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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打平地里消失了。微微一愣,这才看向花著雨,道:“你是谁?”
花著雨本来还在诧异着那个古怪的剑尖,一听蓝衣人这话,几要气晕过去,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就差点儿杀了我?”
哪知道那蓝衣人脾气更大,怒道:“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没影子,跟着我干什么?没见到路上写的字么!”
花著雨道:“我正是要问你,那字是谁写的?人是谁杀的?”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蓝衣人冷笑道:“难道你还能替他报仇了不成?”
花著雨却不好意思一口承认,来宣扬自己的侠行,改口道:“没影子是谁?”那蓝衣人并不理她,自顾自踏蹬上马,往前去了。花著雨一弯腰,拾了犀牛匕,随后跟来,道:“我知道了,你在酒店里,就已经知道没影子要来杀你。嗯,这条线划在这里,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果然英雄了得!”
蓝衣人被她一捧,脸色显得缓和了些。花著雨拍完马屁,又道:“既然知道没影子要杀你,你为什么不干脆找齐人手,先把他给杀了?”
蓝衣人又冷笑起来:“没影子没影子,就是象现在这样一击不成飘然远遁,来无影去无踪,又叫我往哪里再去找他?再说,要只是个人,倒好对付了!这没影子却是个杀手组织,我再本事,还能把一个组织都给消灭了不成?”
原来这蓝衣人还被一个黑暗的杀手组织所追杀!这种事儿,花著雨从前可只是在书上见过,现在身历其境,那杀手且被自己一匕击退,这滋味,可真是说不上来的热辣刺激了。一时之间,顿觉蓝衣人的形象油然见长,道:“这么阴险的杀手都要杀你,那你一定是大侠了!”
蓝衣人哼道:“你故事听多了吧?”
这自然是讽刺。但花著雨却认为更主要的成分,倒不如说是谦虚。愈觉得这蓝衣人分分寸寸,都俨然大侠了。那冷笑的表情,是傲岸;那讽刺的口吻,是不羁;那对自己的不屑一顾,是遗世独立。至于在那酒店里,因为前路暗藏杀机而心神不定,洒了满桌子的酒呢?更是早有解释了,所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虽然明知前途艰险,心中不免仍有常人的惧怕,可照旧是怒向刀丛,这才真叫做是——虽万千人,吾往矣!
前面又是一道血红的朱砂线。朱砂线后,是一样的五个大字:越此线者死!看来没影子是想把人群两下里隔开,从而在线内放手刺杀蓝衣人。不幸的是,他也真是老祖坟上冒青烟了,竟撞见花著雨这种好事的人。明明已经跟蓝衣人打得难解难分,眼见着那一剑过后,两人便得一起完蛋,这个当口,居然也还能腾出手来多管闲事,从而竟使这场刺杀功败垂成。
这一道朱砂线后面,也是一样聚成线状的人群。看见花著雨两人两骑翩翩过来了,人群中顿时兼笑兼骂,骚动起来。远远听得个大嗓门嚷道:“这两个后生不是好端端地过来了吗?奶奶的!是谁干这样的恶作剧?”花著雨听着这话,忽地触动了一直横亘在心中的那个死人,沉甸甸地只觉得不是个滋味,当下默不作声地,随着蓝衣人分开人群,往前去了。
前面就是洛阳城。两人一路进城,花著雨不说话,那蓝衣人没来由地跟花著雨在林中一场恶战,险些因此而中了没影子的招,更加懒得跟她说话,走了一阵,到了一座高大轩敞的府门前,忽然道:“我到家了,这就告辞!”
花著雨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打量蓝衣人的家,也不知从哪里,忽地生出份高兴来,笑嘻嘻道:“这就告辞了么?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蓝衣人微觉尴尬,打了个盹,才总算挤出一点笑容来,道:“如果姑娘乐意的话,当然,请。”
花著雨也真是毫不客气,人家才一说“请”,立刻就滚鞍下了马,昂然走进门去。门里面不用多说,这时早飞跑出两个小厮来,把两匹马牵进去了。蓝衣人走在花著雨身边,到了家里,面目一改,却显得客气多了,道:“在下顾少康,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花著雨见他殷勤起来,倒有点不太习惯,“嗤”地一笑,道:“原来是顾二公子!怪不得一手暗器恁般密集,果然是‘风雨无忧’!”
顾少康淡淡道:“那也只怪你自己莫名其妙地凑上来,看在我眼里,所作所为,实在是处处惹人怀疑。而如果你是没影子,我就必须先下杀手。对付一个人,总比对付两个,要好得多,不是吗?”
花著雨点头道:“怪不得你要使那种搏命招数。在那种生死关头,先冒险杀掉一个,总比对付两人夹击,要轻松些呀。啧啧,果然是出手不凡,有魄力,有魄力!”
顾少康转头看她,也不知道她这种口吻,是讽刺呢,还是赞扬?亦或赞扬得近乎讽刺,或者讽刺得近乎赞扬?看她半晌,却也看不出来,缓缓道:“姑娘是谁?”
嫁与东风春不管
花著雨蘸着胭脂,在额头上画了一朵梅花。花朵红艳艳地,照在菱花镜里,跟八年前一样丰润有致,如过轻雨。只是梅花妆可以画了再洗,洗了再画,每一次留在额上的,最后总能显现出最大限度的完美,可是人呢?人生呢?亦可以一次次地洗去重来,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么?
今天对于花著雨来说,仿佛注定了是个回忆的日子。宁平南已经作古,作为一代高人的唯一弟子,花著雨继承了他的全套家什,包括那把紫砂制的南瓜壶。甚而现在,她就在用这把壶泡着茶。不过,泡的不是高不可攀的云雾茶,而是馨香的西湖龙井。也许,从根子上说,花著雨就跟一世隐居的宁平南不同,她终究是个入世的俗人?
南瓜壶下面,压着两封信。一封是请柬,是未央山庄庄主谢孤桐发来的,邀请她参加这一届在未央山庄举行的武林大会。另一封却是份通知,说花著雨这几年在江湖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了她是正派中的精华人士,因而足够资格代表全江湖武林人士挑选大家合意的武林盟主,所以,允准破格加入盟主选会!在这封信上署名的,却是盟主选会中的全部人马,少林方丈无心、武当掌门清尘、峨嵋掌门天思、昆仑掌门陆上元等等二十几个显赫已极的名字。
这些显赫的名字,如今都被花著雨漫不经心地压在南瓜壶下,斑斑点点的,洒上了水渍。不用说,花著雨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不过,她感兴趣的那个人,也已经被她压到了壶底。也许,还是着意地、牢牢地被压到了壶底。她不想看见这个名字。可惜有时候,事情总是不那么如人所愿。越是不想见的东西,它倒越是要翻到眼前来。
花著雨画完了梅花,抓起南瓜壶来,歪着头,喝了口茶。这动作看起来象七岁顽童,然而梅花妆又是成熟的艳丽的梳妆,紫砂壶又是清雅的老辣的茶具,三种因素撞在一起,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但花著雨不管这些,就好象打从十六岁那年起,她也就从来不管,那一朵梅花艳丽虽则艳丽,画在她额上,谐调与否?
花著雨喝着茶,目光垂落,看见了被压在壶底的名字。被压在壶底的名字有很多,但花著雨只看见了一个。她甚至暗地里有些怀疑,是不是就因为要看看这个熟悉的名字,她才想起来要去喝这么一口茶的呢?
那名字确实很熟悉。熟悉得花著雨永生永世永远也忘不掉。
顾少康。嘿嘿,顾少康。
花著雨永远记得,顾少康听她报上名字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样子。一个大男人家,摊上这种表情,也真是可爱之极了。
“师……妹,”顾少康说:“小……师妹。”
小师妹后来就在洛阳顾家住了下来。她本是帮手来的,这一住下,才发现原来完全无手可帮。且不说洛阳顾家那是什么样的家族了,就只是各种专门的管家聚在一起,差不多也能开宗立派,至于应付一场江湖盛宴,却哪里轮到花著雨一个黄毛丫头来插什么手?好在花著雨的初衷,也并不在意于这场寿宴的经办,她想的是——也许还是宁平南一针见血吧——大闹这场寿宴,当然,是对付准备大闹这场寿宴的人。
因为寿辰还没到,左右无事,顾少康便充起地主,陪着花著雨在洛阳城内四处玩耍。这时候正值花季,洛阳牡丹甲天下,两个人青春年少,双骑并辔,踏着春风,一日看遍洛阳花,染得襟袖余香,倒也是逍遥自在。不过这是白天,也还罢了,到了晚上,一个人孤寂无聊,花著雨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了。她仿佛是控制不住似地,一等夜深人静,便直往顾少康的卧室方向跑。
顾少康住在听雨阁,门前正对着一塘亭亭荷叶。荷叶中系着一条半旧的菱舟,花著雨每到这里,便直接往菱舟中一躺,而后一两个时辰可以不动一根手指儿。似乎与船底的木头融成一体,又似乎在修炼什么高深武学,已经天人合一了。这种行径着实诡异难测,但是花著雨乐此不疲,直到某一天,她正在刻苦修炼,却一个不巧,被同住听雨阁的七师兄给撞破了。
“你在做什么?”七师兄讶异地问。
是呵,她在做什么呢?花著雨那个时候,才想起来也这么问上自己一问。自然,她是在保护顾少康。没影子的杀手虽然一击不中,全身而退,可是既有第一次,就难说不会有第二次。那无影无踪横空而来的一个剑尖,着实让人难以防范。顾少康这人虽说看起来比较严谨,但也不见得就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万一,这个没影子来时,就摊上了他那一疏呢?
花著雨自问自答到这里,对于夜卧菱舟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解释得非常圆满。不幸的是她今年才只十六岁,很少遭遇人生的艰苦,还不懂得回避任何尖锐的问题。于是便又接着问了下去。这一次,她质问自己的是,事情显然不能以这种方式解决,难道没影子一日不来,她还能就一日躺在这里,一辈子照看着顾少康的那一疏了不成?
一辈子?
花著雨那一晚,从菱舟回来之后,大睁着两眼,看着从碧纱窗里筛进来的月光,平生第一次,失眠了。自从晓事以来,尽管她一直自命为多愁善感,其实并没有为绰号怎么取而忧愁失眠,一当有了取绰号的灵感,又没有为怕别人抢先用去而焦急失眠,在今天,却终于因为“一辈子”这个不寻常的词,而失眠了。
她发现她竟是乐意就这么一辈子,躺在菱舟里,看顾着顾少康的。自然,一旦姑娘们肯将一辈子与某个男人联系在一起,那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就算是花著雨这样响当当的一个侠女,在那般绮丽的春月花影底下,也免不了还是慌作了一团。等到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尽管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与顾少康厮守,眼下,她的时间却不多了。
眼下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三天之后,就是顾春荣的寿辰。而等到寿辰一过,花著雨使命完成,也就该打道回府。那时候,她便要跟顾少康远隔千里,所谓一辈子云云,却又从何谈起?
花著雨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假使她有充足的时间,则她还可以从容不迫地施展女人家与生俱来的传统媚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于不知不觉之间,将顾少康的魂灵儿勾引过来。虽说十六年来,很少有人给予过花著雨巧笑、美目这样的高度评价,但是花著雨每一揽镜自照,对于镜子里的那副容颜,却从来不曾产生过半点怀疑。就好象她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的武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自己。毫无疑问,她花著雨生来就注定了,是要出乎其类兮拔乎其萃的。也许,在十六岁的年龄上,如此这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并不算是一种误会?谁教她正青春着呢?谁教她正斗志昂扬地青春着呢?
但是这一切,如今都谈不上了。摆在花著雨目前的问题是,她如何在三天之内,解决掉事关她一辈子的终身大事?
后来花著雨还是睡着了。只是睡梦之中,还摩拳擦掌带着股大事将临的兴奋与颤栗。这股情绪终于在凌晨时分准时地唤醒了她。花著雨一跃而起,抄起自己的剑,直往听雨阁飞奔。听雨阁的师兄们,那时候都已在晨练了,花著雨也不多话,长剑出鞘,噼里啪啦便向顾少康攻去。顾少康猝不及防,便被这一阵凌厉无匹的攻势,逼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花著雨刷刷两剑,道:“二师哥,我有话跟你说。”
顾少康左封右挡,道:“什么事?”
“我喜欢你,”花著雨道:“你可喜欢我么?”
顾少康的脸上,在剑光闪烁中,慢慢地多出来一种红色。这种表现不免让花著雨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疑惑不已。想她一个女孩子家,为时间所迫,无可奈何才说出这种话来,都没有脸红,他倒红个什么?
“三天后我便要走了。你三天之内,给我回话,成不?”花著雨跟顾少康长剑一交,收了攻势,倒跃回去。来如一阵风,去也如一阵风,丢下这句话后,一刹时似喜似羞,转过月洞门,走得个没有影子了。
只是那时候,花著雨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竟是她在洛阳顾家,最后一次见到顾少康了。
那一天,花著雨留下那句话之后,便一直呆在房间里,眼巴巴地等待着结果。虽说这个结果,她还宽宏大量地给了顾少康三天的期限,其实深心里面,哪里相信这样一个问题,还真的需要郑郑重重地考虑上三天?喜欢不喜欢,这种简单的感觉,肯定,或者否定,不是牙关一碰,就能彻底解决了么?所以第一天,她便挨油炸了似的在等着。
然而这一天,她没能等到顾少康。她等到的只是关于顾少康的消息。他从太白楼早晨开张的第一杯酒喝起,一直到酒阑人散太白楼打烊的倒数第一杯酒,终于喝得烂醉如泥,被伙计们七手八脚扛回家来。
第二天,顾少康宿醉未解,依旧准时准点地坐在了太白楼上,呼酒买醉,至于黄昏。花著雨第二次听到这个消息,便从心眼里觉得羞愤了。他若是不喜欢她,直说一声便是!却用这种缩头乌龟的手段来熬过三天,避免双方的见面,这也未免太小觑她花著雨了!
花著雨脾气一犯,便见出宁平南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来。这时候,她也不管自己是为着什么缘故到这里来的了,也不管后天便是顾春荣的寿宴了,更不管天色已是黄昏,只一口气收拾了行李,打马便走。当天晚上,便宿在洛阳近郊的一家小客栈里。
这一晚,花著雨倒真是有点失眠了。只觉横搁竖放,咽不下那一口不平之气。忽然想到来时路上自己没来由的得意心情,愈觉悲怆了。难道这便是江湖么?仿佛永远在准备着,对于行走于其中的人,予以意外的打击?
思绪起伏间,砰砰砰,忽然有人大力擂门。花著雨正没好气,也不管这深更半夜,来人是奸是滑是偷是盗,猛可里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把门拉开。门外应手倒进一个人来。花著雨指尖一拨,那人踉踉跄跄地站定了,一股酒气从身上散发出来,却是顾少康。
花著雨愣住了,一时作不了声。顾少康从洛阳城里一路驰来,浑身汗淋淋地,酒也差不多醒了大半,看着她,吃吃道:“你……怎么走了?”
这话不问则已,一问自然触动花著雨的怒火。她冷冷道:“何必讨人嫌呢?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脸色!”
顾少康半晌说不出话来。花著雨见他不说话,也只得自己问了,道:“你来又作什么?”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顾少康道:“其实……这次寿宴,爹爹便要给我订亲了……是未央山庄的……谢孤桐。”
“那真要恭喜你了,”花著雨道:“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吗?”
顾少康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话说完了,你也可以走了,”花著雨说完,见顾少康还站着不动,又冷笑道:“你不是准备告诉我,你还没有想好,到底该喜欢谁吧?”
顾少康这下听出了她的讥讽,解释道:“我还根本没见过谢姑娘呢。”
花著雨冷笑道:“那是呵,等你见过了,就用不着再犹豫了。澄江春水谢孤桐,那当然是绝世的美人了。哼,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你走!”伸手把顾少康往外一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门关得却急,一门板撞在顾少康胸口,把他撞得直飞了起来,在院子里一跤坐倒。
花著雨赌气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