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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好奇了:“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玩噱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地在人世间如此地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有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等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生死桥 '叁'(3)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宵。”
重要的是凌宵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了,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绮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宵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蟾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入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镯》、《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然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消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消夜干吗?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故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推搪过她?
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妆,行内的便带他们消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夹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消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段娉婷。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消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消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地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舵,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的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的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想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个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地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和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地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有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先生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克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便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倍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生死桥 '叁'(4)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曲,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逼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兽,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萝般缠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他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了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儿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片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瘾。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娼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了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是茶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顶了鸦片瘾。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地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锢”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