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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间电影院放?”
“片子没完,还未有排定。”
“老黄一向跟中央打交道。”
丹丹不知就里,对他们的话题一点也不明白,只一脸纳闷地呆听。
金先生很照顾,安慰她:“让他们热火热火吧,好不好?”
“不好!”
“那怎么办?我可没有能力不许人家拍照的呀。”他逗她。
丹丹刚刚出的一阵风头,马上又波平浪静了,她一阵失意,真难为啊,到底还是败在她手上。
“小丹。”他喊她,她不应。他又笑道,“宋牡丹小姐,看你多小气,我就是要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丹丹狠狠道:
“我要比她红!”
金先生无意地问:“她身旁的是男主角,唤唐怀玉——”
丹丹马上接话碴儿:
“我不认识他!”
“好好,吃饭去。”
说着说着,丹丹忽听得四周闹闹嚷嚷喊:“六号!六号!”
六号也是他们买下的号码,它跑出了。丹丹一时忘我,抓住金先生的双臂,大喜:“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丹丹缩缩脖子缩回手。
《人面桃花》在种种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也超出了预算,原来黄老板打算投资十二万的,到结账时,已花了十八万五千多。
生死桥 '伍'(7)
一般的戏拍完了,便要请戏院老板喝几盅,红红脸孔,然后提出上片的要求,希望老朋友帮个忙,给一个映期。要是对方口气不热,还得赶着把拷贝给送过去审定审定。上海是全国最大的电影市场,映期好,对本对利也说不定;映期不好,三天两头的,便要陪戏院老板吃饭孵温堂喝咖啡上跳舞场……不过《人面桃花》忒新鲜,不必怎么轧朋友,中央、金城等大戏院已来接头。万众瞩目,要看演戏的片上发声。好吃香。段娉婷和唐怀玉经了一番宣传,也吃香起来了。银坛新配搭,戏还没上,黄先生先约了在红房子吃大菜。
红房子经营的是法式西菜,价钱很贵,他们点了烙蛤蜊、奶酪出骨鸡、海立克猪排……末了还来一客白脱忌思酥和奶油泡芙。
怀玉已然十分地习惯他手中一杯滚烫的咖啡了,也开始有派头了。
黄先生开门见山,掏出一份文件:
“我想跟二位签个合同。”
他要捧他,也要留她,签个合同自是上算,而且因着互惠的情况,条件订得高。段娉婷比较老手,一向不肯受束缚,这回眼看形势很好,且有声片一出,谁还再去拍无声片了?
对面的黄老板肥头胖耳,相处下了,也不算什么刁枭厉害胚子。
自己是个明星,明星这行业不保险,一不小心,就过气了,过气也就完蛋了。不知自己在哪一天走下坡呢?总不成到走下坡那一日,才发觉危险。故此,听了价钱,便提出加倍,进进退退,终于给加五十巴仙,她就当场签了,怀玉也签了。
三年.
合同规定在一年内拍三部电影,如果拍不了既定之数,不用补戏。不得外借给其他电影公司……
待二人签好这份合同,电影就扰攘地预备在中央大戏院上了。
首映礼,真是一时之盛。
在中央戏院二楼的大堂设了酒会,可以请来的行内人,都来了。
男女主角没有一道,分开一先一后地到。西装笔挺的唐怀玉,由电影公司的人员陪同亮相了,大家惊诧他的气色很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应了,神采飞扬,眉梢眼角之间,有股阴霾扫尽的英气——他又出人头地了,终于等到今天了。
想想,多月之前,还是一头一脸的灰,简直不敢抬起头来做人,空有一身好本领,六面没出路,如今嘴角挂上笑意,竭力掩藏傲慢,与各界周旋。
周旋,便是:“谢谢大家来,都是黄老板的面子大,请多指教!”哼,谁要谁来指教!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也全凭个人造化。未几,段娉婷由玛丽陪同着,也来了。一来,记者们起哄,要男女主角亲热点合照。
段小姐总爱笑着解释:“哎,不是啦,我跟唐先生根本不熟,拍戏的时候才见得多点儿,拍完了大家研究一下演技,希望演得更好——别乱说了,那是宣传伎俩,不信问问唐先生。”唐先生又道:“我当然希望追求段小姐,不过她裙下不二之臣可多着,也许我得施展十八般武艺来较量。不排除这可能性。”
记者们诸多要求,一时要她绕着他臂弯,一时要他搂着她香肩,作出十八种姿态来满足照相机和镁光灯。拍完又煞有介事地分开了。
而,金先生也来了。黄老板亲迎,他很高兴自己有这个面子,金先生道:“我有兴趣看看片上发声多新鲜!”
方转身,唐怀玉神清气朗脱胎换骨地迎上来,他把握这个良机,正正地看看他的对手,一字一字地道:“金先生,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一个筋斗,也就翻过来了!你肯来,真是我的光荣!”
金先生颔首微笑,道:
“听说你筋斗翻得不错。”
怀玉也笑:“是么?我自己倒也不在意。反正有就是有。哈哈!”
金啸风脸色一沉,马上便回复常态:“这,才是第一部电影吧?”
“是的,金先生。不过已经订了三年合同了,眼看快要忙不过来。”
“恭喜,跟咱上海攀上关系了啦?”
怀玉一笑,仗着年轻,说:
“才三年。我有的是三年又三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还不看风驶尽舵?
段娉婷走过来,也是举杯敬酒,一脸笑意,娇艳欲滴:
“金先生,难得啊。小戏院小片子,今儿晚上没约人吧?我们陪你看。”
“约了。来了。”
回头一看。谁?
是她!
是她!
怀玉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丹丹也脱胎换骨地自门外袅袅而来,史仲明伴在身后。
他猜想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一个最大的疑团。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敌人,有些胆战惶惑。她?
她是谁?怀玉从来都没发觉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经意地如此媚人。庄重地,又泄漏了一点风声,——一定经过不得已的变迁。
人丛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镁光的焦点呢。
如今各领风骚了。只见她一头短发,贴着精致的头脸,额前一排稀疏刘海,若有若无。
细模细相,油光油滑,衬托一袭一点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贴合着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来了。”
怀玉万分迷惑,她留下了?她来了?他认不得她。多少话想说,但沉下去,重压在心头。他的嘴唇不争气地喃喃:
“丹——”
丹丹虎着脸过来,伸着手,先发制人地报复:
“宋小姐。”
他只好这样地跟她见过: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维持着微笑,寒喧:
“哦,宋小姐当了‘土布皇后’呢,很好。先土布,下一回一定可当绸缎、织锦什么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应付,便变了色。
段娉婷体贴地:
“慢慢来啊。多参加首映礼,让记者拍拍照,还怕没人找你拍电影去?——嗳,我真忌妒,从前哪有捷径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的。宋小姐这样出道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劳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就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槛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淡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问:“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地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入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惟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囡囡,嘱咐:
“在蟹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有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拼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孑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人。
刹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生死桥 '伍'(8)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扣。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蛟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忪问。
“——没安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气,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厉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藏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
“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只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蹿,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喃喃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