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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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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纭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设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陡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特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领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淡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碴,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可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到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不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莱,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他人,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填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抖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噤:
  “不是触电,是着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几,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寒。”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怀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犹在晃荡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真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他递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泼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娆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朦胧,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卷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进眼帘,怵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钉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只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倌。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双枪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生死桥 '伍'(2)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她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绯绯。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里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只耗子似地蹿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了。”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击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甩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咿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嗒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蓦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见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曲,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看真点,那段小姐也有二十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逡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只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了?”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揩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她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的“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价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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