成了一个佛堂,她镇静地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着经文。
  到了端午节的下午,从别的村传来了消息,清兵在这片山地进行了屠杀,预先知道消息的和官府有联系的乡绅富户们门口都插着桃枝,官兵一看到桃枝就知道这是不该杀的,没有桃枝的人家格杀勿论。
  清兵的屠杀让曲柳村的人后怕。
  他们纷纷来到赤毛婆婆家。
  他们看到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赤毛婆婆闭目念经的样子让村民们感到了某种神秘。赤毛婆婆怎么能知道清兵要来洗劫曲柳村呢?她怎么知道桃枝的秘密呢?年纪轻轻的赤毛婆婆怎么就皈依了佛呢?她为什么不去庵庙出家,而是在家里吃“常素”呢?
  这些秘密曲柳村的人永远都无法知道,石头不会说话,河水也不会告诉你真相。反正赤毛婆婆就是那样救了全村的人。
  无疾而终
  从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是曲柳村里最受尊敬的人,谁要是对她不敬,是会惹犯众怒的。
  “文革”闹红卫兵那阵。
  从县城里来的一队红卫兵来到了曲柳村。小将们看到赤毛婆婆家的神坛上放着一尊古旧 的观音菩萨的木雕,还有蒲团木鱼等一些东西,觉得这是封建的遗孽,是四旧,要清除的。
  对冲进家来的红卫兵,赤毛婆婆视而不见,她就那样盘腿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着经文。红卫兵小将被赤毛婆婆的沉默和不屑激怒了,他们大呼小叫地要砸佛像,要抓赤毛婆婆去游斗。
  就在这时,从村里的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村民,他们手上拿着扁担和锄头等农具,这些农具此时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哑巴大叔也在里面。
  这些人都是曲柳村普通的群众,没有一个大队干部或是民兵。他们团团地围住了赤毛婆婆的家。
  赤毛婆婆一点表情也没有,在红卫兵的眼里,她就是一尊木头。
  红卫兵发现了围上来的群众。
  他们恐慌了,他们在乡村里破旧立新,砸了多少寺庙、家祠,从来没遭过群众的反对,没想到在这个老太婆家里,他们受到了群众的包围。
  群众中有人怒喝:“你们赶快滚出来,滚出曲柳村,否则让你们尝尝贫下中农专政的滋味!”
  群众纷纷吼:“滚出来,滚出来。”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红卫兵没办法与那么多手持农具的贫下中农相抗衡,只好灰溜溜地走出了赤毛婆婆的家门,鼠窜而去。
  红卫兵走后,村民们沉默了,他们无声地散去。
  赤毛婆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在那里念她的经,修她的行。
  赤毛婆婆念经修行好像从来没有影响过别人,她不像一些乡间吃“花素”的神棍,借着佛门的名誉欺骗群众。而赤毛婆婆是默默的。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村里有妇女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念经,但她从不去劝戒别人,你愿意来打坐一会,她也不反对。
  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精神的力量。
  黑子一到曲柳村就感觉到了。
  黑子应该说是赤毛婆婆最亲近的人,哑巴大叔死了之后,黑子就担负起了照顾赤毛婆婆的任务。
  赤毛婆婆在黑子成长的过程中,有一种精神的力量影响着黑子。黑子是个无神论者,他从小就不相信有鬼神,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赤毛婆婆给他的精神空间注入了一种纯朴善良而又坚强如铁的思想。
  黑子在许多日子里目睹了赤毛婆婆对一切超然的态度和无法言喻的坚韧。
  无疾而终
  他坐在一边,看赤毛婆婆诵经。
  夏天的夜里,蚊虫嗡嗡地在赤毛婆婆的屋里飞舞。
  黑子想在赤毛婆婆的屋里燃一些熏蚊虫的药草,赤毛婆婆制止了他。
  他看到许多蚊子叮在赤毛婆婆的头脸上。
  赤毛婆婆对于蚊子的叮咬无动于衷,她就那样让蚊子吸着血,一点儿厌烦或者痛苦的感觉都没有。
  黑子触目惊心。
  那些蚊子吸得饱满之后都飞不动了,从她的头脸上滚落。
  又一拨的蚊子扑了上去。
  这漫漫长夜,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对于蚊虫的忍受是惊人的。黑子无法想像,一个老人,竟有如此的定力。在她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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