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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场中尽惹来遐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憔悴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足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型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娉婷演一个败落的大家闺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赚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现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先要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贱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递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地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地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泪终流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感,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铺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了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聚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干了什么。自己这个做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了,好像马上便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一个女人贱,就是贱,金雕玉琢,还是贱。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抠,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头接耳地:
“又来了?真自杀上瘾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跟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里。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藉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进内之后,便一直耽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架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辜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绯绯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访问的文章:
“……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两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莺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宴会,不过十时左右便已休息了……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日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出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生死桥 '叁'(5)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掩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径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广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哈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吗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不上她?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我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地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岁。你呢?”
“嗳,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穷寇莫追啦。”
——心想,真笨,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到底找我干吗?”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衩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绲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绲双绲,她却是三绲,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末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扬,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是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濯,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末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娉婷”。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了,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娉婷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自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自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地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萦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一步一步地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地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地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