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这种处境下人往往会趋向于极端地考虑问题。我和咪咪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冷战期也越来越长。她委屈,我也委屈,结果谁都觉得吃亏,谁都不愿让步。世纪末的情绪就这么慢慢地浸入我们的内心,让我们的心中都隐隐存有毁灭的欲望。
3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我正在常去的那个聊天室瞎闹。“黑子”忽然闯了进来,连招呼都没打就说:“开始空袭了!”
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8年前的那个上午,我去食堂买早点,迎面碰上了父亲的同事,他也是这样,急匆匆说:“开始空袭了!快回去告诉你爸!”我当即返回家中打开电视机:自天而降的火焰,满天灼热的星斗,播音员得意洋洋的声音……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完整地目睹了一场战争。我在电视机前热血沸腾、手舞足蹈。
而这次,激动之余更多的是忧虑。我惭愧地想起了那个世纪末的预言,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唯物主义者,我为自己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而惭愧。不过万一预言对了呢?我知道这很傻,可,万一对了呢?
我和咪咪之间的冷战随着这场真正的战争而消失了。每天晚上,我们一边捧着饭碗,一边呆呆地望着屏幕,自以为很牛地评点天下大事。我们都是70年代出生的一代,一直以为人类已经从战争中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但事实给了我们痛入骨髓的一击。谁说人类在进步?人类这种动物会进步吗?!燃烧在地球另一面的战火像是一部惨烈的电影,不同的是没有人知道结局是什么,连演员、导演都不知道。我们就这样在屏幕上看着、议论着,等着影片一点点走向预定的那个结局。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我第一次听说了Y2K事件。
曾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千年虫”问题已经人气散尽,只有我们这些在这个行当中混的人还在关心。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早期的电脑为了节省存储空间,在表示年份时用两位代替,比如1973年就表示为73。这样,当2000年来临时,电脑系统搞不清楚到底是1900年还是2000年,因为在它的破存储器中只有00两个字符。这事又一次教育人们,电脑其实很笨。这个缺陷会导致很多问题,尤其是那些严重依赖时间的系统。比如银行、交通调度等。不过对于我的电脑来说,1900年我依然可以玩FIFA99而不会有人指责我违反历史真实,何况对于我这台PⅡ来说根本不存在千年虫,它在娘胎里就打过预防针了。
Y2K事件是指有人发现在某些因特网站点,画面上方有淡淡的“Y2K”字样。本来这也没什么,有人愿意提醒大家千年虫问题,那就随他去呗。可慢慢地有传言说,凡是被加上Y2K字样的网站都有千年虫问题。很快,这些被称为“千年虫网站”的管理员就纷纷站出来辟谣,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服务器没有任何千年虫问题,并讥讽造谣者不懂电脑。没过多久,传言升级到了2。0版,说是这些网站会传播一种叫“千年虫”的病毒!那些管理员立刻悲愤地发表声明,指责这是一帮无聊者的“网络恐怖主义”行为。但声明没有能阻止这些网站的访问率直线下降。防病毒软件厂商接到了许多电话,询问有没有能清除“千年虫病毒”的软件。然而,“千年虫病毒”没有发现,人们却被另一种病毒打了个措手不及。
4月26日,北京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从早上7:30起,各个防病毒软件厂商和电脑厂商开始不断接到求救电话。病毒发作的症状都差不多,先是机器不能启动,然后发现硬盘找不到,有的还损坏了机器的基本部件——主板。上午,这些厂商的门市部里挤满了前来维修的客户,甚至有人急得放声大哭。我所在单位由于有预防措施,没有受到影响,但在BBS上目睹了事件的进展。有些以前在我们这里培训过的学员也打电话过来求救,都被我们转到软件厂商那里。
忙了一天,骑车在回家的路上,我又一次觉得像在看一场电影,而我是主角,好像是电影《猜火车》开始那著名的场景,那段著名的对白。我一边认真地骑着车,一边思考着自己的生活:我该干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下一个星期怎么安排,今年能攒多少钱,“五一”去哪儿玩……我没有考虑结婚,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细雨纷飞,我穿过它们一点点地向家骑去。
晚上高中同学打电话过来,说“五一”聚一下,吃完饭还有卡拉OK。好,行。刚放下,电话局的电脑打电话过来,说预存的话费已不够,让赶紧交费。好,行。手机又响起来,说这几天有个活儿,酬金若干。不好,不行。咪咪在旁边瞅着我乐。“有点日理万机的样子是吗?”我笑道。她点点头,又去拨拉碗里的饭。“以后等我退休了,就能和你坐着轮椅慢慢聊了。”我感慨万千。“别美了,谁乐意和你聊啊!”筷子停了一下,又开始拨拉,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手机再次响起来。我们相视一笑。“喂,我是胡图。”我说,示意咪咪把电视的声音调低。
电话是老三打来的。他和黑子都遇到了车祸,在医院治疗,但身上没带钱。我放下手机,拿上卡就出去了。在大院门口的取款机取了钱,打车直奔医院。
黑子伤势较重,已送去急救。老三正举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向警察解释,肇事车逃离了现场,他也没记下车号,只知道是辆奥迪。我交了钱,陪老三坐着,问当时的情况。那辆奥迪本来和他们并行,忽然高速从右向左并线,他没来得及规避,车头被撞,又栽倒在中心线的栅栏上。结果他那辆可怜的夏利的副手座被撞瘪,可怜的黑子也被撞得昏迷过去。出事后那辆奥迪在他们前面几十米停住,然后一溜烟地跑掉了。老三一边讲一边不绝口地骂那奥迪。“你们怎么碰上的?”我问。
他一愣:“我们去赶个饭局,有几个朋友想谈点儿事。”
“那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儿吃的。”我站起来。
“不用,”他斜眼瞅着那些警察,“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我还是买点儿吧。”
他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好吧,买点儿巧克力饼干吧!”
“OK!”我走出医院,先给咪咪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然后去小店里买东西。店主正和另外一人感叹现在治安太差,哪儿哪儿最近又有炸弹了,哪儿哪儿死了好几个,哪儿哪儿又有“拍花儿”的了,等等。两人聊得惊心动魄,又兴高采烈,争相表示自己知道得多。他们的话题忽然转到电脑病毒上,我注意起来,想听听他们会发什么谬论。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对电脑病毒的了解比我想像的要多,虽然有些不知所云,但也不会犯“会不会传染人”之类的错误。店主一边把零钱找给我,一边扭头满面红光地说:“我觉得现在这些事儿,就是咱人知道的、会的太多。就跟一小孩,手里拿把枪,您说危险不危险?本来小孩就该玩点积木、老鹰叼小鸡什么的,您非给他塞把枪不可。小孩不知道厉害,也控制不了自己,结果闹出事儿来,您说赖谁?”
我拎着吃的回到医院,就听到了黑子的死讯。
黑子死后,他的帐号还保留在那个BBS上,但没有上站。按规定,一个帐号如果连续4个月不上站,其“生命力”就会减到零,也就是被删除。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帐号的“生命力”一点点地减少,慢慢向零靠拢。我在他以前常去的一些版面发文,题目叫“Fading Like a Flower”,内容空白。这种行径被一些网友痛骂,指责我浪费网络资源。
单位最近风传要裁人,人心惶惶。老板盯着谁看,谁就紧张。这天下午,老板推门进来,冲我说:“胡图,你来一下。”我心里一激灵,站起来随着老板走进小会议室,一路上同事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尽力掩饰的庆幸。老板先给我倒了杯茶,问最近在做什么。我接过茶说了谢谢说正在研究预发布的Windows 2000的新特性准备加到课程里面去咱要不断更新才能跟上电脑不断发展的形势您说是不是。老板点点头,开始回顾这几年来我在培训中心的工作情况,态度很和蔼,我的心里却很紧张。他话题一转,开始哀叹最近业务越来越不好,尽力表明中心的收入不像我们私下想像的那么多等等。我不停地喝茶,浑身燥热,心怦怦地跳。老板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目光时而明亮时而迷茫,手势夸张费力。其实他心里也很紧张,他也不清楚该怎么说。我静静地听着,等着他完成今天的任务,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晚上和同事们吃了一通,互相说说几年来的往事,唱了几首歌,笑了几场,合了几张影,然后告别。我独自骑车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夜色辉煌迷离,刚下过雨的路面闪闪发亮。我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情绪,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几个中学生在那里玩着朦胧的爱情游戏,笑声飘忽。酒吧门口站着几个奇装异服的青年,用反叛的外表掩饰他们世俗的心。真正的反叛已经消失了,理想之间的斗争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似乎进入了一种催眠状态,感觉不到车辆在前进,感觉不到冷或热,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直到咪咪那年轻的脸出现在眼前。
夜阑乍醒,脸上有泪。
5月5日,黑子的葬礼在八宝山老百姓用的灵堂举行。人们依次走过他的遗体旁边,冲已经补过妆的那具躯体行注目礼,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和黑子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但面对这样一具冰冷了的并将永远消失的躯体,我不可能保持心情的平静。老三哭得一塌糊涂,我们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拉地弄出灵堂,不停地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来安慰他。生命的消逝如此迅速,如此容易。
三天后的傍晚,全世界都震惊了。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冒烟的楼房,残破的房间,血淋淋的人。播音员的声音充满悲愤。人们出神地盯着电视屏幕,眼中布满恐怖与愤怒。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下子把战争推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开始怀疑和平是不是仅仅是个梦想。吃完晚饭,我和咪咪走下楼,往街上走去,周围沸腾着青年们愤怒的吼声。那些年轻、英气勃勃的脸,那些高举的拳头,那些粗糙的充斥着惊叹号的标语,在我们眼前划过。咪咪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似乎生怕被人群卷走。我们在街上呆到很晚,直到咪咪开始抱怨太冷。
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切终将继续。校园里人们依旧奔走于宿舍和教室之间,学基础课、学专业课、学选修课、学“托福’、学GRE……经常可以看到有人穿着同心圆的T恤走来走去,已经不再是表示抗议,而成了一种服饰。
经朋友介绍或自己找,去了几个单位应聘,都不是很满意,暂时在家闲呆着。生日那天,请了一些朋友到饭馆吃饭,父母也打来电话祝贺,免不了唠叨几句“快点儿找工作”之类的话。朋友们猛灌我酒,我渐渐感觉头晕目眩,满眼满耳都是蛋糕、扎啤、蜡烛、笑话、相机、双关语、扎啤、鼓励、香烟、消息、女服务员、扎啤、礼物、生日歌、鼓掌、扎啤扎啤扎啤……我实在顶不住了,踉跄钻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又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生活的真谛:生活就是从一个饭桌到另一个饭桌,从一个厕所到另一个厕所。
网上的几个朋友发来生日贺信,我一一回信表示感谢。另外有一封来自一个不知名公司的邀请信,请我于6月24日上午参加在某饭店举行的“网络发展与规范研讨会”。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会,莫名其妙的邀请。这个破公司是怎么知道我的信箱的?说不定是哪位朋友干的,也许又是一个求职的机会。“去不去?”咪咪问。我气概豪迈地一挥手:“去,当然去!这种会议一般都要发好多礼品呢!”
当天,收拾打扮一番,在某饭店的会议室和一些年轻人、半老头子、少妇见面。座谈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几乎每个与会者都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除了发言,大部分时间我在琢磨谁要聘用我,哪个长得像我未来的老板。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主持单位请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工作餐”,然后大家拎着一纸袋礼品,在炎热的阳光下告别。我微醉着坐进出租,开始翻检纸袋里的东西。有一套咖啡、几份报纸、一张正版光盘,还有一个信封。我拿出信封,难道除了临走时给的100元打车费,还给了一信封的钱?会有这么好的事?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道:“胡图先生,我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给您,月薪一万五千人民币,但要求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工作的任何情况,包括您最亲近的人。我们向您保证,这份工作不违法也不会损害您的国家利益。如果您愿意,请联接如下地址answer。iscool/这是一个需要密码的站点,您可以使用用户名HUTU,密码为G3F8I9A0。”我把纸条塞进兜里。这事透着古怪,不过——我往后一靠——回去试试再说。
晚上,我联接到纸条上提供的地址,按提示输入用户名和口令。画面显示要求我下载一个软件,安装到我的机器上。我注意到这个网站有“Y2K”标记。我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
这也许完全是个圈套。也许这是一种散布病毒的方式,而这种病毒不一定能被现有的杀病毒软件查出来?也许这是一种“特洛伊木马”式的黑客程序?网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不能不防。可如果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而一件年薪近二十万的工作呢?我忽然想到,“他们”之所以用那种方式联络我,完全是为了先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合格与否。看来我通过了面试。
我咬了咬牙,反正现在没工作,我“失去的只是锁链”。我把那个程序下载下来,备份了必要的数据,开始安装。程序不大,安装却颇费了些时间,似乎在拷贝大量文件。画面忽然显示:“准备删除您硬盘上所有的文件,确定吗?”我吓了一跳,赶紧用鼠标点“否”,却发现鼠标被锁死,动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硬盘上的文件一个个飞快地被删除,却无能为力,键盘鼠标都失去了控制。惊慌之中我想到了关机。在我的手指开始移动的一瞬间,屏幕忽然一片黑暗,显示出几个黄色的大字“您现在可以安全关机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我的操作引起了软件关机还是那个安装程序自动执行了关机?经过漫长的几秒钟,电脑又回到正常的工作画面,窗口显示:“哈哈哈!吓了一跳吧?这只是一个玩笑,您所有的文件都仍然存在!”我用鼠标点了“完成安装”键。程序开始自动联接到answer。iscool,进行一系列的文件传送。我不知道它在传什么东西,干脆向后一靠,等它完事了告诉我。
明天有一个外企的电脑主管面试,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公司根本没人懂电脑,随便就能搞定。问题是他们的待遇太低,不知能不能侃晕他,给我月薪5000。想想自己这几年抽空考得了几个证书,也算有些可蒙人的本钱,心里多少轻松了些。可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在“白领”阶层混——在我的内心一直涌动着放浪不羁的暗潮,它们总是在我的思维休息的时候窜出来,企图夺取我意识的控制权。
我想尖叫。我想大笑。我想砸烂所有的电脑。我想和什么人打架。我想在马路中间跳舞。我想冲着警察破口大骂。我想揍看车的老太太。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我想偷东西。我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我想成为社会的渣滓。我想做点儿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电脑显示安装已全部完成。我打开刚安装上的程序,迎面是一篇很长的说明文件。这是一个程序开发小组,由一个匿名的公司提供赞助,目的是开发出新一代的网络协同计算接口。文件详细介绍了小组目前的进度和遇到的困难,指出在哪里可以获得完成的代码,哪里有尚待调试的代码等等。我大致看了一下计划详解,有一些独到的地方,但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这样一份工作,虽然薪水有点儿高得出奇,但……管它呢,咱就老老实实干活,到时候拿钱就是了。
权衡了半天,我决定放弃玩游戏,早点儿休息。
为了对得起那每月一万五,我到书店买了些参考书,抱回家来仔细读。编程对我并不陌生,但这个题目比较生疏,我不得不先学习。咪咪对我得到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持怀疑态度,总觉得有什么猫腻。但一个月后,当我从银行里取出第一笔薪水的时候,她比我还兴奋,叫着要去迪厅狂欢。
我们来到以前只敢从门口过的一所高级迪厅,要了些没听说过的饮料,然后开始跳舞。没过几支曲子我就不行了,喘得厉害,于是慢慢走回桌子,坐下来欣赏漂亮女孩。咪咪在雾气缭绕的舞池中疯狂扭动,笑得忘乎所以,那样子很诱人。
我连喝了几杯饮料,冲进人群,和咪咪疯狂地跳起来。我们一首接一首地跳,直到最后拥抱着倒在地板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