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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星还要插嘴,唐枪已经大笑着过来牵我的手,举步下楼。无情落在后面,于方星并行,大家很快便回到一层的楼梯背后。
那里竖着一根方形的立柱,边长一米以上,正处于鬼楼的最中心位置。柱子的四个立面上各有一个凹陷的石龛,里面是一张横竖各十二道的棋盘,上面摆满了红白棋子,与鬼墓里的设计完全一样。
“当红子在棋盘中央精确地排列为红色十字时,进入地下秘室的通道就会开启。上一次,我已经试过,需要四个人同时操作,而且时间和动作必须一致。”唐枪的手指在棋子上依次拂过,脸色突然黯淡下来。
方星立刻接口:“另外三个人呢?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灭口?”她从最近的一张棋盘上掂起一枚红色棋子,在指尖轻轻摩挲着,连声冷笑。
唐枪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盗墓夺宝这一行,就算自己的亲兄弟也不可靠。有时候,只能用杀戮来保全自己,我不杀别人,横尸大漠的只能是自己。”
他说的,是这一行里最常见的一个现象。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当一项大的行动成功在望时,最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内讧。人人都想独吞成果,很多集体行动,最后只剩下一个盗宝凯旋者。
“呵呵呵呵——”方星又一次冷笑,把棋子丢回棋盘上,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我。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缓缓地踱到柱子背面去。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仍旧认为唐枪是自己的好朋友,那么多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上的来往,多的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这一次,我不会插手行动中的利益分配,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回到地面上去。
“沈先生,也许大家应该首先坐下来谈谈利益分配的问题,你说呢?”方星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跟在我后面,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唐枪大笑:“方小姐,这里没有可见的利益,只是与我的身世有关的一些东西。沈南,记得咱们刚刚结交时,你就答应过,总有一天竭尽全力帮我揭开身世之谜,还记得吗?”他抱着胳膊,双手虚拢在腋下。我知道,他的武器一向就藏在那个位置,而这种姿势也是最容易发动攻击的状态。
我郑重地点点头:“记得。”
当年唐枪中了西北少数民族古墓里的剧毒“青羊霍”,连续发高烧十日十夜,被迫藏在冰柜里降温,是冷七把他送到我家里,经过两个月的排毒、灌药、修养才恢复原样。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成了朋友,而法盘大师对他“生于盗墓而又死于盗墓”的预言,也激发过我的好奇心。
他说自己是孤儿,一直试图发掘自己的身世。当时,我们在小楼上下棋喝酒,便订下了这样的盟约——“如果有一天需要我帮忙,我会竭尽全力。”
“记得就好,沈南,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在下面,认识这么久,从没求过你,现在我依然不会求你。一切,只看你自愿。”唐枪的态度不卑不亢,对方星的冷语挑衅也没有任何过激反应。
我抚摸着这根青苔斑斑的石柱,心情越来越沉重。
杀人灭口的事唐枪干过不止一次,他亲口承认过,在亚洲大陆约有九次,在欧洲、非洲约三十次,在南北美洲则多达五十次。盗墓是拿自己的性命与上帝对赌,他只能相信自己,而不是靠道义与仁德活着。
“冷七呢?”我淡淡地问。
他和冷七向来以“地上、地下”为界,每一次都事先约定明确的分工,从不同时进入墓穴里。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做到彼此信任,精诚合作,不会猜忌对方。
唐枪的脸色更为沉郁:“沈南,你要听真话,抑或是假话?”
大厅里的气氛猝然紧张起来,方星和无情同时后退了一步,因为唐枪身体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无穷无尽的杀气。
“真话。”我不动声色,平静如初。
“他想先我一步得到那秘密,所以,我不得不命人追杀他。幸好,他的逃遁技术不错,成功地躲过了六次,但我请的杀手都是身经百战的伊拉克黑道高手,多达四十人以上。以冷七的能力,不可能将四十人全部干掉,他一定会死,也一定要死。”唐枪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冷七与他合作四年,并且将他从垂死的边缘中五次救回来。
“我原以为,你们是可以性命相托的好兄弟。”我无法说更多。冷七来过电话,他或许永远都想不到追杀自己的人,是好兄弟唐枪派来的。
“这就是江湖,为了保护自己,只能牺牲别人。”唐枪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惭愧。
“你的意思,是不是谁动了你的秘密,都得死?”我无意识地抓起一大把圆滚滚的白色棋子,看着十字交叉线上那些小孔。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秘密对我太重要了,一旦泄露出去,就没有脸面活着走出这里。为了能继续活下去,我只能杀死每一个知情者。”唐枪苦笑起来,仿佛杀人于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流水线作业的程式,不得不做,无法自控。
方星果然聪明,在顶楼时就装好了转轮手枪里的子弹,此时能够拔枪即战,不会落在别人的下风。她与唐枪都是预判力极强的高手,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先想到一触即发的战斗,提前做好准备,只有久在江湖、长时间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如此敏感。
“我帮你,但你必须保证,假如我和方小姐不想碰你的秘密,你就停止杀人,如何?”这是我的忍耐底限。
“方小姐怎么说?”唐枪扬起头,平静地看着方星。
“沈先生说怎样,我就怎样。”方星抽回了探入口袋里的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确认危险已经过去。
“好。”唐枪用一个字结束了这一轮生死攸关的试探交锋。
我不怕跟任何人交手,但却不愿看到自己的飞刀钉在好朋友喉结上。
四个人各自占据了立柱的一个方向,预先用红色棋子在棋盘上排成交叉十字,只留最中间的一颗,由唐枪进行从十到一的计数,同时把指尖上的棋子填上去。起初,大厅里没有任何情况发生,大约十五秒钟之后,“吱嘎”一声,立柱突然向侧面挪移过去,露出下面两块干爽清洁的石板来。
方星本来要抢上前碰那石板上凹陷处的铜环,被我目光一扫,硬生生地止住脚步。
唐枪俯下身子,抓住两个铜环,发力一提,把两块石板同时挪开。下面是一道陡峭延伸的石阶,极重的湿气扑面而来,令方星眉头直皱。
“就在下面,请大家跟我来。”唐枪领先走下去。
下降二十级台阶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幽深的长廊,宽约五米,两侧石龛上爬满了磷光闪闪的苔藓,发挥了提供光源的照明作用。
“方小姐脸色不太好?”唐枪和无情走在前面,他最关注、最不放心的只有方星。
方星哼了一声,向我身边依偎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左臂。
长廊尽头,霍然开朗,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二十米见方,五米多高的正方形大厅,而走廊正对的是一个布满了密密麻麻光点的石壁。
“就是这里了——”唐枪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大厅里。
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凿着整整齐齐的石龛,横九竖三,每一面墙上各有二十七个。
“沈南,我跟你说过这里的情况,但对地点做了小小的修正。左边是各种小动物制成的木乃伊,右边则是曾经寄送给你的石头。现在,你可以随意浏览参观,然后咱们合力打开那扇门,怎么样?”他沉郁地指向那道泛着光点的石壁,不知不觉中,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纵横十二道,共一百四十四点光源,这是一扇出自欧洲光学专家的顶级门禁系统,只有瞬间精确地堵住光源的泄露路线,才能聚集内部光动能,打开开关。唐先生,我实话告诉你,这种门需要相当复杂的手段才能打开,凭我们四个的力量,无法做到。”方星是解锁开门的专家,在石壁前站了十秒钟,已经报出它的来历。
无独有偶,唐枪曾在两年前寄过一份资料给我,就是关于这种叫做“都市保护神”的最新型系统。
“一点都不错,但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必须得打开它。沈南,你是否已经想到办法了?”唐枪微笑着看我,却不顾我脸上的怫然。
唐枪寄资料给我,目的就是请我帮他想办法开门,当时以为只不过是一道智慧测验题,现在终于明白,他提前两年就到过这里,而不是所谓的“探险被困”。
“很好,你一直都在骗我?而且是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我不想再说下去。不管别人如何对我,我只想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唐枪耸耸肩膀:“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你是唯一令我感到佩服的人。如果你放弃,这道门就永远无法打开,那些陈年旧账,也就只能埋在里面了。”
他走近那石壁,把双掌按在上面,随即挡住了几个光点,但几秒钟之后,光点又隐隐约约地从他手背上透了出来,竟然具有普通光源无法比拟的强烈穿透性。
方星站在右侧墙壁前面,从那些黑色的石板画上挨个看过去,一时间陷入了绝对的沉默,注意力也完全集中到上面去了。
左侧墙壁如同一个小型的动物标本展示台,各种猫、猫头鹰、蛇、蜥蜴、老鼠的尸体端端正正地摆在石龛里。它们身上的皮毛都没有被除去,依旧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
“沈先生,来看这里,这块石头上画的,岂不就是——”她及时住口,把下面的语句咽了回去。
唐枪摊开手掌,悒郁但不失洒脱地笑着:“随便参观,请随便看,希望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我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忽然跟着他一起苦笑起来:“唐枪,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认清你。医书上说,良医不能自治,我现在终于相信这句话了。这一次,将是咱们最后一道同行,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背叛自己、算计自己,应该是我迁居港岛以来最大的失败。
“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谁叫这偌大的港岛,只有一个沈南。”唐枪变得伤感起来,搂住无情的肩,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惭愧,“为了设计请你过来,我甚至要自己心爱的女人改变身份去接近你、诱惑你。两年来,我每次临睡前、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能不动声色地请动你。沈南,我做了那么多,只想看看那扇门之后的秘密。一个人不能永远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沉默地走到方星身边。
方星指向一块三角形的石板画:“沈先生,这个像不像是达措小活佛?”
画面上,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光头僧人披着一件宽大得不成样子的僧袍,盘膝打坐,双手捧着一只圆形钵盂,眉目之间,依稀就是达措稚嫩的样子。在他背后,一柄宽背大刀从半空中劈下来,恰好对准他的脖子。
“我感觉,留下这张石板画的,就是亲眼看到过达措的人,你说呢?”方星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张画,但被我及时格挡住。达措等人中毒时的惨烈恐怖景象犹在眼前,我不能让方星轻易步他们的后尘。
与三角形石板画相邻的石龛里,放的是一块圆形石板,上面画着一个赤着上身的披发大汉,狰狞傲慢地高举着大刀,面对三个席地而坐、狼狈不堪的人。
方星蓦的轻叹:“这幅画,似乎与你家里那幅有关,看着执着飞刀的男人和勾着玉环的女人,岂不就是我们看过的那两个?第三个人,看样子又是活佛,只是背着身,看不到他的样子而已,但肥大的僧袍却一模一样。”
唐枪寄送给我的石头曾经被我忽视过,正是由于达措等人的中毒,我才借助于放大镜好好看了一晚,把上面的人物形像牢牢地记了下来。古代人结绳记事、划沙记事,所为的只是把一些昙花一现的故事好好记下来,因为在他们眼中,那是最珍贵的史料,一定要向后代传扬阐述下去。
这二十七幅石板画,或许就是出于相同的目的才陈列在这里的。等我走到墙壁尽头时,才发现自己激动之下,并没注意到靠近密门的石龛里,缺少了第一和第二两幅,此地只剩下二十五幅。
“我寄给你的,是第二幅,当时觉得那人手执的飞刀样式与沈家飞刀相近,或许你能看出什么端倪来。至于第一幅,早在我进来之前便消失了,唯一的解释,可能在我之前便有人进入过这里,攫走了第一幅,做为进入这个神秘空间的纪念品。”
唐枪的解释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但我已经开始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法确信。
“沈南,里面,是我的身世之迷,希望你能看在我的良苦用心上,帮我一次。”唐枪少年成名,闯荡全球,在盗墓界里创立了赫赫威名,“桀骜不驯、倨傲不群”已经成了他的形像代名词。他很少求人,但这一次在我面前,终于打破了这个先例。
6玉链缠身的绝美女人
其它的石板画上大部分都有那个狰狞大汉的存在,而每一次他都在对敌不同的人物。有时候是男、女、活佛三个人,有时候是男人和活佛、女人和活佛,有时候则是仅仅与一个人对敌。以活佛被斩杀那幅画为例,我能够推测出每一次的战斗胜利者,都是那个大汉。
“正义并非每次都能战胜邪恶的,在这里,应该改为‘正义每一次都被邪恶打败’才是。”方星自语着,看完了对面墙上的动物木乃伊之后,一个人定定地站在泛着光点的石壁前。
我在唐枪的肩上拍了拍,凝视着他那张憔悴黑瘦的脸。如果是在从前,他的话或许能激起我心中“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浪。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颗石子落入古井的波心而已,即使泛起涟漪,一会儿也就荡然无存了。
“不肯原谅我?”他干涩地笑起来。
“唐枪,我也很想帮你,但我无能为力。做为一个顶尖盗墓者,你应该明白,世界上总有一些门是打不开的,就像某些方程式处于无解状态一样。假如你真的想打开他,应该去找这种门的设计者。”我只能言尽于此,无法说得更深。
“沈先生?”无情忽然开口。
“什么?”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假如唐枪授意她远赴港岛是出于“引诱”的目的,我只能感叹他还是太不了解我。做为一个妇科名家,入门的第一堂课便是学习“心动风动、心不动风不动”的佛家大智慧。再美丽的女孩子一旦成为我的病人,便只能是病人,如一盆名花或者其它什么植物,只闻其香,不看其颜色。
“我想说,很抱歉。其实,唐枪要做什么,我只会百分之百鼎力支持,倾尽自己的所有能力。这一次,他并没有要我去港岛,而是我自作主张赶去见你。沈先生,如果能给我赔罪的机会,我愿意做任何事。”她脸上那种决绝的表情,足以令人联想起慷慨赴死的巾帼英雄,但我什么都不需要。
“你没做错什么,无需道歉。”我淡淡地摇头。
方星骤然转身,脸上已经变了颜色,大步走到我身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唐先生,我有个冒昧的请求,希望能跟沈先生单独出去谈谈。也许……也许我能说服他做些什么……”
她的话,一下子打破了覆盖在我、唐枪、无情之间的坚冰。
唐枪立刻点头:“好,请便,请便。”
“那么,沈先生,请跟我来?”她牵起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掩在急促起伏的胸口上,满眼都是哀恳之色。
我随着她穿过甬道,回到一楼大厅,但始终保持沉默,不说一个字。
“沈先生,请听我说,不要中途打断我,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她在楼前台阶上坐定,双手用力地捂着脸,仿佛刚刚经过一番激烈运动,现在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了。
我点点头,连一个“好”字都省略了。
“我说过,以前好像来过这里。当我站在那扇门前,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身子变得又轻又薄,从那些光点来处直穿进去。那里,有一个绝美的女人被一条玉链锁着,光影打在她身上,就像是一幕舞台剧里的悲情场景。我来不及开口,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凶恶大汉从暗影里一步冲出来,毫无预兆地当头一刀砍下来——”
她的双手瑟瑟颤抖着,伸手去口袋里乱摸,连声自言自语:“烟呢?我的香烟呢?”
我缓缓地握住她的右腕,右掌贴住她的掌心,把自身的内力无声地灌输进去,以此来压制她越来越急的脉动。
“那只是幻觉罢了,不是吗?”我努力地安稳她。
“是,那是幻觉,但同样的幻觉已经在我生命里出现了数千次。这一次,非常非常接近于真实的感受,我甚至能听到大汉发出的狂躁之极的喘息声,死亡的阴影急速笼罩下来,避无可避,而我只能引颈受戮。”
她找到了台阶上丢下的一个烟头,死死地捏在指尖上,另一只手摸到打火机,连打了几次,打火机终于亮了。
我张口吹灭了那团火苗,低声断喝:“够了!你的无上定力呢?我告诉你,那只是幻觉,不会成真。方老太太一生称雄于黑道江湖,别给她丢脸,拿出自己的勇气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