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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捷定定地盯着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人,他想,除了那不协调的神色,他几乎要相信自己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十八岁,可是……他十八岁的时候木莲还在,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心里还有很多的愿望……而二零零九年这个炎热的八月,他只得到了一个貌似年轻的皮囊。
他双手扶上洗脸池,深深地埋下头去,却忽然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荒谬的事实,只能轻轻地笑出声来,他一根老黄瓜,被那串莫名其妙的珠子里流出来的绿色脓水刷了一遍,于是变嫩了?
斗转星移,斗转星移就移走了他至少一半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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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以后,安捷在住院部服务台上借了电话,犹豫了一下,拨了一个他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机会拨的号码。
半天那边才接起来,男子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口气里带着某种让人不那么愉快的谨慎和戒备:“你是谁?”
安捷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醉蛇?”
那边的人呼吸滞了一下,语气忽然压抑起来,细听的话却又能捕捉到这压抑得有些威胁意思的言语中有那么几分急切:“你是谁?怎么得到这个号码的?”
安捷笑了:“是我,安饮狐。”
那边久久没有动静,半晌,男子低沉而微微抑制着颤抖的声音才通过电话线传过来:“饮狐……饮狐?!你活着?我操!你他妈这些年都在哪?你狗日的为什么不联系我们,你……”
醉蛇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到最后简直把安捷祖宗十八辈的男女老少亲属都问候了个遍,安捷举着话筒听得津津有味,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头一次发现被人痛骂也是件这么让人愉快的事,原来自己有隐性M倾向。
醉蛇把他高超的骂人技术表演了五分钟,终于口干舌燥理不屈词穷了,这才喘了口气,安捷听到那边传来喝水的声音,轻轻地提示了一下:“喝完接着说。”
醉蛇闷闷地嘟囔了一句:“没词了,再说该重复了。”
安捷大笑。
“笑个屁!”醉蛇自己的声音也好像带着笑意,“你在哪个犄角旮旯蹲着长毒蘑菇呢?给老子滚回来!”
安捷想了想,把自己所在医院的全名报了出来:“我现在全身长满了毒蘑菇,研究所把我当ET,要把我押回去解剖,兄弟等你救援。”
醉蛇那边好像吩咐人查了一下,停顿了一会,有些疑惑:“你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去了?支援大西北?”
安捷郁闷地看看自己白皙得可以去当手模的手:“我真被外星人袭击了,不骗你,这么着,你有空派个人过来看一眼就明白了。”
撂下电话八个小时后,一架直升机降临在这家小县医院的上空,引起无数人围观,期间差点造成了交通阻塞。
一帮莫名其妙的跟班看着自家说句话都要在心里转八个弯的醉蛇老大,接了一个电话以后,直接启动了直升飞机飞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然后风风火火地直接冲到住院部,一时间在心里描摹了无数个版本。
是多年不见的失散私生子?生离死别过的地下情人?还是神秘莫测的救命恩人?
醉蛇摘下墨镜,左眼上斜拉下来的大伤疤简直就是电视里典型的大boss,虽说这种boss的属性除了毁灭地球和释放王八之气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这怪蜀黍一脸杀气腾腾的表情还是把人家住院部值班小护士的给吓傻了。
醉蛇阴森森地问:“安饮狐在哪个房间?”
“我、我、我……不知道……”
“啪”一拍桌子差点散了,醉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再问一遍,安饮狐在……”
“行了,你这抢银行还是拍恐怖片啊?”这说话的人尾音拖得长长的,有种特别的懒散和漫不经心在里面,醉蛇觉得自己的话突然就卡在喉咙里一样,胸口闷得难受。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个穿着病号服,靠在门上的少年……嗯,美少年。看着自家醉蛇老大的目光由震惊变成意味深长——兄弟好多年了,居然不知道您好这口。
等到醉蛇好不容易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慢慢地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这少年,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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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回人间
这少年人他熟悉,二十年前的安饮狐就是这样的,年轻、好看得近乎精致,却没有很强的存在感,人多了就喜欢往墙角门边的地方一躲。
可那是二十年前——人不可能长生不老。
醉蛇喉咙滚动了一下:“你姓安?”
多新鲜哪。
少年闻言挑挑眉——连小动作都和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醉蛇迷茫了,自木莲没了以后,饮狐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他还记得那双颊凹陷,走的时候背对着他们摆摆手,连头也没回过,消瘦的背影带着说不出的心灰意冷的安饮狐……绝不会说,十年以后反而越长越……呃,好吧,水灵。
“那你是……”醉蛇估计了一下眼前少年的年龄,“饮狐的儿子还是兄弟?”
少年没绷住笑了出来,指了指醉蛇身后的跟班:“让他们留下,别让人打扰,我有话跟你说。”
形容之间带了些发号施令惯了的颐指气使,要是安家饮狐教育出来的小兔崽子,没准还真有嚣张的本钱。
醉蛇脸上露出些兴味:“都在这看着,别让白大褂们进来捣乱。”便跟了进去。
五分钟后——
“你再说一遍?!”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安捷坐在病房的窗台上,一条腿在底下晃来晃去,心说有生之年,能看见醉蛇这大尾巴狼,脸红脖子粗大惊失色的揍行也算值了,“甭说你不信,我自己先抽了自己两大耳刮子——可惜没醒。”
醉蛇瞪着自己唯一一只右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像,真是像,要说这是二十年前的安饮狐他绝对眼都不眨一下就同意,自己的兄弟,过命的交情,没道理认错,可是……
“我没记错,安饮狐已经是个半大老头子了吧?”
“滚蛋,你才半大老头子了!”安捷张口顶了他一句,接着却笑了,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翻过去,内侧对着醉蛇,“还记得这个么?”
醉蛇脸色变了,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眼睛越瞪越大,好像要把安捷的手腕瞪穿:“这……这守宫砂怎么还在?!”
醉蛇想起兄弟们年轻的时候老拿这颗痣寒碜他,说是像武侠小说里女人们往身上点的守宫砂,饮狐这人平时大大咧咧不在乎得很,说起这事却每次都急,一开始死活非要去医院点了,后来还是让他女人拦住了,说是身上有朱砂痣的人痴情专一,感情能长长久久的。
再后来……
“她不在了也没人爱看,我想什么狗屁的长长久久都是瞎扯淡,就自己动刀子给割了。”安捷轻轻地说,“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醉蛇深吸了口气,放开安捷的手腕,拖了把凳子坐在一边:“你还真让外星人袭击了?还是……饮狐咱自家兄弟,说实话,还是你自己就是个外星人?”
安捷正色下来:“我不该瞒你们这么长时间……其实,我是超级赛亚星人……”
醉蛇抄起病床上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咳咳,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要是变成这样,心理压力也得大不是的?”似乎有很多年没这样放松过了,安捷干脆把枕头接下来,垫在自己身后,两条腿都缩到窗台上,“我前一段时间突然想看看大沙漠里的天镜城……”
二十分钟以后,安捷言不简意不赅地叙述了自己在大沙漠里的传奇故事,口干舌燥地自己倒了杯水。醉蛇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他,半晌,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安捷冷静地问:“疼不疼?”
“疼。”醉蛇这人,不耍心眼的时候还是挺实在的,“你……被那个绿珠子里面的水一烧,就烧缩水了十多年将近二十年?”
“嗯。”
“然后鬼珠子不见了,把你扔到了镇上?”
“嗯。”
“你说那死鬼城里有女人唱歌,还有血字预言?”
“嗯。”
“那个沈什么的老王八蛋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长生不老诅咒之类的话……你以为是扯淡,结果后来亲自证明了,那玩意没准不是扯淡,或者……有一部分不是扯淡?”
“嗯。”
“你嗯屁啊嗯!”醉蛇又骂人了,“安饮狐你丫脑袋是不是让非洲大象猪一屁股给坐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你跑大沙漠里干啥?跑你就跑了,你还跟着一帮念书念得脑子都不转弯了的书呆子往妖怪窝里钻什么?!”
“咱乡下人没见过挖坟掘墓的不是好奇么?”安捷的眼神特委屈。
“好奇你妈个头啊好奇!”醉蛇站起来急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然后定住脚步,“长生不老,这东西打从秦皇汉武年间就开始骗得无数傻丫头傻小子跟着瞎折腾,你现在的情况……”
“只是年纪稍微退了些,我还是正常人类,医生说新陈代谢正常……估计八十年后也是正常的骨灰一盒。”
醉蛇不放心:“你确定?”
安捷想了想,点点头:“我基本确定现在没有任何非人类的感觉。”
“那倒是还好说……”醉蛇想了想,继而烦躁地抓抓头,“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安捷叹了口气,目光移到一边,莫教授的皮夹子打开的放在他的病床上,里面孩子笑得纯真,他想起老教授生命的最后一刻念念不忘的言语,想起他那眷恋又不放心的眼神,想起他提起儿女时候叹息的表情,忽然说:“我想去北京。”
“干嘛?十三陵里看粽子?”
“去你的。”安捷从窗台上跳下来,把老教授的皮夹子捡起来拿在手里,“醉蛇,帮个忙,给我弄张新的身份证和户口来吧,我想去北京……嗯,考个大学试试。”
醉蛇脸色古怪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为了这老头子?”
“我欠人家一条命。”
醉蛇乐了:“哟,你命欠得可多了,怎么突然这么有良心了?”
安捷笑了笑:“人年纪大了,想的也多了,也算给自己下辈子积点德。”他摊摊手,“要不然你让我干什么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满世界东跑西颠地看风景……”
“屁!你是满世界东跑西颠地找死。”
安捷住了口,特无可奈何地看着醉蛇。
醉蛇想了想:“这倒也可以,让你看孩子总比让你没事干三天两头的找死强——弄个户口倒也不算事,对了,户口本上上什么名字?横不能叫安饮狐吧?”
安捷失笑:“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愿意记着我的真名?”他伸手在空气里划着,“我叫安捷,平安的安,快捷的捷——”
这座城市,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来来往往不停息地跑着各色车辆的长安街背后,是笔笔数不清的旧事,偶尔看见的几条疏于规划的小胡同,那逼仄、潮湿的砖瓦背后,仿佛是张写满了前朝今日的破纸,因为承载而灰败。
笔直的街道总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全国再没有比北京人方向感再强的了,东南西北条分缕析——说不上坦荡,却是自元大都建立以后就压在骨子里的王气正气,透过几次翻新过的朱红浅灰,构成这个城市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化的色调。
安捷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入了秋的了。
这一年立秋晚,秋老虎一点都不客气,走在街边,半分凉气也感觉不到,天色灰蒙蒙的。
安捷靠在门边——他刚刚租来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完,本想到对门去借点东西,却正好看见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按响了对面的门铃。
半晌,里面的门才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隔着防盗门谨慎地看着两个陌生人,这小姑娘人还没长开,有点瘦,小小的一张脸秀气得很,脸上一双黑豆似的大眼睛,皱皱眉,她问:“你们找谁?”
“请问,是莫教授家么?”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爸爸不在。”
来人沉默了一下:“你是莫教授的女儿?”
小姑娘点点头:“我是,我是莫瑜。”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能进去说话吗?有关于你父亲的事。”
莫瑜愣了一下,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她回头看了一眼,抿抿嘴,大眼睛看着两个陌生的男人,好像有些歉意,又有些防备似的,总让人联想起某些小动物,那么一眼,就看得你什么脾气都没了。
莫教授的小女儿莫瑜……都这么大了。安捷默默地把自家门关上,考古队进了大沙漠之后便杳无音讯,这些人大概是来给莫家的孩子打个预防针,他忽然不想知道那女孩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她悲痛欲绝,他会想起老教授最后的样子,会良心不安,如果她冷漠对待……那他会觉得很可悲。
作者有话要说:好,今天就更到这啦
第十四章 莫家
虽说他是为了莫家的孩子来的,租了人家对门的房子做好偷偷观察别人的变态准备,但安捷毕竟这么多年孑然一身的习惯了,没有打算介入人家的生活,只是就近照顾些,他不敢保证自己有多大的能力,但是起码做为一个成熟的人,多吃过那些年的米,能看着这三个孩子不要出大事故。
这是他唯一能给莫燕南做的事情了。
莫家长子莫匆是个重点大学大一的学生,长的不像他父亲,个子很高,肩膀略宽,虽然总的来说偏瘦,但靠近了仔细看,能发现薄薄的衣服下流畅好看的肌肉线条,庞儿说得上俊朗,笑起来甚至露出两颗小虎牙,青春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下巴,似乎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有些过分尖削,像他妈妈照片上的样子,配上一张略薄的嘴唇,显得有些寡情,好在他脸上总是挂着友好热情的笑,多少遮掩了过去。
这孩子很懂事,当天晚上回来看见对面搬来个新邻居,立马儿过来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事,安捷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观察这个孩子。
莫匆这男孩,乍一看简直是父母眼里的标准好孩子,祖国的标准好少年。
阳光,热情,说话知道分寸,懂事,懂得待人接物,安捷搬来的第二天,正好赶上周末,搬运工人们把他新订的那个连着写字台的书架搬上楼的时候,还是莫匆忙前忙后指方向开门。
可不知道为什么,安捷总是觉得这孩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一时讲不清,只是某种感觉。这么多年以来他阅人无数,不敢说一眼能看透人心,但隐隐约约地会有些经验沉淀下来,深入潜意识一般的直觉。
莫匆这年轻人,身上有种隐秘的违和感。
整整忙活了一整天,安捷这屋子才勉强能看了,家具和常用电器七七八八,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后背的衣服都让汗给浸透了。
“真不容易,”安捷苦笑着拍拍莫匆的肩膀,“我算是明白中国古代为什么以乔迁为大呢,今天可太谢谢你了,要不然不定忙活到什么时候。”
莫匆自来熟地摆摆手:“都是邻里邻居的,那么客气干什么,以后还指不定有多少麻烦你的事呢。我这大周末的闲着也是闲着,我妹刚上高中功课紧,我在家晃荡打游戏还吵她,正好给你搭把手,全当锻炼身体了。”他接过安捷给他倒的一杯饮料,也没客气,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一天没少跟着折腾,年轻人额角还有没干的汗,“爽,你这冰箱昨天就搬过来了吧?太明智了。”
安捷拿过他的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管够,晚上叫上你妹妹,我请客,咱出去搓一顿,当谢你一人情。”
“可别,”莫匆古怪地笑了笑,指着自家家门,“就我们家那小瑜,要搁古代绝对一贤良淑德大小姐,恨不得一年四季白天黑夜地宅在家里,懒得要长虫,小时候让她出去给打个酱油,嘿,她那不请不愿地能给你软磨硬泡俩钟头,我看你也是自己过吧,父母在外地?别破费了,人情先记着。”
“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安捷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