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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壹'(1)
民国十四年·冬·北平
“鬼来了,鬼来了。”
看热闹的人声轰轰炸炸,只巴望一个目标。
小孩们惊心动魄地等,忘了把嘴巴合上,呵呵地漏出一团白气。
神神魂魂都凝住。
只见左面跳出一只黑鬼,右面跳出一只白鬼,在焚焚的诵经声中,扑动挥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后,便是戴着兽面具的喇嘛,他们的职分是“打鬼”,又曰“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追逐轰打驱赶出门,才保一年平安。黄教乐器吹打,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不问情由不动声色的一张黄脸,一身黄锦衣,主持大局。
远远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观戏,直至黑白二鬼跳足了,便脱除鬼服,用两个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还有,唤作“转寺”日。这便是正月廿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宫庙会盛事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两颗眼珠子如浓墨顿点,舍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绕到寺的另一方,马上自人丛中鼠蹿出去。
叔叔背着人,一转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长的辫子尾巴一嗖。
丹丹以为抄小路绕圈子,可以截到鬼迹,谁知跨进第一重门,转过殿堂,一切混声就渐渐地被封住了似的,闷闷地不再闹响。
十岁的丹丹,知道走错路,她也不害怕,只是霎时间无措了。待要回头觅路,抬头见着踞坐的弥勒佛,像满面堆笑欢迎远方来客。它身旁还有四大天王:一个持鞭,一个拿伞,一个戏蛇,一个怀抱琵琶,非常威武。
丹丹记得此行雍和宫,原是为了她黄哥哥来的,心中一紧。又想到他们那天的杂耍,表演“上刀山”,平地竖起一根粗木杆,两边拉有长绳,杆顶绑着桌子;想到软梯、横梁、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着脚踩上刀口的黄哥哥,攀到杆顶、爬上桌子、拿顶——他摔下来了,地面上炸开一个血烟火……
原来无端到了这万福阁,楼高三层,大佛的头便一直地伸展,到三层楼上去。据说它身长七丈五,地下还埋着二丈四,总计九丈九。
丹丹费了力气,只觉自己矮巴溜丢的,仰头看不尽。她是不明白,这大佛有没有灵,不知可否叫她黄哥哥再如常走一两步——她不要他抛起水流星,腾身跳起,翻个筋斗落地扬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来个对头小顶……
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两步,从那个门迈进这个门。
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他念着有鬼了,只要迎祥驱祟,大概会好起来,所以在喇嘛手挥彩棒法器,沿途洒散白粉的时候,叔叔就像大伙一样,伸手去撮拾,小心放进口袋中,回去冲给身子残废了的病人喝。
黄哥哥是瘫子了。要说得不中听,是全身都不能再动了,就因为“上刀山”摔下硬地来。
“请大佛保佑我黄哥哥!”丹丹磕了三下头,“如果你灵了我再来拜你。你要是不灵,莫说你有三层楼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给你脸抹锅黑!我们后天回乡下去了,你得快点把身边的鬼给打跑。”
“噢——”
香烟萦绕的殿上传来答应。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么都没有。一定是大佛的答应。
她倒没想过,突如其来,恐惧袭上了心头。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诉叔叔去。
一团黑影自她脚下掠过。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虽小,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囡儿。自天津到北平,随了黄叔叔一家,风来乱,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上,摆了摊子,听叔叔来段开场白:“初到贵宝地,应当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惜人生地生,请多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这样给拉扯长大过来的。
丹丹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黑影去。
出了阴暗的佛殿,才踏足台阶,豁然只见那黑黝黝的东西,不过是只猫。
与陌生小姑娘特投缘地在“咪——噢——”地招引。
丹丹见天色还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猫去了。她许是不知道那是只极品的猫呢,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陡然就低了。它的眼睛是铜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里,不自己地发出黄昏的色彩,被它一睐,人沐在夕照里。她走近它,轻轻抚摸一把,它就靠过来了。这样好的一只猫,好似乏人怜爱。
正逗弄猫,听后进有闷闷呼吸声。
丹丹抱起猫儿,看看里头是谁。
有个大男孩,在这么初春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绑了绑腿,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踢腿、飞腿、旋子、扫堂腿、乌龙绞柱……全是腿功,练正反两种,正的很顺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练乌龙绞柱,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正正反反,时间长了,只怕会磨破。
怪的是这男孩,十一二岁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一双大眼睛像鹰。一身像鹰。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累不?”
男孩忽听有人招呼,顺声瞧过去,一个小姑娘,土红碎花儿胖棉袄,胖棉裤,穿的是绊带红布鞋,纳的顶结实,着地无声地来了。最奇怪的是辫子长,辫梢直长到屁股眼,尾巴似地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缚住。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
男孩不大搭理——多半因为害羞。他身手是硬的,但短发却是软的。男孩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满脚抓地,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右腿别放在左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伸张,一动不动。
丹丹怎服气?拧了。马上心存报复,放猫下地,不甘示弱,来一招够呛的。
小脸满是挑衅,拾来两块石头,朝男孩一抬下颔,便说:
“瞧我的!”
姑娘上场了。
先来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处,置了一块石头,然后缓缓下腰,额上再置一块。整个人,双腿劈成一直线,身体控成一横线,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个二愣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着,彼此都不肯先鸣金收兵。
连黑猫也侧头定神,不知所措。
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
“天快黑了,还在耗呀?”
一瞥,不对呀,多了个伴儿,还是个女娃儿,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干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双小猴儿眼珠儿精溜乱转。见势不对,无人理睬,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耗着的两个人腿一麻,马上委顿下来。
“什么玩意?怀玉,她是谁?”
唐怀玉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丹丹反问。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怀玉。”
“宋什么高?切糕?”
宋志高拖拉着一双破布鞋,后跟儿都踩扁了,傻傻笑起来。
“对,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唔,不错呀。”
马上馋了。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案子四周镶着铜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见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用黄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层黄豌豆,上面放小枣、青丝、桂花和各式各样的小甜点。然后用大锅来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蘸白糖,用竹签挑着吃,又粘又软又甜……
“嗳,切糕没有,倒有这。”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
“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么?”
正说着,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一见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给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
怀玉道:“多少钱?”
志高不可一世:“不要钱,捡来的。”
“捡?偷!你别又让人家逮住,打你个狗吃屎。我不要。”
当着小姑娘,怎么抹下脸来?志高打个哈哈:“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怀玉抢先咬一口,粘的糖又香又脆,个儿大,一口吃不掉,肉软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留下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的纹。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
“什么牡丹?”
“什么‘什么’牡丹?”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丹丹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摆弄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捉弄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他也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丹丹用辫梢指点着志高。
“嗳,你辫子怎么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嗳,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辫子打她屁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必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不出话来,什么打屁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痣。
“嗳?”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
还没撮嘴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个痣。”
“眼睑上有个痣?真邪门。丹丹,你眼泪是不是黑色的?”
“哼。”
“我也有个痣,是在胳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的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趁势做个险险捡着了痣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咭咭地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完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活泼,又爱耍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志高往往便听。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盘起,缠在颈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腌剌巴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就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退。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时,当他也是十二岁时。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在它嘴边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唔,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生死桥 '壹'(2)
志高用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了?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了,练还猫给王老公。”
“爹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稀里哗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眼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了,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了身,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把他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这一辈子受得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而他的慧眼先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被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就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的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侯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磨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住后,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又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被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了他,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个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咿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渣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褶一褶,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了,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暗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黑猫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只,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半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才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地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又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劲儿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缝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儿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儿,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指甲太长,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那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条给刺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那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兽,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