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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过,”童自辉说,“继续讲。”
其实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江紫末便跟他说过。关于她许多的事,曾经都在聊天的时候和盘托出。她是个心里藏纳不住东西的人,有什么事就要立刻拿来说掉。后来她变了,变得什么话都不说,他觉得生活很是孤独乏味。
现在,她既然失忆,他也只好把那些旧事再重听一遍。总好过从前那样无话可说。
江紫末相信了他,便继续往下说,“爸爸有外遇是我发现的。小学逃课,我没有可去的地方,就来了这里。当时我很瞧不起他,便义愤填膺地告诉了老妈,后来,我不但失去了爸爸,还因为逃课被老妈用扫帚毒打了一顿。”
再次听说这件事,童自辉仍旧笑了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那时我幼小的心灵很受伤好不好?”江紫末忿然说,“一个人最爱自己的亲人转眼就成了别人的亲人,不能想见就见,不能随便打电话,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跟他要零花钱。有次在老街遇到,他抱着别人的孩子。我走过去拽他的衣角,要他给我买棉花糖吃。他高兴地领我去,也问抱着的孩子想不想吃。最后他买了两个,给我们一人一个。我不要,转身就跑了。”
“为什么后来又不要?”童自辉知道答案仍然问。
“他把应当给我的父爱分了一半给另一个人,我不喜欢。”
她就是如此,把爱看得弥足珍贵,认为倾尽一生的精力去爱一个人还尚且不够,那些一生中不断去爱,又不断变心的人在她眼里全是异类。
童自辉早就了解她的想法,也就理解她之前所说的:如果一开始爱的不是你,我宁愿不知道那些事。
某些时候,他觉得她顽固得可恨。
“我跟你不一样,不喜欢极端,”他低柔地说,“你应当经常去看你父亲,因为他一定很想念你。”
说完他想,她一定又是决然地回答:死也不要!
“嗯,”江紫末却说,“所以想起他来就感到后悔。他的一生那么短,我听到他的死讯时还想,怎么会那么快?很多想做的事都来不及做了。”
童自辉惊讶之余,也感到欣慰,他的那些劝告终于还是渗透到进了她铜墙铁壁般牢固的思想里。
“所以,人不能总是一再地遗憾,又一再地错过。”
许久,没有得到答复。他转过头,见紫末把头埋在膝间,他略带焦争地问:“怎么了?”
一面说着,一面扶她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像被谁抽去了骨头。他心里一惊,急忙把她揽得更紧,又一遍一遍地问:“到底怎么了?”
江紫末仿若听不见,只是依靠着他。他问了许多遍,才似清醒过来,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太冷了,我们回车里吧。”
童自辉听她这样说,无暇想别的,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将她裹严实,又要拦腰抱她离开时,江紫末却自己站起来,并不若开始那样绵软无力。
“只是冻着了,我可以自己走。”
说完,也任由他揽得紧紧的,两人往回走。
回去的路不像来时觉得的那么遥远,十来分钟就出了林子,来到车旁。
江上仍有稀疏的渔火亮着,没遮没拦的山头,风刮得更强劲,为了不叫童自辉看出破绽来,使他担心,江紫末努力甩开脑子里纷乱的那些片断,装作怕冷,“嗖”一下钻进车里。
然而,童自辉坐进来便把暖气开了。江紫末并不冷,开了暖气,车里闷得人不舒服,她想到童自辉能忍受,自己便也忍了。
车往山下开,江紫末望着窗外,心思却不在沿途的风景上。她也想不到,自己不是个能装事的人,但刚才却忍住了不说,只骗童自辉受了凉。
“真的没事?奇怪,今天并不冷啊,”童自辉边开车,还犹不放心地用手背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你刚出院,别马虎了。”
江紫末只是摇头,并微笑着转开话题,“刚想起来,那地方风景美,下个周末带童童来露营吧。”
童自辉见她真的无恙,就安了心。虽然仍然有些疑心,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那个样子,但也没再说去医院之类的话。
他点头应了,又说:“童童去了外婆家,我们不用急着回去,你饿吗?要不去吃夜宵?”
“不饿,”江紫末转念又想,这么早回去也的确无聊,况且两个人共处还会尴尬,索性再找个黑忽忽的地方打发时间,回家倒头就睡好了,便说道:“不如去看电影吧?”
童自辉闻言暧昧地笑了笑,“这时回城去,大概只有午夜场了。”
玩暧昧?江紫末微眯着眼,心想儿子都跟你生过了,还怕你居心叵测?
“你买票?”她问。
“我不心疼那点钱,”他回道,踩中油门,直驱向城区。
近期没有什么好片子上映,到电影院,可选择的只有一部国产文艺片,已经在放映了。他们匆忙买了票与饮料零食,被管理人员带进场。
坐到位子上,才发现人虽然不多,却都聚在中间几排最佳的位置上,前后左右都被人包围住,影片还没播放到煽情阶段,坐在前排的两位已经火热地吻到了一块儿。
江紫末心里埋怨:风水可真差。想换个位,童自辉却已经坐下来了,把饮料放在两侧,然后对前排视若无睹,只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后排已经在不满地催促她坐下来,她也只好悻悻地坐下。
她没有童自辉那么好的定力,剧情拖拖沓沓,前排又表演得过于卖力,大抢风头。她管不住自己不看,看到了又觉得这两个人太恶心,何况旁边还坐着童自辉,更觉得尴尬。
好容易跟上了剧情,看得有那么点儿味道了。她的眉头忽然一皱,前面两个脑袋又聚到一块儿,这次吻得更猛,甚至听得到那两人的舌头有滋有味地“啧啧”作响。
瞥了眼一旁的童自辉,见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电影,便拣出一颗爆米花抛出去,不偏不倚地打中前面那两个挤拢的脑袋。
终于分开了,被打中的那个男人转过头,见后排的几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电影,尤其是坐他后面的这个女的,居然都被感动得用手拭泪。
他当然听不到这个女人正在心里骂着狗男女!
“神经病呢!”男的小声骂了一句,抓不到人,也只好转过头去。
但这样的人是不会反省的,老实了没一会儿,又伸手去摸自己的女朋友。江紫末惊讶地看到他把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于是,女人原本那耸起的两个高峰变得一边高一低,像有一条蛇盘在那里蠕动。江紫末恶心得想吐。那手还在尽情地逗弄,男人却移过身体,把女人完全遮挡住。江紫末的视线虽然被严密封锁,但她用膝盖想也知道那只手肯定在做些更下流的事。
于是,一颗白色的爆米花“炮弹”又正中前面的脑袋。
男人怒不可遏,丢开女人便站起身往后看。
照样没发现可疑人员,坐他后面那个被这种无聊影片感动得流泪的蠢女人伸长了脖子,仿佛他挡住了她的视线,害她看不到屏幕了。
“先生,请坐下好吗?”她文质彬彬地说。
后面的观众也发出指责的嘘声,男人无奈,只好气馁地坐回去。
江紫末在唇边漾开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偏头看向童自辉,他仍旧在看电影。
前面的人收敛了不少,江紫末却已无心看电影了,只等着那两人再一次恶心她,好再次出手。
白白浪费了一场电影,非得好好出这口恶气不可。她恨恨地想。
不负她所望,没过一会儿,那两人便吻起来了。
她拣出一颗爆米花,抬手要扔时,手却被按住了。低头看,才是童自辉按着她的手,他没再看电影,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手用力一带,她猝不及防地倒进他怀里。
不待她做出反应,他的唇已经压了下来。
江紫末措不及防,本能的是想避开,然而他的另一只手有力地圈住她,使她动弹不得。
心里有如一阵波澜跌起。他的唇柔软清凉,轻轻的触碰,充满诱惑,又没有侵犯性。她不自觉地顺从了,在她心防松懈的这一瞬间,他的舌头却滑了进来,强势而不容拒绝地逗弄着她,而原本按着她的那只手也温柔地抚到她的面颊上,缓缓滑到细腻的脖颈,用指尖轻柔地摩挲。
如同是被翎毛轻轻划过一般,她感觉到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心脏的战栗传到每个神经,放在他胸前的手指不自觉的握紧。
在她投入时,他的唇却离开了,移到她的耳后。
“他是故意设圈套的。”
“嗯?”
她如同从云中坠落,猛然惊醒,并睁开眼睛,茫然地瞪着她。
童自辉扶她起身,但依然贴在她耳边,小声却又吐字清晰地说:“前面的人刚刚是故意亲热,给你设圈套。他做好了准备,你一扔,他就好转过头来抓到用爆米花扔他的人。”
江紫末若多几个心眼儿,便应该想到两人刚亲密过,眼前重要的是童自辉刚吻过她,他应当表现得柔情蜜意才对。否则,作为女人是有理由生气的。
然而她太单纯,刚被人占了便宜,这时却又兴致勃勃跟他谈起毫不相干的人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电影到了结尾,影厅里的灯亮了,他们站起身来往外走。前面那个男人还犹不甘心地望后看,依然没有发现一个可疑的人,只好揽着身边的女人沮丧地出了影厅。
坐进车里,童自辉才回答她那个问题,“前两次他们都是身体先慢慢靠近,然后才有亲热的动作。最后一次却是直接抱到一起,明显是做给人看的。”
“观察得真细致!”江紫末由衷佩服道。随后,她意识到了什么,对他眯起眼睛,“你哪是在看电影?”
“彼此彼此!”童自辉“啪”地给她扣上安全带。
江紫末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想到刚才的吻,唇边仿佛还火烫火烫的。她这才开始心乱如麻。
chapter 16
童自辉只管专心开车,他原本就话少。江紫末错过了那个最佳问话的时机,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去提起那个话题。若就此放下不提,又不是她的性格。
纠结了许久,她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地说:“前面那两个人真是的,在公共场合卿卿我我,都不怕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哈。”
童自辉淡定地回道:“那是人家的自由。”
一句话就让江紫末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偃息旗鼓。她决定不追究了,也不要他给个承诺说明什么的,自己干脆也装傻,看谁熬得过谁。
但江紫末是江紫末,童自辉能耐心地容忍她七年之久,把她祖辈的耐心都借过来,也未必熬得过他。
到家后,江紫末已经有点委屈了。
累了一天,童自辉换了鞋就进浴室去。江紫末望着他的背影又心痒难耐了,才离开她的视线一秒钟,她就有点恋恋不舍了。
趁这个时间,她也赶紧洗了澡,乳液都没搽,便披上睡袍,匆匆离开卧室。
刚走出来,童自辉抱臂倚在墙边,湿发泛着乌亮的光泽,素色的暗纹睡袍熨得一个折绉也没有,飘逸地向下垂洒开,前襟半敞开,露出色泽略深的肤色,慵懒闲散又毫不经意地站着,俊朗的脸上带着疲倦,却全然没有等得急躁的神气。
江紫末莫名地脸红了,这样的男人,让她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你还没睡?”她不好意思地问。
“跟你说声‘晚安’就睡了,”童自辉说完便站直了,走近她,俯下身吻了她的侧脸,又将唇滑到她的耳侧,“在家里我想总没有人议论了吧?”
江紫末还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身体已被紧搂过去,轻旋了半个圈,重重地被抵到墙上。温润的唇落到她的睫毛,“我最喜欢你的睫毛,比任何人的都漂亮,”他低沉又有些蛊惑地说。
仿佛是真的迷惑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她睁大的眼睛温顺地阖上,手掌抵着他坚实的胸膛,微仰起脸来以迎合他。
他弯下身,唇一路滑过她微翘的鼻尖,饱满的唇和削尖的下颏,然后把头埋在她细腻光滑的脖颈轻轻噬咬。潮湿的发梢掠过她的鼻尖,洗发水残留的清洌香气钻入鼻孔,她心旌神漾,双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只能紧紧地依附着他,十指用力交缠,完全沦陷在如月光一般幻美的温柔之中。
他又再一次地离开她,吻了她的额头作为结束。
“早点睡。”
她又一次从梦中被叫醒,茫然不解地看着他,眼睛深处仿佛还有一抹淡淡的怨气。
童自辉抚摸着她的脸颊,用他那温和的眼神凝注于她,并耐心的劝解:“你别不高兴。今天你的身体不好,本来不该这么晚睡,现在已经——”
“晚安!”紫末打断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当着他的面任性地关上门。
童自辉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
虽然累极了,仍不能睡,索性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到了城市里,星星都黯淡下来,稀稀疏疏几颗惨淡地挂在夜空。月亮反倒是高高悬起,照耀出莹彩夺目的光华。童自辉见这月光就觉得感伤无奈,江紫末依然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在山林里他就一直疑心着她是不是真的受了凉,因为那并不像是身体不适的反应。
如果不是身体上不舒服,就一定是心理上的原因了。
也许她又想起什么事了吧?
然而她不说,他只能猜测,不晓得因为记起准扬了?
他端着下巴在窗前来回踱步,仔细回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把他们对话也回想了一遍,从容悠闲的步子猝然停住。
没有意外的话,便是那句他没怎么在意的话,是她提起她父亲的时候说的,“……他的一生那么短,我听到他的死讯时还想,怎么会那么快?很多想做的事都来不及做了。”
当初准扬死了之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会那么快,那么多事都还没做该怎么办?”
想到此,童自辉焦急地抚额,如果不是考虑到她也许已经睡了,真想马上冲过去,跟她问清楚。
而江紫末并没有睡,她其实很感激童自辉今晚给她留了空间独自想一些事情。原本在山林里,他们只是轻松适意地聊着天,但偏偏有那么几个回忆片断似梦非梦地闪现,她甚至都身不由己,被牵引着去追溯那引起回忆。
仿佛是在那个空荡的260室房子里,有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地注视着她,打扫、做饭时,她都感到后背如有芒刺。
渐渐的,那双眼睛离她近了,高大的身形总是追随着她。她去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他总是用狂傲不羁的语气跟她说:“江紫末,当我的女人。”
她不理他,还时常躲开他。有时候,她也用目光与他对视,她希望从他脸上可以看到一丝温柔专情,遗憾的是张俊颜冷漠如昔,她很失望地拒绝。
后来他更是寸步不离。晚上她回家,他要送,她偏不坐他的车。他便与她一起坐公交,有空位就坐在她的后排,没空位就站在她身后,车上的女孩子都在偷看他,捂嘴羞涩地笑,而他总是冷酷地瞪人家一眼,让人无地自容。
早上她从家里出来,远远地看见他站在门口,旁边是他那辆招摇的银色跑车,邻居们都涌出来围观,她气得装作不认识他,眼睛望着前方与他擦肩而过。
他索性扔了车,跟在她后面上了公交车,辗转回到260号。
他那辆银色跑车就这样被他扔在了小区门口,晚上她听到什么响动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看看,见那辆昂贵的车仍然停在那里,她才又放心地回去睡。
一个星期后,她终于不堪忍受,请求自辉帮忙开回去。
他只对她说一句话:“当我的女人。”仿佛多说一句,就是在自贬身价。她恨透了他那种狂傲与不可一世,便常奚落他:“你是复读机吗?”
她觉得这份工再做不下去了,向自辉请辞,当天就得到了允许,并把薪水结算给她。
几天没去260号,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枫叶开始红了,风刮过一阵,一片红叶从枝头挣脱,在空中飞舞飘荡。她想念和蔼的刘大爷,想念温柔的自辉,最想念却是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他是她所见过的最执着的一个人,当她正在想念,楼下有人很大声地喊“江紫末”。
是他的声音。
这又是她恨他的地方,他从不像自辉那样,“紫末紫末”叫得那么亲切顺耳。
“江紫末!江紫末!江紫末!……”平板,全无感情可言。
她翻个身,脸对着墙。外面已有嘲杂的议论声,老妈飞闪进她的房间里,照着她的屁股一巴掌拍下去,“你请来的神,你给我送走!”
她只好起床去楼下。
他终于见到她,冷漠的眸子里有破冰而出的欣喜与温暖。
“江紫末!”
她气馁了。
“干什么?”
“为什么几天没见到你?”他生气地发问。
“我不干了,”她说。
他沉默地盯着她,抿起他那高贵的薄唇,目光冰冷地盯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