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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伶》（背后灵系列之五）（完结）作者：水虹扉
冥伶（一）
这天，是杨司令的四十九岁大寿。
杨府里张灯结彩，送礼庆贺的人在杨府大门前络绎不绝。
当然，若是身份低些的贺寿者，只能在门口见到杨司令的副官，说尽好话放下礼物就走人了。能进入杨府，真正吃上杨司令寿席的，皆是本城高官，以及有头有脸的社会名流。
民国年代，稍有规模档次的寿席，都少不得几天几夜的连台大戏。
杨司令的生辰，自然要办的更加轰烈隆重。
……
下午，十四岁的花百年，身穿一领淡蓝色、衣角绣着银杏叶的长衫，微微低了头，随着花家班一众人走进杨府後门。
杨府很大，相对於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的杨府大门，这後门就显得冷清僻静许多。
杨府吕管家带着花家班一众人来到後院，指了一幢青砖房给他们暂住，命两个粗使丫头带他们安置下来之後，就又去忙别的事去了。
花百年是花家班的红伶之一，分到了一间独立的青砖房。房间里家具用品一应俱全，十分齐备。
花百年正在分配给他的房间里，整理自己的东西，忽然看见花想容进了屋，朝他走过来。
他连忙低头躬身，恭恭敬敬道：“班主。”
花家班班主花想容，是个年过四十的男子，生得容貌清秀，身材修长。只是皮肤松弛腊黄，眼角唇角有细密的皱纹。
花想容早先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旦角名伶，因为红的早，很小就吸食鸦片，过快损坏了模样嗓子，二十八岁便不再登台，创立花家班，当了班主，全心全意栽培手下伶人。
“百年。”花想容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看着这孩子拥有的青春美貌，想起自己当年，心里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今晚为杨司令献唱，你可要把我教你的家底绝活全拿出来，拔个头筹，别被万家班那个万荣生比了下去。”
杨司令这次大寿，不仅仅请了花家班献艺，这城里稍有名气的戏班，他都请到了，打算自今晚开始，在杨府中摆下戏台，流水般不停歇的唱七日七夜。
正因为时间拉的很长，花家班才会在杨府中暂住。
像这样，许多个名戏班在同一个台子上献艺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而且一定会被人品评优劣上下。
本城居民大多喜爱京戏，而最出名最红的两个京戏班，一个是花家班，一个就是万家班，各有其死忠簇拥，不分轩轾。
难得这两个戏班同台演出，彼此的心里都较上了劲，要在戏台上，在众多达官贵人的面前，决一雌雄。
“是，班主。”花百年垂眸回答，“百年一定会竭尽全力，不会让万家班压过我们。”
花想容点了点头，“我是放心你的……现在你有什麽事情，都不要自己动手做了，让人替你做，你只管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等天擦黑，我再过来给你勾脸。”
说完，花想容步出了花百年的房间。
花想容前脚刚走，戏班一个粗使打杂的少年後脚就到，开始很勤快的替花百年打扫房间，整理东西。
这少年名叫小虎，比花百年还要大上半岁。六年前，他和花百年同时被人伢子卖给了花家班，两人一起练功，一起学了两年戏。
那个时候，花百年也不叫花百年，而是叫阿毛。
但两人身子容貌渐渐长开了，嗓音定型之後，优劣立判。
小虎嗓子平常，扮相不佳，手指粗短，人又不够灵气泼辣，文戏武戏丑戏都难成，两年之後，就只能在戏班做些粗使打杂的活。
花百年则正式出师，登台唱旦角，并且拥有了花百年这个艺名。
花百年和小虎的关系，就此也渐渐疏远。
花百年是从童伶苦过来的，在本城刚红不久，还不怎麽习惯别人的侍候，尤其这人是和他同时进班的小虎。但他知道是花想容的吩咐，也不好让小虎离开，便自己慢慢踱出房间，想随便走走。
然而他一来不认得杨府道路，二来怕坏了自己的本份规矩，不敢走的太远，只在这後院的范围散步，活动一下筋骨。
杨府後院，是杨府奴仆丫头居住的地方，虽不及前院富丽堂皇，倒也清净整洁。
眼下正值阳春三月，花百年沿着白石子铺成的小道，慢慢挪动脚步。
晚上他要唱的一折，是“麻姑献寿”。他边走，边在心里默默想着开腔的唱词，中间的身段，以及眼神的运用。
想着想着，不觉眯起眼睛，嘴里就轻唱出声，“瑶池领了圣母训……”
调子刚起了个头，声音还没来得及转折拔高，他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嘻嘻的笑出声。
花百年心中有些惶恐不安，朝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发出笑声的，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了两条既黑又长的大辫子，皮肤白！，有一对漂亮灵活的大眼睛，甜美清纯。
小姑娘穿了身女子中学的制服，脚上一双亮亮的黑皮鞋，手里提着个书包，显然还是学生，刚放学回来。
“你唱的不错。”小姑娘走到他面前，毫无顾忌的打量了他一番，“长的也好看，玉人儿一样。”
花百年被她这麽夸，不由脸上微红，心里暗想，姑娘你才是玉人儿一样。
“早听说府里要请戏班过来，今晚你会祝寿献唱吧。”小姑娘笑容灿烂，拍了一下花百年的肩膀，“好好唱，到时我捧你的场。”
说完，她提着书包，脚步轻快的自顾自走了。
花百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心动如潮，怔怔的站在原地。
在原地站了好半天，他才伸出右手，摸了一下被她拍过的那边肩膀，想像着她小手的柔软和温暖。
这姑娘……是杨府的小姐吧？
如果是在杨府做事的下人，不可能有时间去学校念书，更不可能说出捧他场的话来。
杨司令贪美好色，前前後後一共娶了九房，育有二十多个子女，也不知这小姑娘究竟是哪位闺秀。
花百年忆起那小姑娘的甜美模样，心里不由生出些妄念来。
听说万家班的当红台柱万荣生，经常出入与其交好的太太小姐闺阁之中，往来非常密切。
他虽刚红不久，却也有些太太小姐来捧他的场。将来等他大红了，或许能学万荣生的模样，和这位姑娘走动交往，成为密友。
想到这里，花百年的唇畔泛起一抹笑。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等到晚上，不要被同为旦角的万荣生比下去。
只有成为戏班里的当红台柱，才配将这胸中妄念化为真实。
********************
天刚擦黑，花百年就由小虎服侍着洗了脸，在脸上涂一层凡士林，用布将头发拢起，坐在一面水银镜前。
花想容拿着几个瓶罐，来到花百年面前，替他勾脸。
先用白粉将整张脸均匀盖了，再将两颊和眼周都涂上红色的胭脂，勾眉眼，涂口红，最後贴片子，戴头面，插花。
妆成之後，花百年看着镜中的自己。
花想容化妆的手法熟稔细致，镜中的他瓜子脸蛋，容颜嫣红俏丽，双眉斜飞，唇上一点朱色，眼波潋滟流转，活生生就是仙子再世。
“站起来，让我瞧瞧。”花想容笑道。
花百年站起来，在花想容面前打了个旋。
“咱们且不说别的，单这扮相，就压那万荣生一筹了。”花想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之後，满意的点头。
後台这边花百年刚装扮完，前台那边万家班的万荣生已经登场，唱的是五女拜寿。
虽然花百年看不到万荣生的扮相身段，但听他那一把声音腔调隔着帘子传过来，当真是穿云裂帛，宛转百折，荡气回肠。
花想容听了会儿，苦笑了一下，“万荣生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就是这条嗓子，这腔调，整个城里愣没有一个能压得住他的。”
“……班主。”花百年怯怯垂眼，声音有些颤。
“你也别怕。”花想容拍了拍花百年的肩膀，安慰道，“万荣生虽好，手眼身法步却不及你，你又比他扮相美、年纪小……总之，胜负还未定呢。”
花百年点头，不再说话。
等到万家班一折五女拜寿唱完，满堂喝彩之後，就轮到花家班登场。主办者这样安排，也是让他们比试高低的意思。
花百年穿着大红上衣，下身一条浅青色绣花长裙，头上珠翠闪耀，双眼顾盼动人，刚亮相就得了个满堂彩。
王母坐当中，八仙列两班，花百年站在王母面前，款款唱道：“瑶池领了圣母训……”
一边唱，一边眼含万种风情妩媚，自左往右朝台下缓缓扫去。
台下的看客，全是本城的达官贵人。
杨司令就坐在中间的位置，军服挂上将肩牌领花，神情严肃。
杨司令瘦高个子，容长脸，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样貌相当秀气俊俏。只是现在老了，脸上不但染上风霜皱纹，整个人的气势也如同打磨过的剑，锐利逼人。
杨司令的右侧，坐着一群女眷。
当花百年目光扫过这群女眷时，心不由在胸腔中狂跳，继而大喜。
今天下午他遇到过的小姑娘，就坐在女眷之中。
小姑娘一改学生装束，穿了件桃红的旗袍，一头乌黑长发用金簪在脑後盘起来，整张脸粉妆玉琢，又别有一番美丽。
小姑娘正微笑托腮，用亮晶晶的大眼睛，专注凝视着戏台上的花百年。
刹那之间，花百年只觉得这天地只剩下他和小姑娘两人。而他要做的，就是将他所有的美好，全身的功夫，都展现给这小姑娘看。
台上，花百年笑的醉人，碎步，扭身，拿酒樽，“……回身取过酒一樽，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饮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花百年虽然嗓子腔调不如万荣生，但此时他满怀欢喜，唱出来自有万荣生不及的活泼动人之处。而他擅长的手眼身法步，更是被发挥到了极致。
一折戏唱完，台下的掌声喝彩声，久久不息。
花百年看着台下大声鼓掌叫好的小姑娘，一时竟痴了。
……
花百年回到後台，立即被花想容紧紧抱住，口里不停的叫，“百年我没看错你，这回好了，总算把万荣生给比下去了！”
因为同台演出，所有戏班都使用同一个後台，万荣生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卸妆，听到这话不由大怒，啪的一声把卸妆油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冷笑道：“不过仗着好皮相，再弄些花俏的表面功夫唬人，有什麽了不起。”
这万荣生的嗓子腔调确实好，就是生气，说话声音也动听的很，如冰凌撞击，如名琴拂弦，华丽无伦。
说完，万荣生拂袖而去。
“别管他，他那是在嫉妒。”花想容哼了一声。
花百年点头，心里多少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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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在杨府献艺的七天就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花百年每次登台，都会看到台下的那个小姑娘，为他大声叫好鼓掌。
除此之外，他和那小姑娘再没有过其余的接触，但他依然很高兴。
伶人唱戏，必定要练眼神。通过和小姑娘的目光交流，他知道并非他一厢情愿，那小姑娘也从来都把他放在心上。
这样，对花百年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只恨七天太短，不知道离开杨府之後，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这小姑娘。
……
这天下午，花百年闲着没事，独自在梨园的天井旁练戏。
练了一阵子，就见小虎跑过来，朝他道：“花老板，外面有人找。”
自从花百年在杨府唱了那折麻姑献寿之後，他在本城是越来越红，时不时的有票友请他去唱戏喝茶，戏班上下对他也换了称呼。
“是谁找我啊？”花百年将搭在天井边上的腿收回，略带腼腆的望向小虎。
面对别人改了的称呼，他还不怎麽习惯。
“看打扮，是个女学生。”小虎回答。
花百年想了想，脑海里立即出现杨府那小姑娘的模样，心里十分欢喜，立即拔腿奔去。
到了梨园大门口，果然看见小姑娘一身学生装，梳两条大辫子，俏生生站在那里。
“你、你怎麽过来了？”花百年虽之前就猜到是她，然而现在真正看到，竟一时紧张的有些结巴。
“今天下学早，所以过来看你。”小姑娘微笑看他，轻声道，“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花百年听她这样说，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活，朝她道：“那是当然，自从离开帅府，我每天、每天都很想念姑娘。”
小姑娘扑哧一笑，继而羞红了脸，将眼帘垂下去，很不好意思的盯着自己的鞋尖。
花百年心中一动，大着胆子邀约道：“今天下午正好闲着……你要是有时间，我们去沙利文喝咖啡，你看怎麽样？”
沙利文咖啡厅，是本城一位少将名下的产业，在本城颇有名气。许多追求洋派的青年男女，常常到那里去聚会。
这位少将并不缺钱，开咖啡厅大半是为了附庸风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传闻，说这位少将之所以开咖啡厅，完全是为了追求某位有夫之妇的高官太太。
当然，传闻毕竟是传闻，事实如何，并不可考。
“好啊。”小姑娘抬眼看他，脸蛋红红，笑容灿烂。
……
花百年和小姑娘一起，搭黄包车到了沙利文咖啡厅。
之前，花百年就和票友来过几次这里，咖啡厅的侍应生认得他，很快把他和小姑娘领到雅座，拿了单子过来让他们点。
小姑娘刚入座，就好奇的左顾右盼。看样子，是第一次来这里。
“想吃什麽？”花百年把单子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拿在手里看了看，把单子递还给花百年，“我不懂点，还是你来吧。”
花百年笑笑，亦不推辞，点了咖啡，冰淇淋，水果拼盘之後，又道：“这里的牛排很嫩，待会儿就在这里吃了晚饭，你看怎麽样？”
“今天你安排。”小姑娘漂亮的大眼睛微微弯起来，神情愉悦动人。
花百看着这样的小姑娘，失神片刻。
侍应生端上他们点的东西之後不久，外面忽然下起绵绵细雨。
配上咖啡厅里留声机的音乐，气氛格外悱恻缠绵。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花百年拿起银色的小勺，搅动细瓷杯里的棕色液体。
“我叫文娜。”小姑娘回答。
“文娜……真是个好名字。”花百年念出她的名字，只觉得唇齿沁香。
“你的名字才好呢，花开百年。”文娜笑道，舀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这个味道，比我平时吃的要香浓，也不知他们怎麽做的。”
“你若愿意，我们将来可以常常来吃。”花百年见她高兴，心里也随着高兴。
“好是好，只可惜……”文娜听他这麽说，眼中浮现一抹黯然。
她话刚说到这里，只见一个军人装束的男子走进咖啡厅，来到花百年和文娜面前，啪的一声，朝文娜行了个礼，态度恭敬的道：“太太，老爷吩咐我带您回去。”
花百年听男子那样说，不由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半天降下个霹雳来。
文娜竟不是杨司令的女儿……而是杨司令的姨太太？
“……好吧，王副官。”文娜站起身，朝花百年无奈的笑笑，“改天有时间，我们再约。”
说完，文娜转身走了。
花百年坐在座位上，透过玻璃窗，看着文娜随那王副官步出咖啡厅，王副官替文娜撑起一把雨伞，把她送上黄包车。
他半天没回过神。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一把动听异常的声音，将花百年从迷茫思绪中拉回。
花百年回头，只见万荣生站在他旁边，若有所思。
下了妆的万荣生，是个非常清俊的男子，五官轮廓分明，肤白高挑，眼眸深黑。
“请问……万老板有什麽事吗？”花百年开口道。
“也没什麽。”万荣生微微皱眉，“只不过刚才，看你和杨司令的九姨太在一起，想劝你一句。”
“万老板请讲。”花百年见他神情严肃，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接近杨司令的九姨太。”万荣生道，“今後就算是她找你，你也得想法子推托。”
万荣生刚跟花百年说完，就听见不远处雅座那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荣生，在那里做什麽呢？”
“遇到花老板，随便聊两句罢了，这就来。”万荣生向花百年点点头，转过身，朝那女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