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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救人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那女子一惊,道:“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真教人害怕。”完颜康道:“你见过师父杀人?在那里?干么杀人啊?”那女人抬头望著烛光,似乎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唉,从前的事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扬扬的道:“那王师叔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你爹爹么?他肯答允么?”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就差人去把那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钢牢里。王师叔到那里找他去?”
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还道他真是好意,那知竟是这么奸恶。”那女子也颇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在这里,那成什么话?快快去放了,再多送他们一点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回家乡去。”郭靖听得不住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完颜康笑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人物才不希罕银子呢,把他们放了,他们出去一宣扬,师父还有不知的么?”那女子急道:“难道你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眼的等我一辈子。”说著哈哈大笑。郭靖怒极,一掌往窗格上拍去,张口怒喝。
刚要吐声,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时右手手腕也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异常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
郭靖登时醒悟,向黄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滑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欢她,我对你爹说说,不如索性娶了她,那不是什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样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只可惜爹与当今圣上是亲兄弟。”那女子道:“可惜什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爷。”那女子叹了口气,不再理他。完颜康笑道:“妈,还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定了他才肯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帮你骗人,做缺德的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
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的布置,只见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江南的农舍,十分的粗糙简陋,壁上悬挂了一根铁枪,一张犁头,屋子的一角放著一架纺纱用的纺车。
两人心里都是暗暗称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么居室竟是如此摆设?”只见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什么东西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什么呀?”完颜康道:“啊,我险些儿忘了。我回来时路上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检了回来,妈,你给它治治。”说著忙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动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郭靖看得怒火上冲,心想这人必是明知母亲心慈,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亲生母亲尚且玩弄权谋,心地真是不问可知了。
黄蓉靠在郭靖的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他发作出来被完颜康惊觉,忙牵著他的手轻轻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道:“你知道药在那里么?”黄蓉摇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郭靖心想,这样大的王府到那里找去?要是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更是大祸临头,正要开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一闪,一人手提灯笼,口里哼著淫猥的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疼谁个?还是疼著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
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腕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也的喉头,喝道:“你是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是府里的简管事。”黄蓉道:“你是管事,那更好办啦。今日小王爷差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那里?”简管事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只觉手腕上奇痛彻骨,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是不说?”简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左手一挥一扭,喀喇一声,登时将他臂骨扭断,同时右手将他帽子扯下来往他口上一塞。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时昏晕,他嘴巴被帽子塞住,这一声叫喊惨厉之中夹著窒闷,更其显得可怖。
郭靖万料不到这位艳如海棠、美胜白玉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是毒辣,不觉惊得呆了,做声不得。黄蓉左手在简管家胁下戮了两下,那人苏醒了过来,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堆,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扑的往下一跪,道:“子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黄蓉这才相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摔一交跌断了骨头,大夫说要用血竭、牛七、态胆、没药等等医治,北京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爷赏赐一点。”
那管家见了黄蓉犹如看到毒蛇猛虎一般,她说一句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齿,忍痛奔往王妃居室。
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的汗水、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那赵王妃最是面慈心软,见他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覆,自己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眉头一皱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丧著脸道:“求小王爷赏一张字条!”说著请了一个安。赵王妃忙拿出文房四宝,完颜康写了几个字,命他向梁子翁取药。简管家磕头谢赏,赵王妃道:“快去吧,治好了再来磕头不迟。”
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澈骨的蛾眉刺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十步,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道:“不拿到药,你左边的臂膀休想保全。”简管家一惊,冷汗直冒,不知从那里突然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走。路上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大家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华翠阁宴客。郭靖见简管家实在可怜,伸手托在他的胁下,三人并肩往华翠阁而去。
离阁门有数十步远,两个青衣汉子迎了上来,手中一个拿刀一个提鞭,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火折子一晃,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刚说道:“是自己人!”火光下看得明白,那两人正是黄河四鬼中的沈青刚和马青雄。
这两人虽吃过黄蓉不少苦头,但她这时换回少女装束,那里还认她得出?两人见了郭靖却不觉一怔,各挺刀鞭,正要上前,只觉胁下一阵酸麻,早已动弹不得,原来已被黄蓉用神不知鬼不觉的快速手法点中了穴道。郭靖虽然站在她的身边,但竟没看清楚她如何挪动身体,如何出手。他惊佩之中,猛地想起:“那日在张家口酒楼之中,那些女子要来抢我宝马,突然被人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必是蓉弟的手段了。”黄蓉见他出神,低笑道:“想什么?”把沈、马两人提在花木后面,牵了郭靖的手,随著简管家走到华翠阁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而上,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只见阁里灯烛辉煌,摆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边所坐的诸人,心中不禁突突乱跳,原来日间同席过的白驼山主欧阳公子、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连虎都围坐在桌边,在下首主位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赵王完颜烈。桌旁放著一张太师椅,垫了厚厚的毡毯,大手印灵智上人坐在椅中,双目微张,脸如金纸,受伤竟自不轻。郭靖心中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
只见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烈道:“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著办吧。”梁子翁问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儿小王爷送来的四味药材,你去各拿了一两给这位管家。”
那童子应了,随著简管家出来。黄蓉在郭靖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黄蓉笑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一跳。黄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一扑,双足钩住屋檐,缓缓的将他放在地下。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处处易出毛病。
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头一看,只见黄蓉一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她全身白衣微微飘动,犹如一朵百合花正在黑夜之中盛开。
黄蓉向阁里看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阁中窥探,突然间彭连虎一转头,一双如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个圈子。黄蓉不敢再看,侧头俯耳倾听,只听得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今日横加插手,各位瞧是无意中碰著呢,还是有所作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一看,说话的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
又听得一个声音清朗的人笑道:“我在西域也曾听说过全真七子的名头,果然厉害得紧,若不是灵智上人在他临走时送了他一个大手印,咱们今日算全折在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往老衲脸上贴金啦,咱们大家吃了亏,谁也没嬴。”那欧阳公子道:“总之他不送命就得落个残疾,上人却只须静养些时日。”
这时各人不再谈论这事,听声音是主人在向众人敬酒,隔了一会,只听一人道:“各位远道而来,小王实感荣幸,能邀到各位大驾,实在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烈又道:“灵智上人是西藏的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派的宗师,欧阳公子一向在西域潇洒自在的享福,都是向来不履中土的。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言下显然是得意之极。
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他们这几个人数十年来都是各霸一方,自尊自大惯了的,所以语气之中,都是俨然和完颜烈分庭抗礼。
完颜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当然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和旁人提及,以免对方有了防备,这也是小王相信得过的。”各人会意,完颜烈话虽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担保严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爷放心,这里说的话决不能泄露半句。”
各人受完颜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重大之极的图谋,决不致化了这样大的力气来相请自己,但他一直不说,也不便相询,这时知他马上就要揭开一件重大的机密,个个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完颜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的。那时我大金兵精将广,本可统一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众人听他谈起国家大事,都微微感到惊奇,梁子翁道:“这要请王爷示下。”
完颜烈叹了口气道:“咱大金接连败在岳飞手里,那是天下皆知的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的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大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各人面面相觑,不明他的意思,心道:“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实非吾辈所长,难道他是要咱们渡江南征?”
完颜烈十分得意,语声中微微发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中看到一封前朝留下来的文书,那是岳飞写的,辞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被关在狱中之时,知道自己无活命之望,他这人精忠报国,倒真是名不虚传,竟把生平所学行军出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书,只盼得到传人,那人就可用以抗御金兵。岂知秦桧这人好生厉害,怕他与外面暗通消息,防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丁卒,个个是他的心腹,岳飞这部书一直到他死也没能交到外面。”众人聚精会神的听著,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著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烈道:“岳飞无法可施,只得把那部书贴身藏了,写了一封遗书,那遗书写得疯疯癫癫,文理不通。秦桧虽是状元宰相之才,看了之后,却也不明其中意思,差人送到大金国来。数十年来,这通遗书放在大金宫里的秘档之中,无人领会他的含义,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愤,所以写得语无伦次,那知其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哑谜。”众人同声惊叹,称誉完颜烈的才智。
完颜烈道:“想那岳飞算无遗策,用兵如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要是咱们得了这部武穆遗书,大金国一统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么?”众人恍然大悟,心想:“赵王请咱们来,原来是要咱们当一下盗墓贼了。”
完颜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他顿了一顿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么?再说,那岳武穆虽是咱们仇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怎能动他坟墓?小王为了这事,曾苦思良久,翻检历来南朝密探送来的禀报,终于另外得到了线索。原来岳飞当日在风波亭被害之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将他遗体迁至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衣冠遗物,却被人放在另外一处。这地方也是宋朝的京都临安,要找这部书却是大大不易,小王心想南方奇材异能之士极多,要是咱们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被宋人先行得去,这才是弄巧成拙。这件事有关两国的气运,小王特别郑重将事,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决计不敢贸然著手。”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完颜烈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遗物,只怕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那决计不会。须知宋人对他敬若神明,若不知他的遗意,决不敢动他的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这件事说它难吗,也可说难到极处,但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
他正说到这里,突然大门开处,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一看,原来是梁子翁派他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
第三十五回 铁枪故衣
且说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曲曲折折的行了好一程子路。郭靖一手仍托在简管家胁下,一来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二来教他不敢声张。三人转了几个弯,又回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四下一望,只见桌上、榻上、地上、到处放满了各种药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那梁子翁最爱调丹弄药,虽在此处暂时作客,也放不下这些家伙。那小童似也熟习药性,取了四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