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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匡勇,出来玩啊!”同学赵明博在外面朝他挥手。
匡勇低下头,看着面前用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98”的数学试卷,怯生生扁扁小嘴,“不了……我这回考的很差,外婆回来看见我在外面玩,会更生气的。”
“什麽,你考九十八分还差啊,已经是全班最高分啦!”赵明博神情惊愕的瞪大眼睛,“林建才考六十五,他都在和我们一起玩啊。”
“别理他啦!”赵明博身旁,扎蝴蝶结的小女孩王玲玲拉过赵明博,“他外婆是个老怪物,快下班回来了,不能惹的。我们玩,不带他。”
匡勇看着孩单们成群结夥的离开,用力眨了眨眼睛,明澈的眸子里泛起一层泪雾,他小声的嘀咕着,“我外婆……不是老怪物。”
在上学之前,外婆是对他很好很好的。上学之後,只要他拿满分,外婆每次都很高兴。
然而他的声音太小,没有任何人听见。
“勇勇,我回来了。”房门被推开,李琛提着一篮菜,面带疲惫的走进屋内。
匡勇看见李琛,下意识的把小身子朝後缩了缩。
“听说你们今天发成绩单了,怎麽样,有没有考一百分?”李琛放下菜篮,朝匡勇走过来。
匡勇对李琛来说,是生命中的一切寄托。她对匡勇期望要求很高,但她本身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就只能要求匡勇次次满分。
“我、我考了九十八……”匡勇小声嗫嚅。
李琛的脸色立即沈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尖锐,“怎麽不是一百?!”
“我下回一定考一百……外婆,这次饶了我吧。”匡勇全身都在发抖。
“跪下!”李琛厉声朝匡勇喝道,顺手在桌上拿出一根篾条。
匡勇立即开始小声抽泣,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李琛挥动篾条,用力的击打在匡勇身上,一下又一下,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篾条所过之处,匡勇的身上就会出现一道紫青的细细伤痕,凸起在皮肤表面,触目惊心。
“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匡勇哭叫着,泪水和着鼻涕糊了满脸,“我下次一定考一百分!”
李琛不言不语,对匡勇的求饶毫无反应,咬着牙只顾抽打他。一直打到累了,这才扔掉沾了斑斑血迹的篾条,冷冷道:“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说完,李琛转身离开,再不看匡勇一眼。
匡勇用双手环抱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地上蜷成一团,独自小声抽泣。
他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很疼他,但在他达不到外婆的要求时,外婆就会打他、冷淡他。
他害怕外婆打他,更怕外婆冷淡他,很怕很怕。
因为在这个世上,他能依靠的人,他唯一的亲人,也只有外婆而已。
花百年站在匡勇的身旁,想伸出手去抱住他小小的身体,想擦去他幼嫩颊边晶莹的泪水,却终究什麽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匡勇独自承受一切。
因果律内,有因果律内的法则和限制。
身为背後灵,没有能力过多干涉凭依者的生活。
只有当凭依者生命遇到危险,或凭依者执念愿望过於深重时,背後灵才有可能突破法则限制,救下凭依者、完成凭依者的愿望。
就如匡勇刚出生时的状况,他才得以出手。而现在,他无能为力。
一滴虚无的泪沿着花百年面颊滑落。泪水在落地之前,便飘散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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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勇升到小学三年级之後,成绩开始下降。
奇怪的是,他平常作业都做的很认真很好,但一到考试的时候就会发挥失常,班主任柳青决定利用放学的时间,找他好好谈一下。
放学之後,柳青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个清秀瘦弱的小男孩,穿着长袖衬衫、长裤和球鞋,畏畏缩缩的走到她面前。
现在正值炎炎夏日,柳青穿着无袖连衣裙都嫌热,就顺口问了句,“怎麽包的这麽严实啊,你没有短袖衫吗?”
匡勇局促的拉着自己的袖子,像是生怕柳青会掀开他的衣服,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讷讷道:“……有的。”
“算了,我不是找你问衣着穿戴的。”柳青望向匡勇,“你考试的时候,觉得很紧张?”
匡勇先是很快的摇头,继而慢慢点头。
“其实考试的话,无非是检查你平常学习的程度,没什麽的。”柳青见他紧张的额头冒汗,放缓语气,“你平时作业都做的很好很认真,你拿做作业的精神状态面对考试,就可以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匡勇咬了咬下唇,惜字如金。
因为他外婆的原因,他从来没什麽朋友,性格也就更加沈默内向,很多话都不愿意对别人说。
“好吧,那你回去吧。”柳青朝他挥了挥手,亦觉得实在没什麽话再说了。
除了考试发挥失常,性格沈默内向之外,匡勇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匡勇低头,背着书包走出了办公室,走过校外小径,回到家里。
李琛这时候还没下班,匡勇慢慢放下书包,脱下身上的长袖衬衫。
随着衣料滑落,只见他的两条手臂青紫遍布,前胸後背亦全是伤痕,新旧交叠、密密遍布。
匡勇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文具盒,开始在窗台下写作业。
题目对他来说很容易,他写完之後李琛还没下班。他就趴在书桌上,面对着窗台痴痴发呆。
柳老师刚才对他说的话,他懂。但老师不明白,作业和考试,是完全不一样的。
做作业的时候,他只需要认真完成。但他只要一面对试卷,就会想像自己如果没有考到满分後的遭遇,恐惧到极点。
没有考到满分,他会被外婆责打,会不许吃饭,会罚跪整整一个晚上。
外婆最近……待他越来越严厉。
门外传来李琛的脚步声。
匡勇用双手抱住自己,在这炎热的夏天,瑟瑟发抖不止。
(2。54鲜币)冥伶(七)
随着时间的流逝,匡勇越来越沈默,成绩越来越差。而李琛加诸在他身上的暴力,也在逐渐升级。
不止一次,匡勇被打到休克骨折,被送到医院急救。
……
刚刚升入初一,十三岁的匡勇低着头,慢慢沿着田梗行走,捏着试卷的右手在不停发抖。
这次数学测验,他只考了五十二分。这一回,他不知道自己会迎接李琛怎样的暴怒。
如果外婆不在……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外婆,就好了。
匡勇在心底绝望的想着,抬眼看到不远处的王大伯,正在给庄稼喷农药。
对了对了,不久前镇上有人喝农药自杀呢。而他家的柜子里,有一瓶没开封的农药……把那个让外婆喝下去,他就再也不必恐惧烦恼了吧。
匡勇想到这里,内心甚至有些欢欣期待了。
他加快脚步回到家里,李琛这时候还没有到家。他从柜子角落翻出农药,开封之後,倒了足足半瓶在凉茶壶里。
李琛平常下班回来,总是习惯先喝口凉茶。
做完这一切之後,匡勇把书包放下,就这样出了门,心跳如鹿撞,只觉得既害怕,又期待。
花百年看着匡勇做下的一切,心中焦急万分,在匡勇耳畔大叫,“这是不对的!文娜,不管怎麽说,你也不能这样做!”
然而匡勇听不见,只是脚下生风往外走。
其实,匡勇很少到外面玩,很少接触人,也不知道他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只是下意识的知道,外婆死的时候,他不能留在家里。
匡勇沿着小径行走,慢慢来到了在他年幼时,常来游玩的小山坡。
那时他还没有上学,李琛待他很好。虽然她工作很忙,但她一有时间,就会带他来这里玩,和他一起采花采狗尾草,教他认识可以吃的野草野果。
眼下正值初春,四处无人,小山坡上的青草野花,随着春风摇曳不休,望去蓬蓬勃勃的一片,令人赏心悦目。
匡勇俯下身,摘下一株土话名为“毛腻”的草,撕开外衣,露出里面细细的白绒,将白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清香和淡淡的甜味,顿时在唇舌间弥漫。
匡勇仰躺在草地上,以肘支头,望着天空中悠悠而过的白云,不记得自己从什麽时候开始,不再来这个小山坡。
他和外婆之间,也曾有过美好的记忆。他吃的这种草,当初正是外婆教他辨识。
然而记忆毕竟是记忆,再快乐也无法支撑如今他所受的痛苦。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几乎已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
匡勇吃了许多毛腻和酸草,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很久,直至太阳慢慢朝西山坠落,他才站起身,拍去衣服上黏附的草叶,朝归家的方向走去。
花百年默默跟在他身後,长袖掩面,呜咽不休。
匡勇原本是个很好的孩子,如今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为了什麽,花百年再清楚不过。
他只怨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匡勇。
……
李琛回家之後,没有如往常般见到匡勇,心里有些着急。
但她转念一想,匡勇从来不到外面玩,大概是在学校有事,就又把心放下。
她忙碌一天,既累又渴,提起凉茶壶,对着嘴咕咕灌了两口下肚之後,才觉得味道不对,有一股很重的农药气味。
她除了去成衣厂上班之外,平常也种种菜什麽的,对这种气味非常熟悉。
而喝下农药之後的救治方法,这地方更是口耳相传。
李琛连忙冲到水缸旁,喝下大量清水,然後将手指伸进喉咙里,自行催吐,呕了个覆江倒海。
这个时候,她看到屋子的角落里,放着开过封的半瓶农药,顿时心如明镜,忍不住的酸楚难过让她大哭出声。
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居然想杀她。
就这样边哭边吐,被清水冲淡的农药被她呕出大半,但小腹间还是有疼痛静静的蔓延开来。
李琛捂住肚子,满头冷汗的走出家门。
邻居媳妇新桂正好路过。
李琛平常脾气怪异暴躁,和邻居绝少往来,新桂平常胆小,更是有些怕她。但这个时候,新桂见李琛满头冷汗,脸色发青,嘴唇颜色灰白,知道她身体出了状况,於是踌躇再三,还是凑了过去,“李大姐,你哪里不舒服?”
“我喝了农药,我被勇勇下了农药!”这一声询问,顿时将李琛平素坚硬冷漠的外壳撕破,露出脆弱的内在。她抓住新桂的胳膊再也不放,泣不成声。
“啊,怎麽会这样!”新桂顿时义愤填膺,忘记了惧怕,“这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来,我送你去诊所。”
李琛被新桂搀扶着,一路哭,一路朝诊所的方向而去。
很快,几乎整个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李琛被匡勇下了农药。
只有在回家途中的匡勇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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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未暗,匡勇怀着轻松解脱的心情回到家,却只见家门前横着一把铁锁。
匡勇平常和邻居们没有往来,这个时候不能进门,也不知该向谁求助,只能站在门口发呆。
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之後,他忽然感到後脑勺一股劲风袭来,就重重挨了一掌,打了个趔趄之後才算站稳。
“你这个心狠手毒的小子!”邻居大伯冲他怒吼,“你外婆把你当宝,什麽好吃好穿的都留给你,你却给她下农药!”
虽说邻居平常和李琛家并无往来,甚至有时候匡勇被打的太厉害,也觉得孩子挺惨。但乡下地方尤重孝道,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给自己亲人下毒这样的事情。
听到这样的话,匡勇的心顿时仿若陷入了无底深渊。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习惯,於是只有低头沈默,一言不发接受邻居大伯对他的指责。
“心虚了吧!”邻居大伯看他的态度,更加怒火中烧,一把拽住他细瘦的胳膊,将他拉往诊所的方向,“幸好上天保佑,你外婆现在在诊所,死不了!”
匡勇只觉得头脑一片混混噩噩,就这样被拉着,跌跌撞撞来到了诊所。
诊所围满了人,大都是来看热闹的。
李琛躺在床上,胳膊上挂着吊针,脸色仍旧发青,但看样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还不快给你外婆跪下!”有人在匡勇身後推了一把,匡勇身不由己,低头跪在床前,沈默不语。
在他的心里,事情既然已经败露,也就没什麽好多说的了。
正如他考不到满分,哪怕是全班第一名,李琛也会不由分说打他。
李琛望着匡勇,只是哭,完全说不出话。
倒是观围的人群在议论纷纷──
“这孩子这麽小,就做出这种事,长大了可怎麽得了?”
“哎呀,这算是那个……故意杀人未遂吧。他这年纪,也判不了刑,直接送少管所好了。”
“……”
匡勇低头,听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恣意决定他的未来去留,心中几乎滴血,脸上却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李琛哭了半晌,望向匡勇,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不,她不能送这孩子去少管所,这样会毁了他的一生。他给她下毒,这样恨她,大约是讨厌她的管教吧。
中毒的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以前,她的确是管他逼他太严,有时候平静下来,看到他身上的伤,她自己也觉得触目惊心。
他上初中了,就送他去市里的寄宿学校念书吧。虽然那里学费生活费很贵,但她多加些班,应该勉强能够应付下来。
远离她,接受市里老师和学校的教育,或许能令他不再那样偏激。
“勇勇。”李琛向匡勇艰涩开口,“你是不是恨外婆?”
匡勇抬眼看她,点了点头。
李琛轻轻闭上双眼,泪水沿着花白鬓角滑落,无力道:“可是,我都是想你将来过的好,想你成人……”
匡勇看到她此刻的软弱无力,心中亦有丝丝愧悔泛起。
李琛打他打的厉害,但也是很疼他的。平时有什麽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他。
虽然他没有爸妈,但身上穿的戴的,不比镇上任何一个孩子差。
他并不是真的想李琛死,他只是想从暴力压迫之中获得解脱。
究竟,他还是做错了吗?
匡勇伸出手,抚向自己的裤兜。那里面,放着他五十二分的数学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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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琛中毒事件两个星期之後,她替匡勇办好了转学手续,并亲自送匡勇到了市里的寄宿中学。
学校的地段很好,设施齐全,和一所名牌大学相邻,李琛看过之後非常满意。
在学校门口,李琛放下厚重的行李,望向匡勇,“勇勇,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以後,你在这里要好好学习。”
匡勇向她点了点头。
李琛转身走了几步,又再度回头,声音中带一些凄怨,“勇勇,外婆真的走了……下次见面,要等你放暑假了。”
匡勇见她花白的发在风中飘动,心里涌上一股不知是酸是涩的情绪。但他仍未将这些付诸於形,只是再度朝她点了点头。
李琛含泪离去。
匡勇提起地上的行李,有些吃力的朝校内走去。
他没有发现,他和李琛离别的这幕,有个人从始至终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窥视。
那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恨意。
……
匡勇所在的宿舍十几平米,七人一间,房里除了四张分上下铺的床,就只能摆下一张宽桌,几张凳子。
宽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热水瓶、搪瓷碗,桌下面放着洗漱用的水桶脸盆。宿舍中间拉过一条铁丝,用来挂毛巾,以及雨天晾衣物。
条件在市里不算好,但对乡下出来的匡勇而言,很是新鲜。
看见匡勇提着行李走进宿舍,立即有一个和匡勇年龄相若,戴眼镜的大脑袋男孩热情的迎上来,“你是新来的吧,我是这里的宿舍长,我叫凌晨,你叫什麽名字?”
匡勇把行李放在空着的一个床位旁,迟疑了片刻之後,回答道:“我叫匡勇。”
他不习惯凌晨的热情,但他很高兴看到有人能够接受他。
“刚来这里,你好像有些腼腆啊。”凌晨嘻嘻笑,“不要怕不要怕,我们这里人都很好的,大家都是兄弟,你慢慢就会习惯了。”
“对了,我先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凌晨领着匡勇在屋里转了一圈,“在这里,热水瓶和碗筷是必备的,如果你没有,我可以一会儿陪你去楼下小卖部买,厕所出门左拐,第三个门就是……嗯,还有饭卡,你没来得及办的话,可以先用我的。”
“谢谢你。”匡勇真心诚意的向他道谢。
“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室友,这麽客气干嘛。”凌晨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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