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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湘西“雪峰山”主峰山麓的一条山径上。时为新年初一的深夜,山深林密,风雪交加,积雪盈尺,该算得上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最佳写照了。
可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这山径上,却竟然有不少行人,而且,这些行人,显然都不是普通行旅,因为,他们都是武装佩剑,或者是腰跨军刀,胯下并都骑着长程健马。
这些行人,都是三个一组,五个一群,沿着通往“武冈”的小径上,冒雪疾驰。
这情形,已经是够人诧异的了,但事实上,却还有更令人诧异的事。
因为,在这些横眉怒目,不可一世的武装骑士们前面,策马疾驰的小径上,都有一个奇异的行列,在慢吞吞地移动着。
这一个奇异的行列,前后一共是十三人。
最前与最后,都是两位道士,当中却有九个黑衣人。
前后的四位道士,与当中九个黑衣人,都是相距在三丈以上。
前后的两个道士中,都有一人敲着法器,一人则高擎着一个纸糊成,用朱笔画着符咒的灯笼,和一个长长的招魂幡。
当然,灯笼与招魂幡,都是用桐油浸过的,因而在风雪中,也不致破坏。
至于当中那九个黑衣人中,脸上都贴着一层纸钱,手足僵硬地在移动着,显然地,那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那当然是死尸了,死尸而能走路,那不但是骇人听闻,也是使人闻之都有毛骨悚然之感。
可是,在湘西这一带,死尸走路,却不算奇闻,而且还有一些专门替死人服务的术士,和供死人住宿的客栈。
因为,那时候交通不便,一些客死异乡的人,要想将骸骨运回故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于是,一些擅长赶尸的术士和客栈,就应运而生了。
赶尸这一行,当然也有很多忌讳,尸群前后那两盏高高的灯笼,就是一个显著的标志,告诉前后的行旅们,远远回避他们。
同时,这还是一个昼伏夜行的行业,事前算好路程,一到快要天亮时,立即投入“尸体客栈”,至天黑后再继续赶路。
而且,这行业,也最适合在冬天活动,因为冬天天寒地冻,尸体不致腐烂。
也因为如此,那时候在湘西一带,冬夜碰上赶尸的,是司空见惯的事。
那些凶神恶煞似的劲装骑士们,一共是五批,最后的一批,却只有一高一矮两个人。
这些人,当他们看到那一个赶尸的行列时,却是一个个紧蹙眉峰,绕道超越过去,当最后那两人通过时,那较高的一个低声“呸”了声道:“真晦气,竟然遇上赶尸的!”
较矮的一个苦笑道:“老王,吃咱们这碗饭的人,还谈什么晦气不晦气的,你想想看,大年初一,就砍砍杀杀,拼了大半夜的命!方才,你我杀的人,难道还算少,碰上几个赶尸的,又算得了什么呀!
较高的一个也苦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轻轻一叹道:“方兄说得对,咱们这血渍斑斑的外表,也不见得比那几具尸体更受人欢迎。”
语声、人影,都渐去渐远,终于消失于漫天风雪之中;山径上,又只剩下那赶尸的行列,一个个像幽灵似的,在雪地上移动着。
除了那怒号的北风,与单调的法器声,以及积雪被践踏的“沙沙”脚步声之外,没有一点其他的声息,就像这整个行列,都是死尸似的,气氛显得那么神秘,又恐怖,令人有窒息之感。
约莫顿饭工夫过后,原先那五批凶神恶煞似的人马,又循原路折了回来。
不过,这回他们不再分批了,而是整队折返,一共十七骑,最后押队的,还是那一姓王、一姓方的两个劲装大汉。
这批人,悄然绕过那赶尸的行列,纵辔疾驶。
那姓王的汉子扭头向那赶尸的行列瞟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那姓方的汉子讶然问道:“老王,好好地又叹什么气?”
姓王的汉子苦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待会,咱们如何交差?”
姓方的汉子笑道:“这还不简单,咱们实情实报,上头命令咱们追出二十里,事实上,咱们也委实追出了二十里,可是,那小子没走这条路,这可不能怪咱们不尽力呀!”
姓王的汉子道:“可是,上头断定那小子十之八九走的是这条路,我也是这么想法,所以,我才留下四个人守在那边。”
姓方的汉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我却断定那小子走的不是这条路,否则,咱们追了这么远了,为何鬼影子也没见到一个?”
姓王的汉子哼了一声道:“不信,你且等着瞧吧!”
姓方的汉子苦笑了一下,没再接腔。
这一行人,默默地冒雪疾行了十来里之后,到达一座位于山麓斜坡上的山神庙前。
山神庙的正厅上,约莫有四五十个劲装汉子,围着熊熊柴火在取暖。
原来这一座山神庙,外表虽然还像那么回事,里面却已破烂不堪,目前这些英雄好汉们,更是毫不客气地将门窗都拆下来,生火驱寒了。
这些劲装汉子们,也同样地周身血渍斑斑,尤其是当中央盘坐着的那个虬髯大汉,更是全身都成了一个血人。
此时虽然是坐着,但不难估计出,他至少要比一般人高出半个头来。
他,外表看来,年约四旬左右,一双三角眼,两道扫帚眉,满脸横肉,再加上一个鹰钩鼻,和一脸有若刺猬似的虬髯,那份长像,可委实够怕人的。
尤其是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台阶下,那小院中的雪地上,有着好几处殷红的血渍,不那应该说是有好几颗人头堆在一起,只是因为那些人头已陷入积雪中,加上新降的白雪掩盖着,乍看之下,就只能看到片片的血渍。
那几颗人头的左旁丈远处,还躺着一个重伤得奄奄一息满脸血污,没法分辨面目的人,也不知是耐不住严寒,或者是伤痛难忍,和恨意太深,他尽管奄奄一息,一口钢牙挫得“格格”做声。当姓王的、姓方的两人所率领的劲装大汉们,登上山神庙前的斜坡时,那个躺在小院中雪地上的人,忽然切齿叱道:“西门锐,老子跟你无怨无仇,你却为何要以这种灭门的残酷手段来对付我……”
答话的,就是那长像凶恶的虬髯汉子,他三角眼一翻,冷冷地一笑道:“这个嘛,很抱歉!只好有劳你作一个糊涂鬼了。
那躺在地下的人,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他的伤势,实在太重了,这一挣,不但没坐起来,反而牵动伤口,使他不自觉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个被叫做西门锐的人,看得竟哈哈一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一条天不怕,地不怕铁铮铮的汉子,却原来也会怕痛的……”,那躺在地上的人,切齿怒叱道:“西门锐,老夫死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西门锐又是哈哈一笑道:“你活着都奈何不了我,死了还有什么用!”
接着,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吕维屏,看你我无怨无仇这一点上,我不让你多受活罪,成全你早点去做厉鬼吧!”
说着,由火堆中取过一枝正在燃烧着的木棒,顺后一甩,竟然不偏不倚地,插入那躺在地下的人的胸膛上,只见那人四肢颤动了一下,立即死去,可是,那露在胸膛外面的半截木棒,却还仍在燃烧着。
也就当此同时,那匆匆赶回的王姓汉子等一行人,也鱼贯走进庙门。
西门锐首先扬声问道:“王分舵主,怎么空手而回?”
王姓汉子向着西门锐躬身行礼,一面苦笑道:“敬禀总瓢把子,属下无能,此行毫无所获。”
西门锐注目问道:“是并无发现,还是被逃脱了?”
王姓汉子恭应道:“是并无发现。”
西门锐接问道:“什么人都不曾见到?”
“是的。”
王姓汉子接道:“只在半路上,碰到一队赶尸的人。”
西门锐道:“检查过那些赶尸的人,和尸体吗?”
王姓汉子道:“没有,属下也曾注意过,那些赶尸的人和尸体,都是身裁高大的成人,吕正英那娃儿,总不可能混迹在那个行列中。”
西门锐蹙眉道:“这就奇了,难道这小杂种,竟然飞上天去不成?”
王姓汉子谄笑道:“总瓢把子,依属下拙见,吕正英那小杂种,必然是藏在山区中。”
西门锐点点头,“嗯”了一声道:“你这猜想,极有可能,那小子人小鬼大,他料准咱们不会在这儿待久,所以才躲起来,准备等咱们撤退之后,再出来活动。”
那方姓汉子插口问道:“总瓢把子,吕正英那小子,会不会是在混战中被宰掉了呢?”
西门锐摇摇头道:“那不可能,现场中没那小子的尸体,整个吕家庄,也只差地皮没给翻转过来了,因此,他决不会还躲在吕家庄中。”
接着,又目注王姓汉子问道:“王分舵主,‘黄土塘’那边,有没有人看守?”
王姓汉子谄笑道:“属下已留有四个香主在看守着。”
西门锐笑道:“本座知道你做事精明干练。所以才将缉拿那小子的责任交付给你,果然这措施很为得体……”
王姓汉子连忙又谄笑道:“总瓢把子过奖了!此行一无所获,属下可汗颜得很。”
西门锐笑了道:“不要紧,你还有机会立功。”
接着,又正容问道:“那些赶尸的人,今宵该不至于赶过黄土塘去吧?”
王姓汉子点点道:“是的!赶过黄土塘,他们就错过宿头了,干他们这一行的人,错过宿头那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所以属下特别交待那四个香主,要好好监视那家接待赶尸的客栈。”
西门锐道:“那么,还得辛苦你一趟,不必多带人手,只你同方分舵主去就行了。”
王姓汉子,与方姓汉子同声躬身道:“属下遵命!”
西门锐脸色一沉道:“此行如果再找不到人,你们两个,也就不必回来了!”
王姓汉子、方姓汉子同时打了一个哆嗦,恭喏声之后,又躬身施礼,倒退一步,转身疾驰而去了。
沉寂少顷,西门锐忽然虎地站起,三角眼中,威光四射地环视群豪,沉声说道:“咱们动员了百十来位高手,如果竟然让这小杂种生逃离去,我这个南七省的总瓢把子,固然丢尽面子,你们也不见得怎么光彩!”
他那些手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呆立当场。
西门锐一顿话锋之后,又沉声接道:“现在,所有人员,立即沿通往武冈的官道两侧,全力搜索,目前;地面积雪甚厚,那小杂种的足迹,决难掩饰。”
接着,又挥了挥手道:“立即出发。”
“是!”
在全体群豪的暴喏声中,西门锐却向他左右的两个亲随,低声吩咐道:“你们两个,沿官道追踪在王分舵主之后,记着,避免让他们知道,本座随后就来。”
那两个亲随,恭应一声,疾奔而去。
霎时之间,这一度显得颇为热闹的破庙,已只剩下西门锐一个人了。
他沉思少顷,目注小院中那位被他一棒钉死在地下的吕维屏的尸体,苦笑着,自语道:“吕庄主,你固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杀满门,同样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接着,还居然发出一声轻叹,然后,缓步走出破庙,飞身上马,冒雪急驶而去。
黄土塘,不过是个官道边一个数十户人家的小村落,至于那专门接待赶尸的客栈,则在距黄土塘一箭之地的山麓边。
其实,这所谓客栈,也不过是一幢用竹篱围绕着的简陋茅屋而早。
那些赶尸的术士们,自然是在茅屋的房间中,至于那些被赶的尸体,则全部被“招待”在旁边的一个凉棚中。
前面已经说过,这是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行业,天还没亮,就必须落店的。
因此,方才被冒雪赶来的九具尸体,也进入这一家客栈,在那凉棚中,一字横排,靠着墙壁挺立着。
那些赶尸的术士们,在每具尸体前点上线香,焚过钱纸之后,也各自回房安歇去了。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尽管借着凉棚外积雪的反映,可以隐约地看清里面的情景,但里面的情景,胆小的人是不敢看可是,你要是听那些术士们的对话,才更可怕哩!
那四位术士,正在另一房间中,围着火盆,大碗地喝着酒,其中一个矮个子忽然轻轻一叹道:“他妈的,我干了十几年的活了,像今天这个邪门事,还是第一次碰到。”
另一个较胖的苦笑道:“我也干了十几年了,像这种事,不但不曾碰到过,连听也没听过!
那位老眼昏花的店小二,讶问道:“诸位究竟碰上了什么事啊?”
那矮个子“哦”了一声道:“对了,李老爹年纪比我们大,见闻也比我们多,您且说说看,是否曾经听说过这种事情?”。
李老爹苦笑道:“可是,老汉还不知道你们碰到过什么事情啊?”
那矮个子讪然一笑道:“这只能怪我太性急,老爹,事情是这样的。”
他微顿了顿,似乎犹有余悸地低声接道:“今宵,当我们起程后不久,经过一处山谷时,我们四个人,竟忽然打了个寒噤之后,一齐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是糊里糊涂地,继续地向前走着。”
“这倒委实是一件奇闻。”
李老爹自语着,抬手一指那停尸棚的地方道:“事后,你们检查过没有?”
那矮个子道:“不瞒老爹说,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敢接近他们。”
那较胖的也插口接道:“同时,也因我们清醒之后,一批又一批的绿林朋友,相继而来,使我们更不敢在半路停下来。”
李老爹笑道:“我说,诸位也未免太胆小了,干你们这一行的,怎可以疑神疑鬼的……”
但他话没说完,却忽然脸色大变地打了一个哆嗦,那四个赶尸的术士,也禁不住脸色为之一变,互相投过惊悸的一瞥。
原来就当李老爹说到“疑神疑鬼的”几个字时,他们五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停尸棚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声音,这位李老爹虽然才说过,干他们这一行的,不能疑神疑鬼,但事到临头,他却首先打起哆嗦来了。
倒是那矮个子术士的胆子还比较大,他脸色一变之后,低声说道:“那是有人在走动的脚步之声呢。”
“不错,好像还不止一个。”
“老兄,陪我去瞧瞧。”
“不,不……我……我……”胖子不但是结结巴巴地,连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那矮个子只好转向李老爹笑问道:“李老爹你呢?”
李老爹似已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这时,却是强装镇静地笑了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看,还是等天亮之后,再去瞧瞧比较合适。”
他虽然强装镇静,但话声中,却禁不住有点儿颤抖。”
那矮个子想必是强充好汉,存心寻别人的开心,这时,他居然自己打起退堂鼓来道:“你们都不要去,我也懒得多管闲事,且等到天亮之后再说吧!”
其实,他们不去算是幸运,真要是去了,那情形,可真会吓破他们的胆哩!
原来当他们听到停尸棚中,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时,实际上并非有人在走动,而是有两具死尸,走出了他们自己的行列。
那是那九具尸体中第四与第五具尸体。
他们居然是手牵着手,悄然而缓慢地向门口走去。
夜静更深,两具挺立着的尸体,忽然走出行列,自由行动起来,那一份恐怖气氛,怎能不教胆小一点的人,吓破苦胆。
可是,怪异之处,远不止此。
当那两具死尸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又轻捷地退了回来,而且,一直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才停止下来。
原来,外面的雪地上,正有两个夜行人,像幽灵似的向停尸棚这边走来。
尸体居然还怕真人,这倒算是天下奇闻。
那两个夜行人,走得很快,当那两具死体退回原来的位置,刚刚站好,那两人已到达停尸棚的门口,赫然就是那位南七省绿林总瓢把子西门锐手下的两个分舵主,一姓王,一姓方的两个劲装汉子。
这两人停立门口,向停尸棚内略一张望之后,那姓王的汉子低声说:“还是九个,并没有少。”
那姓方的汉子道:“可是,方才他们在半路上的小涧之中,所发现的那两具尸体,又如何解释才对呢?”
姓王的汉子道:“那可能是另外的一批尸体……”
姓方的汉子道:“不,我却认为显然是半路上掉了包。”
姓王的汉子摇头苦笑道:“那不可能,你该明白,赶尸这玩意,是有点名堂的,如果是在活人的行列中,临时掉换两个,那当然是轻而易举,可是,要想在赶尸的行列中,以活人掉换两具尸体,而不影响其余尸体的行动,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时,如果真如你所料,是在半路上掉了包,那他们早该逃之天天了,但事实上,这儿分明还有九具尸体。”
姓方的汉子道:“你分析的固然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