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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看来真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不由好奇,借机支开所有人,同她暗地商量:“绮丽,是不是有话与我说?”
“大哥,”她轻轻叫:“有一件事情,我堵在心里很不舒服。”
“为何事?”
她犹豫不决,与往日判若两人,半天,又求:“我告诉你了,请千万不要说出去。”
“好,我答应”,一边自己奇怪,她能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今天一早,少…,子桓来看过我了。”
“什么?”我大惊,霍地站了起来,张口结舌,心惊肉跳。
“你别怕,”她马上劝:“他只是来谢我出面相救的事情的,他还说…”。她又顿住。
“说什么?”我急了:“绮丽,如今他是在穷途,你可要小心。”
“他不会害我的,”她轻轻说,声音却是坚定:“他只是来问我,愿不愿意同他走。”
“不可以,”我狠起声来:“你同他走?你喜欢他么?再说,现在外面天罗地网的,同他走,是死路一条。”
“你别急呀,”她柔声叹:“我当然不会跟他走的,不过,他说了一些话,令我很不放心。”
“什么话?”我怒:“是不是他威胁你,我看他敢动你一根汗毛,哼,这个白面狐狸精,再来,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她一愣,马上‘咯咯’地大笑起来,这一下,才又象回到以前的模样,她柔媚地笑道:“知道你对我好,放心,他也是对我很好的,不会对过分勉强。”
我又呆住,眼见她笑语如花,应该有些把握,半天,只好放低声音:“他说了什么?他还会不会再来?”
“他只是说让我给他一个答复,如果我是怕嫁他见不得光,他自会想方设法安排好一切,与我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她慢慢敛去笑意:“大哥,你说说,他是不是又要动什么脑筋了?”
“安排好一切”,我呆呆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百般滋味团团纠结,他又要做什么了?这个百伶百俐,令人防不胜防的少相,难道他仍未走到末路,仍可东山再起,可是,这次就算敲破我脑壳,也想不出他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了。
“大哥,”她皱起眉头:“我该怎么同他说?若拒绝他,会不会很生气?又会不会惹出些奇怪的事来?”
“绮丽,”左思右想,我打定主意,向她求道:“他还会来的,是不是?你们一早已经定下约期,如果你相信我这个大哥,能不能让我同他谈谈?我保证不会通知人来拿他,但是,请让我与他见面。”
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珠,溜我一圈,还是同意:“当然,我相信你,不过,你千万要好好地同他说,一定要仔仔细细,和和气气地把话说清楚哟。”
“孩子话,”我摇头,到了这个地步,谁又会天真地以为能拿得住他,官场几载,想必他早已布下自己的眼线网罗,虽然权场失势,却仍可靠手上积累的钱财人手布置下门路范围,我只想同他见面,有一些话,必须当面说明白。
子桓再来,已是三日后,午夜时分,他潜入绮丽房中,房里没有点灯,月华如银素秋练,自窗外遍洒在他的身上,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薄棉纱衣,捆边箭袖配着同质长尾排穗厚腰带,一道修长的影子,满身的俊逸逍遥。
我坐在桌边,黑暗中,双目如钉,他觉出不妙,沉声问:“绮丽?金毓?”
“是我,”我说,仍是一动不动,眯起眼来,可以看见他渐渐身上贯力,如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真是惊异呀,”我淡淡说:“原来少相会得武功,怪道殿上那剑刺得如此劲狠,想你这人,到底还有几桩秘密,藏在深处不为人知,真难为你了,整日里这样的费心藏拙。”
“我向来会点功夫,只是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打量四周,确定并没有别人,便稍稍放下心来,挑了张我对面的椅子,翻身坐了,追问:“绮丽呢,我来,是为了要问她几句话,与你无关。”
“她自然会来,不过,我也有几句话,想先同你说。”
“说。”
“你如今已处下风,晔顺利登位,这招棋局再要扳回来,犹如登天,你二记失手,他已警觉防备,想要有第三次行刺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日久生疏让你得了手,隆就能保证登得了基?别的皇子可不是傻子,彼若再退一步,果遂了你心,只怕到时你已是带罪之身,众口铄金,他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敢来用你。”
“哼,”他说:“难道我不可以换个身份。”
“别说气话,换名容易换脸难,易容?太多麻烦;毁容?你下得了这个狠心?出去看一看,满街的寻赏榜文,你又生得这副尊容,想来这一辈子也休想再将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还都不是拜你所赐?”一提这话,他便有些发怒,坐姿倾身向前,自夜中现出双宝光灿灿的眼睛,瞪住我:“我这一切安排,俱是天衣无缝,偏偏碰到你这个命中的对头,一路横冲直撞,屡屡坏我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这笔账,你倒先来劝我了。”
“这是命,”我好笑:“老天不让你赢,怪我何事,你自己先拍拍良心,我可曾出卖谄害过你?倒是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一句实话,每次都用些或拢络或要挟的话头欺瞒耍弄我,若不是我自己机灵,也早死在你手里几遍了。”
“所以说我并没有来找你的麻烦,”他不由微笑,慢慢收回身去,隐入暗中:“争斗归争斗,你这个人,我还是很佩服的,只可惜,这一轮争战中,我们没有并肩出手谋划过,想来终会是一场撼事。”他低低叹了口气,又问:“你真要去西域?晔正想要重用你,你舍得下这大好前程?”
我看他,那一种唯我独尊的坐姿,一举一动俱是出人头地,这样的一个人,天性嗜血爱拼,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料他这一生都不会放弃争夺权力的念头,又没有身后的顾虑,他,是为权而生,为利而起的。
“子桓,我已向晔求讨西域节度使的官名与免旨金牌,若走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也自然不会同你上场争战,只是这次走不走成功,还要听你的一句话。”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他全身浸在阴影中,只留一只搭在椅背上的手,露在月光下,腕骨突出,指上,是一只古朴的黑玉板指。
我看着他闪闪发光的双眸,纵是深浓暗夜,也掩不去里面的掠夺性光芒。
“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在晔下旨给我官位以前,请不要轻举妄动,我若走不成,你也别想安稳,”我一字一字,警告他:“中原的政治本就永无宁日,若你累得我留下,我便拼上全力,同你搏个玉石俱焚。”
他不响,我们一站一坐,沉静在黑汁般暮色中,衬着窗外射入渐浅渐深的光线,模糊幻成了一笔泼墨水彩画,这张图,写意得是商讨,是威胁,是对峙同干戈。
良久,门外传来轻轻叩声,绮丽甜甜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好了么?我是否可以进来?”
这声音,似一道清流,打破了房中的沉闷压力,我缓缓收回凌厉目光,说:“进来吧。”
她‘咿呀’地推门进来,四下打量,奇怪:“为什么不点灯,好不阴沉。”
只这一瞬间,子桓便变了,不,他坐在椅上,并没有动了一寸一毫,可他到底是完全变了,当他的目光一投到她身上,所有的针锋相对便成了春风如绵,甚至那一种坐姿也自嚣张转为妥协,我暗暗称奇,他对她,是真心的。
原来一个人的态度,并不需要什么动作神情去表达,只要他的心一动,周围的空气也会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35
此时房中气氛有些怪异,绮丽亦发觉了他紧逼的眼神,她不说话,黑暗中,我只觉身旁眼波如流,一时间颇是尴尬,可又不愿离开,无奈,终于轻轻咳嗽一下,说:“绮丽,你来得正好,我同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话也只管告诉他,不过,大哥提醒你一句:这个人,实在危险,你该离得愈远愈好才对。”
说完这话,我不再看他们一眼,径自转身出房,轻轻掩住房门。立在走廊,只是发怔。
话虽说得莽撞,可却是真心话。也许他的确动了心,会爱惜恋顾到她,可终究这样的一个人,满眼争势夺利,难保将来不会利用到她的西域公主身份,做出令她伤心的举动。
我不走,只是站在门外,故意弄出衣衫瑟瑟声,我还是不放心。
房里静悄悄的,我候在外面,总是担心,想来大多数女人,都会爱上像子桓般的男人,绮年玉貌,风流倜傥,有魄力够手腕,但一转眼又会紧贴着身子,低声说出酥心柔媚的话儿来,她们恋他的才,他的美,连同那一身无情的傲气,越是得不到,便越看得如珍似宝。飞蛾奋身扑火,并不是不知道火会得焚灼,却是控制不住内心欲望,所以才甘愿拼上血肉。
绮丽也是神彩飞扬,不肯为任何人停步,若是以往,我才不用操心她与子桓,但自经历了此事,他已略略处了下风,张扬褪色,冷酷微温,上翘的唇角,有一些倔强,和一抹伤感,却显出比往日更夺目摄魂,带点慵迷凄美,叫人欲罢不能。怜悯,是种最好的催情剂,可以令人感怀身受,情不自禁陷入迷途。
檐下挂着串白铜风铃,在风声中‘叮叮当当’,我人虽静立不动,心里却似油煎,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形,希望绮丽能够看清,这一切良人美意,终是场虚幻。
许久,许久,天空渐渐下起雨来,飘飞到脸上,有一阵寒意,门轻轻开了,绮丽向我招手:“进来吧。”
进了房中,子桓居然还在,立在窗口,向外看着飞雨,我仔细打量他,有些落寞神情,不由心头一喜,顿时放下心来。
“你们都说清楚了?”我说:“那还要我进来做什么?”
“是他有话同你说。”绮丽有些倦意,轻轻说:“你们聊吧,我睡到小馨房里去。”
她出去,我留心,她没有回头看他,可是他,却侧过身来,注目凝视。
我完全松了气,在椅子中坐下,一时浑身舒畅,聪明的绮丽,她果然是个明白人。
“如何?”我笑问子桓:“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他并不开口,背影依旧坚挺,那一丝落寞,只不过一瞬间的心事流露,才一现身便又马上隐没,再也看不出痕迹。
我微微叹气,人若决定选择江湖,便要放任这颗心老练,在岁月中慢慢磨成厚茧,长埋深处,渐渐连原来的伤口都已不见,徒留下那层老皮,空自作为一个记忆。
我很替他难过。我想,这样的夜晚,在子桓的一生中,必定会很少很少,也许,终将成为绝笔。
“为什么不放下一切,”忍不住,再一次苦苦地劝他:“仕途受阻,未必不是件好事,何不乘此良机,淡出名利,如果你肯下这个决心,也许绮丽不会再如此抵触你。”
“笑话,”他头也不抬:“没有了权力,哪个女人会倾心相爱?”
他还是放不下一切。
我懒得多说,只好作罢,问他:“我同你说的事情又怎么样?你是否肯高抬贵手?”又奇怪:“事已至今,难道你还会有什么高招?果然布置得好计策?”
他不响,又隔了会儿,才叹:“没有了,哪里会有这许多手段,如果再要出手,不过是为了让你们留下,可是你留下了,我又有什么好处,绮丽也想走了。”
他的声音不同往昔有力,的确是该缓缓劲,这一局,晔赢了。可他仍是不甘心,走以前,说:“告诉晔,我不会罢手。”
我只觉疲惫不堪,不知道这样风起云涌的日子有个什么意思,充斥着刀光剑影,奇谋诡诈,不过一年不到,我便也累了,可他,却孜孜不倦,立意终身搏取,永无休止。
倚在绮丽的床上,我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个月,期间,子桓没有失言,他隐匿身形,再也没有一丝消息动静。
我暗地令人收拾妥了一切东西,只等着晔一松口,便好整装出发。
五月初,春色满园的季节,他终于下旨令我进宫,踩着玉阶如洗,蜿蜒长廊丛荫,花园中,浓彩香艳深处,他的脸色却是苍白,眼神多疑而尖锐,金线重绣的龙袍也盖不住那一种焦躁忧虑。
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子桓,目若朗星,神清气定,可落败失意得不是子桓么?为何晔要这般痛苦?难道这就是胜者的面孔?
“金毓,”一见面,他就追问:“有没有子桓的消息?他果然是藏身不出了?”
我不敢把子桓的话告诉给他听,如今的晔像弯紧拉的弓,只一加力,便会绷飞弹脱,纵是伤不了人,也会误杀了自己。
“没有,”我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刻意地同他保持距离。他闻言点头,松了口气,忽想起什么,掩饰起来:“身边没了这个人,还是颇有些想他的。”这大概算是他的笑话,他自己呵呵先笑了起来。
这一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短短一个月,他老了,蠢了,身上居然有了竮的影子。
是,他夺了政,却日日不得安稳,想起劲敌犹在暗处,目光灼灼,刀光霍霍,随时便要伺机而上,欲要把握牢所有到手的果实,只好毛发皆张,极目警惕,空守着锦绣富贵享用不尽,却似只待宰的困兽,食不知味,睡又惊醒。
我也好笑,君王帝命,顺应天意,想不到这天意结果,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春风煦煦,江南草长,我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携着官牒金牌,带着小馨绮丽赫真,告别父母与众亲友,踏上西去的土地,回望当年,狂放不羁的少年模样已是褪了色,俯看满手前程,我是即不得意亦不伤心,父亲说得对,这些年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是能自己作得了主的。
这一程,直走了三个多月,弱柳到芙蓉花,带刺的蔷薇过去,便是郁郁翠宝般的松杉针叶树木,越往西行,绿树越少,四周间渐渐涌出黄沙,与长天一线相交在遥远的尽头,绮丽的眉目间也愈来愈开朗,指着身旁的戈壁丘陵,她对我道:“妈妈说,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她就觉得很美,如今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不错,”我说,其实我偏爱京都牡丹,江南水莲,不过既然到了此处,就要努力学会适应。
令我高兴的却是她的心情转变,刚从中原出发时,她话不多,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同子桓说了些什么,但要拒绝那样一个人的恳求定会是一件难事,纵然她不爱他,却也令她伤心。
“我妈妈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展颜:“记得以前每次有中原的商队来了,她都会仔细请来询问,又抱怨这些人只是往返于二地,到底不算是纯粹的中原人了,如今你去了,她定会待若上宾。”
“好极了,”我尽力顺着她一切话头,眼底带着怜惜,慧美如她,入了中原,不过碰到二个略上眼的男人,一个迂讷,一个精明,一个爱她,一个又深得她意,想来情场与官场,都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毫无胜负可言,人既踏入,是苦是甜,也只好认下。
西域节度使的都护府设在楼兰,离西域子王府还有些路程,我过门而不入,直入大漠,将她们送进家中。
在哪里,我见到了绮丽的母亲。
这里的天气早晚寒风,午时又是酷热,我见她时,正是一日之中,她披着宽袖飘逸的月白色袍子,上面亦用月白与银色的丝线缀满了花朵,远看不觉,走近时,只觉秀雅扑面,那种不露声色的烈艳暗香,竟是胜过世上任何五彩缤纷。
她本人也同这衣裳一样,是一种隐藏的美,沉默的丽。
“你就是金毓,”她仔细看我,眉角高高挑起,唇角似笑非笑:“你不像你父亲。”
“是,”我笑:“我长得像母亲,我弟弟磊倒是活脱脱父亲的影子。”
“你听错了,”她耸起一条眉毛,眼里全是笑意:“我说得不是你的模样。”
“您也看出来了?”我顽皮起来,也学她微微挑起条眉毛,不知怎地,一见她,令人如沐春风,满心舒畅。
她见我放肆,不由咯咯笑了出声,原先略颦的眉心舒展开来,多了丝媚态,然而她并不单纯妩媚,眼角眉稍细细的纹路,每一根皱纹俱是含笑风情。
“绮丽在中原可曾伤了心?”她用最好的酒招待我,淡淡地询问,口气就像是在问起中原的风土人情。
“也许,”我突然有些口拙,按道理是不该说什么的,可看她这样,应该不是个一般女人,有些话,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那也没有办法。”她敛了笑,换上种恬然的慵懒:“出去了就只能是这样,没有支离破碎的回来,已经算是场大幸。”忽又闪目而来:“当初我给你父亲写过信,可你拒绝娶她?”
“是,”我不安,只好苦笑支吾:“我配不上绮丽,再说,那时我已有小馨…。”
“不要胡乱找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