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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地笑了笑,端着水杯走向窗前,不接对方的话题。
“沈先生,名片放在这里,请收好,免得耽误了美人佳期。”女秘书拖长了腔调,像是在念京剧里的道白。
太阳已经过午,时间过得真快,我今天所有的问题一个都还没解决,只是听了满脑子纳兰世家的旧日恩怨。
女秘书退了出去,如此放肆大胆,我真怀疑她与铁兰之间有什么暧昧。
“小沈,这真是个年轻人的世界,我已经太老咯——”铁兰感叹。
那个炼鬼炉一直大摇大摆地放在茶几上,必定被女秘书看了个满眼,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我并非天生多疑,而是越来越复杂的现实,不停地教育我多想一步、再多想一步。
智者千虑,还会必有一失,何况我从来都不把自己列为能与古人媲美的“智者”。
越南菜在港岛美食排行中小有名气,特别是肥而不腻的野猪肉,酱制得恰到好处。
我埋头吃饭,沉默不语。
其实我很担心铁兰再与叶离汉方面起冲突,因为我看得出小北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能培养出小北、叶溪这样的人才,叶离汉本身的潜力必定深不可测。而且从他过去能从纳兰世家一举俘获纳兰姐妹的芳心来看,这是一个极具男人魅力的高手。
当年,铁兰是叶离汉的手下败将,现在,他也未必有降服对方的有效手段。
我要天衣有缝查找叶离汉的资料,到现在竟然只字未见,不知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心情又是一阵烦乱,我渐渐地食不知味起来。
每年从晚春到初夏的过渡阶段,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时常烦躁不安,虽然服用过很多清凉败火的中药,总也无济于事。关伯曾经说过,这大概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生命的“罩门”,也就是人体的最薄弱环节。
“小沈,你在担心什么?”铁兰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笑着摇头,自己担心的问题,告诉他也是无济于事。如果能够帮他消灭别墅里的妖怪,也算是偷偷为唐枪赎罪了。天下那么多诡异复杂的古墓,根本没有一个能挡住唐枪的去路,就算纳兰世家的墓地机关再复杂一百倍,也未必能令唐枪知难而退。
他属于愈挫愈奋的那种人,盗墓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一想到黄昏时与方星的约会,我会忍不住猜测当她听到铁兰的叙述时,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呢?
“铁大师,你确信叶离汉会交出资料?”我必须得提醒铁兰注意伤害叶溪的危险性。
铁兰停住筷子,思忖了几分钟,才苦笑着摇头:“我没有其它办法,当然,我知道上一代人的恩怨,不应该把叶溪纠缠进来。她是个好孩子,看到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小凤……”
我忍不住偷偷皱了皱眉,一牵扯到纳兰小凤,铁兰的心就已经乱了。以这种恍如梦游一般的状态去做大事,还没开战就已经输掉一半了。
7魇婴(下)
今天的铁兰给我的感觉,已经不是那个料事如神的解梦大师,反而变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行事莫名其妙,说话语无伦次。有好几次,他甚至忽视了我的存在,一个人对着那只鹦鹉大段大段地自说自话。
叶溪的确很漂亮,这一点已经被媒体反复吹捧过了,称她是“盛开在联合国核查小组中的战地之花”。有其母必有其女,反之,她的母亲纳兰小凤也一定漂亮,否则就不会令铁兰这么多年来一直难以忘怀了。
我看过纳兰小舞的照片,带着一种使人迷醉的古典之美,想必她们姐妹品貌极其相近。叶离汉真的很有艳福,能找到两位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为伴,铁兰念念不忘的,大概也有对叶离汉的深刻嫉恨吧?
离开铁兰办公室的之前,我再次重复了自己提到过的那个问题:“叶溪梦里出现的,到底是谁?难道是她认识的某一个人?”
我必须得向小北有所交待,他肯带我去那个地方喝酒,已经是把我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铁兰露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那是个秘密,我答应替叶小姐保守它,一直到死为止。”
异术师是非常忌讳“死”这个字的,我们两个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铁兰尴尬地笑起来:“不不,我只是说这个秘密需要你亲自去问她,她也许会很乐意告诉你。”
我的手里捏着叶溪留下的名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也包括详细的家庭住址。
“小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像我一样——”铁兰越来越口无遮拦,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解梦大师严谨的说话方式大相径庭。
走出银海天通大厦,站在一家咖啡厅的廊檐下,我仰天吐出一大口闷气。在铁兰那里听到了太多灰色的往事,自己的心境也随着苍老了很多。
面前是港岛繁华优美的街景,我真希望铁兰讲过的魇婴不过是一段魔幻电影的桥段,那么只要电影结束,大家仍可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生活,不必惧怕任何突如其来的危机。只是,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魇婴不除,港岛将永远笼罩在屠杀的阴影之下,只是那个邪恶的东西破关而出的时间无法确定。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总有一天会现身人间,把港岛变成恐怖的屠宰场。”
所以,不论采取何种过激的行动,都要消灭那个脏东西。
以叶溪的安危来要挟叶离汉,虽然方法有些无耻,但铁兰的出发点却是好的。必要时,我会请方星出手,把纳兰小舞布下的“九宫八卦阵”完整资料偷出来。
与叶离汉为敌,就是与他麾下的高手小北为敌。我取出电话,沉吟着拨了小北的号码,也许适度的沟通,能够缓解即将出现的水火不容的局势。
小北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忧郁:“沈先生,有什么事?”
我故意装出轻松的语调:“小北,铁兰大师对于叶小姐梦里出现的人缄口不语,说那是个巨大的秘密,他必须得终生保守。如果你真的关心这个问题,直接问叶小姐不就好了?”
小北一声轻叹:“她已经无法开口回答了,刚刚回来之后,昏倒在客厅里,到现在还没苏醒。医生正在给她检查,大家都在担心,她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铁兰的蛊虫开始发作了——”这是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沈先生,叶先生要我追查这件事,少不了还得惊动你,希望你不要介意。”小北的语气渐渐变得陌生而疏远。
铁兰必定是大家怀疑的第一个目标,而我也极有可能被列为嫌疑人员,这种局面是早就可以预想到的。不过一旦叶离汉发现是纳兰世家的蛊虫作怪,马上就会联想到铁兰身上去。
我在人行道旁的木椅上坐下来,不着痕迹地问:“医生怎么说?要不要入院治疗?”
现代社会,有病进医院休养,已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是有什么异样的征兆,很少有人向其它方面乱猜。
小北迟疑了一下,缓缓回答:“叶先生说不必去,叶溪一定会醒过来。”
我听出了一种潜藏极深的杀气,叶离汉既然敢如此肯定,想必早就识破了铁兰的计策。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没有出手前已经决定了,铁兰的智力水平与叶离汉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
“叶先生还说,港岛已经不很太平了,大家尽量以和为贵,不会妄动杀念。他听说过你,也很欣赏你,有时间请赏光到公馆来吃顿饭,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沈先生千万不要推辞。”小北在机械地复述别人说过的话,以他的逻辑方式,是不会使用这种措辞的。
收线之后,我忽然觉得铁兰今天的做法大失水准,这根本不是他的做事方式。既然能成为港岛首屈一指的解梦大师,他在异术方面的修行不会太差,应该与师兄鬼手达在伯仲之间。那么,他怎么会忽视方星留下的那些监控设备?
上一次,达措进入我的住所时,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监控设备的存在,不动声色地轻松发力将其破除。
毫无疑问,铁兰一定知道方星做过的手脚,却故意装作毫无察觉,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纳兰世家有那么多种控制别人精神的异术、蛊术,他都不用,偏偏采用了毒性最小的冬眠虫,其用意何在?很明显是不想激怒叶离汉,不愿意与对方正面为敌。
还有一点,叶离汉能够娶纳兰姐妹为妻子,一定与鬼手达、铁兰相识,难道会不在乎铁兰的嫉恨,大摇大摆地让叶溪来铁兰这里解梦?我的结论,铁兰一定做过复杂的整容手术,将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才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综合以上三点,我只能说铁兰矢志消灭“魇婴”的背后,另有其它的如意算盘。
“我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我轻拍着额头,陡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别人早就编好的无形大网中。
这一段极度混乱的日子,是从方星出现寻找“碧血灵环”开始的,然后梁举的死牵扯出“十根脉搏”的奇怪孕妇,唐枪寄来的石板画令达措中毒,而后是司徒开引线接触到老龙的底下艳妾,直到现在,竟然不由自主地介入到“纳兰世家”的上一代恩怨纠葛中。
每一件事,看似毫无头绪,但很明显的,全部都是围绕“孕妇”这件事展开,包括神神秘秘的方星,她要找的“碧血灵环”,不也是在“青龙白虎龟蛇大阵”的封印点上?
我下意识地轻轻拂扫着衣袖,仿佛身子已经被层层蛛网缠绕住了,只有借助这个“扫除”的动作,才能令自己挣脱束缚。
此时,有一辆计程车在我左侧约五十步外停了下来,旁边是银海天通大厦的一个员工通道。有一个身着灰色西装套裙的女孩子匆匆走出来,低头钻入了计程车。
她虽然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脸来,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铁兰的女秘书小贤。
我看了看腕表,距离我告辞出来,只过了十五分钟。
“从员工电梯出来?举止又如此诡异,难道有什么隐情?”我立刻弹起来,拦了一辆计程车,指向前面:“跟上那辆车。”
正常情况下,大厦的办公室人员都会乘坐客梯,从大厦的正门出来,但小贤经过的那道门,却是仅供维修工、保安、保洁员等人出入的,这是一个相当大的疑点。
前面的车子拐了三个弯之后,在一条僻静的小街路口停下来,小贤下了车,快步走进小街深处。
我惊诧地发现,那是仙迷林酒吧所在的钉库道。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带着满腹疑惑下了车,沿着街边慢慢向前走。
街道两边,种植着枝叶婆娑、铺天盖地的法国梧桐,遮住了全部夕阳,小街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时段。
钉库道的全长大概有三百米,两边零散开着几家茶叶店、冷饮店,小书店,招牌最显眼的,就是仙迷林酒吧。
小贤脚步很急,一路头也不回地走到酒吧的白色大门前,晃身闪了进去,身手敏捷得像是江湖女侠一般。
那时我刚刚走到茶叶店与冷饮店之间,看到她进入酒吧的那一幕,忽然觉得方星的心机真是深沉到了极点。她只去过铁兰的办公室几次,非但到处安放了监控设备,并且收买了铁兰的女秘书。
“她到底要做什么?铁兰那里到底有什么能引起她兴趣的?”我的第六感永远都不会错的,从方星第一次在我生活中出现,我已经对她的真实目的开始怀疑。
茶叶店里坐着的四个人忽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
前面的冷饮店柜台外坐着的三个人也跳起来,迎面走向我。这七个年轻人有一个相同的动作,便是右手摸向腰后,做出要掏什么东西出来的动作。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杀机,我觉得自己停顿的地方便是杀机汇聚的中心,立即向侧面闪避了三步,手腕一振,飞刀弹落在掌心里。
小贤进入酒吧后,整条街上空无一人,虽然距离刚刚下车的繁华大街还不到一百步,却等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不想杀人,因为跟这七个人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根本找不到杀人的理由。
他们脸上的表情让我记起了被小北刺伤的那群黑社会年轻人,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对生命的冷漠,同样的不知天高地厚。
“各位冷静点,是哪一路的江湖朋友?大家不要冲动——”我希望能用言语劝止他们。
七个人同时拔出了手枪,拨开保险栓时还得动用另一只手,动作也极不熟练,可见都是仓促上阵。没有人开口回答我,或许在他们的心目中,杀人是一种有趣的消遣,比在游戏机房里打电动要刺激得多。
他们的年龄最大的一个也不会超过十八岁,无一例外都是脸色泛黄、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完全符合整日泡在网吧、弹子房、街机房的不良少年的标准特征。这样的群体,往往会为了几百块钱铤而走险,打人砍人拿到酬金后,继续钻进街机房里玩得昏天黑地,不计后果。
我是江湖人,但却不是小北那样的杀手,面对一群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不忍心出手。
“嗖”的一声,有一条白色的影子从茶叶店的后堂里旋了出来,在七个人身前一闪而过,“嚓嚓”声连响了七次,影子已经停在我的身边,浅笑着扬起右手:“喂,大家看好了,弹夹在这里,要想学黑道杀手,还是等下次练好了拔枪手法再来吧!”
她的手里,满满地握着一把黑色的弹夹,露在最上面的子弹泛着黄澄澄的寒光。
方星能在这里出现,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她又一次展示了自己的轻功,谈笑间缴了这群无知少年的子弹,瓦解了突如其来的一次袭击。
年轻人愣了愣,随即醒过神来,抛掉手里无用的空枪,从裤袋里掏出寒光乱闪的弹簧刀。
方星冷笑着摇头:“你们是哪一帮哪一派的?老大是谁?否则别怪我打得你们头破血流去看医生。”
晚风拂起她的长发,以参天大树、幽僻小街为背景,诗情画意之极。即使她大声喝斥这群无知少年时,脸上也在焕发着一种艳光逼人的美丽。
8王后蛊
仍旧没人出声,七个人向前迈步,突然间同时左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
方星在掠过他们身边时,一只手卸下弹夹,垂着的另一只手已经偷施暗算,用指尖戳中了这群人的腿弯软筋。以她的武功,瞬间可以杀伤他们三次以上,只是不愿意跟这样的无名小卒计较而已。
我摇摇头:“放过他们吧。”
既然幕后元凶不出现,杀伤他们,也只是给社会增加负担,毫无意义。
方星松开手指,“哗啦”一声,七个弹夹同时落地,跌在半跪着的少年们身前。她的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沈先生,请进来坐,店里有今年四月的江北新茶,清香可人,可以清心涤气,一扫晦气。”
一听到又是喝茶,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只是盛情难却,今晚来见方星,就是要听她说个明白的,我需要拿出更多的耐心。
我刚刚迈进店里,两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从酒吧方向开过来,停在茶叶店前,跳下四名彪悍健壮的年轻人,把那群瘸了一条腿的少年拎起来,丢进车里,然后“砰砰”两声关上车门,立即开走。
这一幕一闪而过,小街上仍旧空无一人,几家店铺里静悄悄的,连个跑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沈先生,这条街上,都是我的人。包括仙迷林酒吧在内的十一家店铺,从老板到服务生,无一例外。没事的时候,他们开开心心做生意;有事的时候,他们就是枪手和打手。”
方星在店堂里的一张花梨木八仙桌边大大方方地坐下,有个年轻的女孩子端着白色的托盘出来,里面是一壶热气蒸腾的绿茶,已经在沸水里渐渐舒展的茶叶,忽上忽下地沉浮着,脉络清晰,颜色澄碧。
壶和杯都是透明的,当方星执起玻璃壶倒茶时,自己的手指、衣服也被映绿了,越发显得清丽出尘。
“请坐。”她伸出右手,五指纤纤如刚刚剥开的春葱,很难想像,一个穿着高跟鞋、服饰格调高雅、身型、脸型、手型无不动人的女孩子,竟然会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飞贼?
我缓缓落座,早就意识到了她的不平凡,所以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惊骇万状的。
“外面那群不良少年的来历,我已经基本查清了。他们全部隶属于和安堂门下,平日不过是做些代客泊车的低等工作。这一次,有人出钱,要和安堂找几十条人马出手,主要针对的目标就是你。奇怪的是,幕后主使人的要求竟然只是不断地骚扰你,并没有真正要取人性命的意思。”
方星微笑着,双手捧着一杯茶,隔着桌子送过来。
她的笑容,像是一泓表面平静的古井,谁也猜不透幽深的水下隐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新茶的清香,慢慢地弥散在青灰色的古旧店堂里,我伸出双手去接杯子,同时淡淡地问了一句:“方小姐,你一直都在派人跟踪我?”
“错,不是跟踪你,我喜欢广泛地收集自己觉得有用的资料,就像在铁兰大师那里安放的监控器材一样,那只是我的职业习惯。”她谦逊地抿嘴一笑,刚才夺枪伤人的霸气收敛一空。
店堂的侧面,两排古老的低矮木架上,整齐摆放着近二十只巨大的方形玻璃罐子,每一只都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