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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竟比郭靖胯下这匹汗血宝马要迅速。郭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地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已不过数十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
一骑一人,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机缘越来越是渺茫,他心中也是越来越感一片冰凉。那小红马踏在雪上,知道危险,足底愈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这汗血宝马果真不同寻常,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间一长,终于累得额头见汗,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朵樱花。
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的坐骑无此神骏,只要跑得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她。”其实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郭靖如此寻思,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他下马让红马休息片刻,抚著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苦,须得拼著命儿再走一遭。”
他一跃上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那软泥之中,但郭靖不住催促,当下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新回入沼泽。那马知道前途尚远,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之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的微光之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此时已然齐胸,一抵口鼻,当即窒息毙命。
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击掌为誓,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
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驰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中大是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只见沙泥已陷到他颈边。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马背若乘著两人,这马吃重,只怕陷落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拖我。”郭靖未带绳索,一转念,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经过他的身旁。欧阳锋伸手拉出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响,将欧阳锋从泥沙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骎骎騑騑,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来,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著马缰,右手挽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触,待得惊觉要想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按在自己背心“灵台穴”上。那曰欧阳锋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伤之余,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
第一百零八回 斗室大战
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折辱一番,然后杀死,那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心下了然:“这傻小子和那ㄚ头情深义重,我若杀他,倒遂了他以身殉情的心愿。”转念一想:“那ㄚ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译述经文。”当下提著郭靖手膀,一跃上马,两人并驰,向著南边山谷中驰去。
行到已牌时分,见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见遍地都是尸身,因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的惨状丝毫未变,自是蒙古大军经过所害的了。欧阳锋大叫数声,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有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喜,押著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在为我所擒,我也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说著去牵了一条羊来,宰之而食。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愤恨。欧阳锋抛一只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们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什么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欧阳锋往地下一蹲,阁阁两声大叫,回了一拳。两人在石屋之中,打得桌翻凳倒。
拆到一百余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欧阳锋抢上一步,一掌抹到了胁下。郭靖大吃一惊,束手待毙,那知欧阳锋竟不发动,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过。”
郭靖“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工夫的诀窍,盼我演将出来,便何从旁观摩,我偏不上当。嗯!他刚才这一抹,我该用何种功夫拆解?”沉思片刻,觉得所学过的拳法掌法之中,并无一招可以破解,但真经上有一种巧劲,练成之后,就可运胁下肌肉之力,轻轻易易的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想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地上,想著经中所述的口诀,依法练习。他自练过“易筋锻骨篇”后,基础扎稳,又得一灯大师传授,经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飞絮劲”这等功夫,只是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已然练熟。斜眼看欧阳锋时,见他正也坐著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起,一掌已劈了过去。
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是一手抹到了郭靖的胁下。突觉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郭靖左掌掌缘已顺势向他头颈中斩了下来。欧阳锋又惊又喜,索性加力前冲,避过了这一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工夫,这是经中的么?叫什么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欧阳一怔,随即想到这是梵文名字,心道:“这傻小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定然无用。”掌势一变,两人又斗在一起。
话休絮烦,欧阳锋有意骗学真经工夫,郭却一心要杀他报仇。两人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牛羊几乎吃了一半。岂知智者所算,未必尽如其意,而愚者之拙,有时未始非福,倒似欧阳锋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功精湛,瞧著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虽然也领悟到了不少经中要旨,但以之与郭靖当日在舟中所书的假经一相印证,却又全然难合符节。他越想越是不解,逼得郭靖越紧,这样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余之中竟然突飞猛晋。他不由得暗暗发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
这几日来,郭靖在苦练兵刃,用匕首削木为剑,与欧阳锋的蛇杖过招。他这蛇杖首次与洪七公相斗后葬送大海之中,后来另铸钢杖,缠上怪蛇,但被困冰柱后又被鲁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用的只是一根普通木棍,更无怪蛇助威,但招术奇幻、变化无穷,数次将郭靖的木剑震飞,若是杖上有蛇,那是更难抵挡了。
耳听得成吉斯汗的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但两人激斗正酣,对此毫不理会。这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然不能胜你,但你的木杖却无论如何震不掉我的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一人喝道:“好奸贼,往那里逃?”这清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么他万里迢迢的也到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响,来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这村子中房屋不少,可是这石屋中有人,点著灯火。欧阳锋手一挥,噗的一声,一股气飞去将灯减了。就在此时,大门呀的一响推开,一人奔了进来,后面那人跟著追进,自是周伯通了。
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是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了数万里,不给老顽童拿到,那么他的工夫可想而知。当世之间有此本领的屈指可数。倘若是黄药师或洪七公,那老毒物今日当寿数尽了。”
只听前面那人一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是开心不过,可是别再让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听得他掩上了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喂!臭贼,你在那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突然跃起,哈哈一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东扑西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大施袭击。
岂知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斗翻了下来,蹲在南首。周伯通口里胡说八道,心中对他却也甚是忌惮,留神倾听那个人所在,不敢贸然逼近。静夜之中,他依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嘎然而灭,果然有人,只是怎么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别慌,我是来拿一个小贼,捉著了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气粗重,内功精之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辨。那知侧耳一听,东西北三面三个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原来在这里伏下了帮手。”
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个劲敌,我且不露真相,俟机助他的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到门边,低声说:“看来老顽童捉人不到,反要被人捉去。”心下计议已定,一见局势不妙,马上夺门而出。
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马蹄声响,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说著伸手去搬门后的大石,似是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一挺,举起一块一百多斤的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之处掷去。门口向南,此人恰是站在正北。
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次论剑,更去了一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一推,用“蛤蟆功”直击过去。他蹲在西端,这推自西而东,势道凌厉。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他出手掌势,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袭,当即跨上一步,一招“亢龙有悔”急拍而出。此时站在北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也是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掌力将大石反推山去伤敌。
四个人站在四个方位,劲力发出虽有先后,但力道大小几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从东南西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砰的一声大响落了下来,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听不见了,原成千成万的军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军官号令声、士兵呼喊声乱成一团。郭靖一听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定,蒙古军已随后追到,只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而近。接著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大呼酣斗。
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来。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
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发现踪迹,叫道:“老头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的甚么,一手护身,一手伸出去抓他。欧阳锋右手勾住了他手腕,左手反手一掌,周伯通接了一招,惊叫:“老毒物,你在这里?”他身形一晃,脚步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乘隙而上,一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拳回挡身后这一招,心想自在桃花岛上练成左右互搏之术,迄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虽然今日情势急迫,却也是个试招良机,在这一瞬之间,拳头正要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翩然而至,右手架开了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接了这一掌。
二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郭靖叫的却是“裘千仞”!
原来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缩身楼顶,眼见无路,将楼顶瓦片搬来一片片的盖在身上,遮得密密层层,官兵的箭雨固然射他不著,而欧阳锋的青蛇居然也没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
周伯通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数月,丐帮一位八袋弟子送了一封信给他,却是黄蓉写的,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论她有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她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如成此事段皇爷的刘贵妃日后就不会找再来找他。
周伯通心想这话确是对黄蓉说过的,而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勾结,原来不是好人。至于他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是一生耿耿于怀,不管他与裘千仞有甚仇怨,能够不来找自己生事,自是上上大吉。左右无事,当下孤身找上铁掌峰上。
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用出左右互搏之术,不由得相形见拙,只得逃命。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那知周伯通竟然穷追不舍。裘千仞数次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竟然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虽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不是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到。裘千仞心想:“我若逃到绝西苦寒之地,瞧你一直追到何处?”周伯通心想:“我倒要瞧瞧你逃到那里才走回头路子。”这一日一前一后,竟误打误撞闯到了石屋之中。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厮杀激斗之声全然淹没,欧阳锋与裘千仞却互认不出对方。欧阳锋还知此人是周伯通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自是一路,必是郭靖的朋友。
四人盘旋交叉,倏忽间交换数招,随即跃开。屋中因无半点光芒,而门外杀声惊天动地,再响亮的叫声也听不出来。
第一百零九回 以一敌四
周、裘、欧阳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日后,刻苦磨练,骎骎然已可与三人并驾齐驱。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闻声,言语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一味闷斗。
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了结裘千仞。那时咱们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心中算计已定,双掌虚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却与一个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岛的洞中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上前去,待要拉拉他的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右手斗然出拳,砰的一下,击在郭靖肩头。
这一下并未使劲,但在郭靖绝不提防之下,倒教他击得隐隐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虽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了防备,当下运功卸开。
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已拆了十余招,均已了然对方是谁。他两人倒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拼个你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然是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之下,立时悟到周伯通在与郭靖相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喜?当下不约而同一齐放攻了上去。
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心下又惊又喜,连问:“兄弟,你从那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正酣,郭靖那里听见?周伯通怒道:“你卖什么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裘两人攻了上来,足下一点跃到梁上,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
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察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当下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被周伯通缠住了,连变七八种拳法始终无法抽身,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之术分挡二人。又斗得片刻,欧阳锋与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称奇,以郭靖功力,单是欧裘任何一人,都能胜他,那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掌挡欧、右拳击裘,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