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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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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到什么地方吃饭好?”
  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做东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想让你尝奶酪鸡跟洋葱汤……呀,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做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呀,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娉婷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末几,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枪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不能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竟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枪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孜孜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诿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生死桥 '叁'(6)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阵,蒸汽氤氲中,他更抖搂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菜,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现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土,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地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他报告道:
  “那川土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丸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浜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门吧?”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土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账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青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跟有地位的女明星都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恃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池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岁,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戏票全“吃进”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风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娉婷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割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娉婷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不欺场,打落门牙和血吞,他是冤枉的,却沦落如草莽。他多么幼稚,简直是负气。
  班上的,人人自危。一点点的艳屑,给唱扬出去,都知道“海上闻人”,虽没什么高官显爵,但各界还是买他们的账,看他们的颜色办事,尤其在租界里。而且上海这么大,此般人物的总数,至多不超过二十个。怀玉惹不起。洪班主央怀玉去烧香道歉,拜个师,免得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唐怀玉坐在后台的厢位中,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视或俯瞰。曾几何时,于同一位子上,他赢来不少扔在身上令他微疼的重礼。如今这一份礼也真是“重”。他紧锁牙关的嘴,一撇,似乎也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不过还是硬:
  “蒙他瞧得起,方才应付得那么费劲,我那有什么?”
  班主劝:
  “你忍了一时之气,便消了他一生之气,过了海是神仙。哎,你不去,我这班上怎么办?别说上海,就是往后的码头……”
  李盛天为了大局着想,只得叱责他:
  “怀玉你就爱论自己有。他譬你高呢,凭什么惹毛了人家金先生?你是鞋上绣凤凰,能走不能飞,且他让你走,你才能走。”
  末了无奈逼他:
  “你去递上个门生帖子!”
  怀玉气得握拳透爪。
  也不是他招的,是她惹他的,倒要自己赔上了自尊,都不明白上海是怎么地一个圈套。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
  “师父,我已经有师父了,我不去!不要逼我!”
  大伙来哄他:
  “但凡往高处瞧,做个样子吧,难道他真有功夫来调教不成?”
  李盛天知他为难:
  “不是为你我,是为大伙儿去一趟。他们讲新式的,不随那老八板儿旧例子,不过是个招呼。”
  金公馆。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披着绣花红缎椅帔的太师椅,两旁高烧红烛,金啸风由几个大徒弟簇拥着就座了。
  先引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银行大买办,余先生父亲是银行的大股东,肃然向上作了长揖,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然后再向两旁的大师兄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金先生纹风不动,安坐受礼。
  史仲明收过门生帖子,便笑着,引领过一旁。
  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头,便是因他要办企业,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把一切权付于靠山上了。他送的厚礼是银行的“干股”,为了要办的行业更保险,便也拜个门,尊以师礼,这样,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头了。
  而他的事业中,这年的理事名单,不免出现金啸风的名字挂头牌。
  收了这徒后,陆续又来了三个,自包括汉口夹带私土来的雷先生。
  人到了,礼也到了。五十大寿,不啻是个拍马奉承的好机会,军、政、警、党、工、商界,社会贤达类,都给这个面子,金先生总爱道:“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事可找仲明、仕林谈,有工夫多来玩牌听戏。”
  与其求小鬼,何如求菩萨?收徒礼也因此而办得兴兴旺旺。
  轮到唐怀玉了。
  班主先给他预备了一份起眼的礼,是福、禄、寿三尊瓷像,装潢好了送去,金先生没表示过是哂纳还是退回。
  他也不要他作揖,先着徒弟送来烈酒,怀玉便也敬了酒,仲明示意:
  “唐老板,先干为敬!”
  金先生似笑非笑,一意受他敬酒:
  “唐老板,这是白兰地,在北平没喝过,对吧?热火火,醇!”
  怀玉在人屋檐下,明知道这一来,他们要耍他,倒也一仰而尽。这酒,顺流而下,五内如焚,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他这酒,拌着自己的屈辱,一仰而尽。脸是未几即热了,刚好盖住说不上来的悲凉——他捧我的艺,他踩我的人……
  金啸风忽省得了:“有醇酒,岂可无美人?段小姐还没来观礼吗?”
  史仲明马上出去一阵,五分钟之内,局面僵住了,好像过了很久,整整半生。史仲明回话:“段小姐病了,不能来,请金先生多体谅!”
  金先生冷道:“哦?那交关呒趣。这样吧,徒弟收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唐怀玉一身冷汗,酒意顿消——这个女人将要害死他!她害死他!


生死桥 '肆'(1)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土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抖起线,乐滋滋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咤、刘海、哼哈二将、鲇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嗳,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问: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好消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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